时烟

　　南城派出所。

　　周书烟从笔录室里出来的时候，黄玲母女俩正坐在走廊里，一条悠长的走廊，冰冷的铁质连排椅，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俩人都换上了干净衣服，身上的伤也比处理过，但眼神里全是惊吓和麻木还未消散。

　　惊吓是女孩，麻木是母亲。

　　很显然，黄玲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家暴是最可悲的，也是最可恨的行为。

　　辱骂暴力，棍棒乱舞，拳打脚踢，留给被暴者是一生黑暗和痛苦。

　　可施暴者呢？

　　十几天甚至不到一个月的拘留。

　　周书烟看着黄玲，觉得越来越陌生了，原本白嫩的皮肤因生活操劳变得粗糙，纤细的身材因怀孕生孩变得圆润敦厚，眼神麻木无光，声音尖锐市井，和以前那个青春靓丽的邻家姐姐的样子判若两人。

　　黄玲怀孕的时候才十七岁，本应该是考大学的美好年纪，最后却是挺着个大肚子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男人。

　　没过几年，男人开始变心，酗酒，赌博，出轨，家暴.....

　　周书烟轻叹了口气，走到她们身边。

　　　小姑娘看到她后，抬起头来，道谢：“老...老师，还有....那个叔叔。”

　　周书烟摸摸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不用谢，清雅。”

　　黄玲抹掉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书烟，谢谢你的帮助，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周书烟愣住，一时间被她这荒唐封建的想法弄得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黄玲，这不是笑话，暴力需要制止。”

　　黄玲垂下头，没有说话，只是把那无神麻木的目光放到别处，很久过后，周书烟听到她叹了口气，很苦很涩的叹气，她说：“那谁又能制止的了呢？”

　　关于家暴，周书烟最清楚不过。

　　看客们的冷漠轻视，被暴者的忍耐妥协。

　　人人都在高举反暴力的旗帜，可等这样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边，又有多少人会挺身而出，有多少人会奋力抵抗呢？

　　“黄玲，其实你可以申请.....”

　　“周书烟，同人不同命啊。”

　　陈明这种男人是最难缠的。

　　好吃懒做，狂暴易怒，废物烂种一个。

　　可他就是要缠着你，死都要把你拉入地狱。

　　他不想为一个家庭负责付出，但是他需要一个家庭来包容他的一切坏脾气。

　　他可以打骂你，但就是不会让你走。

　　别说现在离婚很难，就算是离了婚以后，他还是会缠着你，以孩子父亲名义缠着你。

　　想要摆脱这样的人也不难，只要你能狠下心，抛下这里的一切，所有的不甘，包括孩子。

　　可又有多少母亲能做到这样？

　　更何况是黄玲这种，十七八岁就跟着他结婚生孩子，没文化，没学历，没工作，家里不支持，自己没能力，一点能离开的底气都没有。

　　但这不是借口，你可以忍受这样的环境，并不代表你的孩子可以。

　　“黄玲，每个人都可以制止暴力，你我都可以，你不是一个人。” 周书烟开口说，“今天这种事情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你可以一忍再忍，秉承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思想，但你的女儿真的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健康成长下去吗？被暴不是的你错，错的是施暴者，你和孩子都没有必要为这种行为承担后果。”

　　“同人不同命的道理谁都懂，但是无论是什么命，金贵命还是烂贱命都不应该受到欺辱暴力。”

　　黄玲听着周书烟的话，彻底绷不住了，眼眶里的眼水像决堤河水往外流，肩膀抖耸着，粗粝手掌捂住脸，发出令人心碎的呜泣声。

　　周书烟压了压心里的酸涩，伸手轻扶着黄玲厚实的背，语速放慢，声音铿锵有力：“更何况这世上不是还有句话，我命由我不由由天。别忍耐，勇敢点，做绝一点，别怕被人指点，更别怕没了他你活不了，没有他，你只会更好，至少没有暴力欺凌。”

　　“以后有这种事情，记得报警，保护民众生命安全是他们的责任，不然穿这身警服干什么吃。”

　　最后一句话，周书烟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多多少少包含着怒气在里面，走廊里的两个民警面面相觑，脸色上有点尴尬。

　　听到这句话的人还不止那两个民警，还有站在不远处的林亦时。

　　他刚从审讯里出来，就看见周书烟安抚女人，面露微怒，声线冷哑说着话。

　　直到听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林亦时微微勾唇，看向她的眼神慢慢变深。

　　*

　　周书烟把黄玲送出警局后，突然想到那个跟自己一块来的男人，转身进局里，询问刚才的民警。

　　那个民警态度好了些，没了敷衍，指了指门口，说：“他已经出去了。”

　　周书烟礼貌性说了句谢谢，扭头离开，一出门就看见站在对面街的男人。

　　警局对面一排商铺小店，格式店铺招牌红光四射，在夜晚闪烁着光芒，与对面严肃的派出所形成强烈对比。

　　男人站在小吃店门口，一头利落短寸，身上套着简单的短袖长裤，指间夹着根烟，烟雾缭绕，低头看手机，手指时不时滑动着，屏幕散出来的光照亮那张五官深邃的帅脸，身材修长健硕，腰直肩正，就算是做着抽烟划手机这种放松的事情，腰背也没有弯下来，始终保持挺直，丝毫没有当代年轻人驼背的现象。

　　周书烟想到青春期时期经常被妈妈纠正驼背的痛苦，忍不住叹气：“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这要是放在平时，这么一个盘靓条顺的大帅哥站在街边，她必须给人吹个风流倜傥的流氓哨。

　　可今天太累了，发生一系列烂事，她只想抓紧把事情处理好，回家，点个外卖，洗个澡，喝两口，然后睡觉。

　　深深呼了口气，穿过马路，往小吃店走。

　　林亦时像是感受到些什么，在周书烟提起步子时突然抬头。

　　两人的目光隔着车流穿梭的马路对上。

　　周书烟怔了怔，点点头以示礼貌，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

　　对方没避开，勾唇笑笑，踩灭只抽到一半的烟，扔进垃圾桶。

　　这就是成年人的交际，礼貌不尴尬。

　　不会因为无意间的一个对视丢神失色。

　　周书烟走到林亦时面前，抬头看他，礼貌友好：“你好，谢谢你今天帮我一起处理这件事，真的很麻烦你，我想和你商讨一下玻璃赔偿的事情，你看方便吗？”

　　林亦时闻言后，摆摆手，毫不在意：“没关系，不用赔偿，我也准备请人把它弄掉，重新装修，只不过......” 他停顿一下，笑笑：“只不过你的方法比较粗暴一下。”

　　额......

　　“靓仔，你点嘅饭好了。（帅哥，你点的饭好了）” 老板操着一口本地话，冲门外两人大喊。

　　林亦时应：“就嚟（马上来）”

　　“那个——”

　　“要不要进去一起吃点？” 林亦时出声截住周书烟要说的话。

　　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他看周书烟没什么反应，以为她没听清还是怎么着，便冲店里扬扬下巴，重新说：“一起吧，请我吃顿饭，玻璃的事就算了。”

　　这回她拒绝，很快应下声说好。

　　再怎么说人家也算是帮了自己一把，她还把人家玻璃撞碎了，请吃顿饭也不为过。

　　两人转身进店，周书烟出声点单。

　　“老板，一份瘦肉云吞面多加青菜，呢度食（在这里吃）”

　　下雨天后人很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店里不大，老式的沙县小吃装修，木制饭桌，塑料胶椅，空气中弥漫这一股饭菜味。

　　林亦时听到她说本地话熟练点单，挑挑眉，有点惊讶，递给她一张纸巾，问：“经常吃？”

　　周书烟接过，点头说谢谢，“以前学校读书的时候经常吃。”

　　就连林亦时点的鸭腿饭也是她以前菜单里的top1。

　　“南城人？”

　　“嗯。”

　　没话了。

　　他还是没有拿筷子吃饭，淋满卤汁的鸭腿饭被无视在一旁。

　　他为什么不吃啊？

　　周书烟硬着头皮扯话，“你认识陈清雅父亲？”

　　“算是吧，以前的邻居，好几年没见了。”

　　“噢。”

　　“那小姑娘是你学生？”

　　“以前带过的学生。”

　　周书烟没把话说全，陈清雅的妈妈还是她初中时期最好的朋友，只是她结婚后，两人就很少有联系。

　　还真是个老师。

　　我以前的老师怎么不这样呢？

　　眼前的女人，素着脸，眉骨深邃，眼尾上扬，皮肤不白但胜在干净细腻，深色长裙外披着件薄外套，头发一股脑夹起，两鬓散落一些碎发。

　　随性慵懒又透出别样风情。

　　特别是那双带雾的眼睛，不是那种让人怜爱的水雾。

　　是那种故事感的淡雾，想要引人深究的迷雾。

　　眼睛很重要，郑医生说的。

　　有些人就是一眼就能看到骨子里，清澈如水；有些人像是层层迷雾一样，眼里满是故事，需要你用时间慢慢探究。

　　你跑偏了，林亦时，他在心里说。

　　“她挺聪明，知道给你打电话。”

　　周书烟点头，赞同他说的话，“我离这不远，总归比对面那波人快。”

　　对面是谁？

　　南城派出所啊。

　　听着她话里有话的语调，林亦时忍不住勾唇笑笑，不愧是老师，说话还真是有水平。

　　“你也很厉害了，大晚上刮风下雨敢一人跑过来，不过下次还是小心点，一个人还是挺危险的。”

　　周书烟轻笑，随口道：“这不是碰上你了嘛。”

　　两人同时愣住，都被她这脱口而出的话惊住了。

　　这回是真的有点尴尬了。

　　其实这话没什么问题。

　　确实是危险。

　　但也确实是碰上了。

　　周书烟这慵懒悠然的语气，听起来没有没那么干净纯粹了，反倒多了一丝现在流行的土味情话的感觉。

　　不过周书烟发誓，她真一点那种意思都没有。

　　为了缓解现有的尴尬，她抛去一个大方礼貌的微笑，语气真诚：“所以，真的十分感谢你。”

　　云吞面很快，开水烫一烫就好了，老板手脚也麻利，没几分钟就端上来。

　　“吃吧。”

　　话题结束，林亦时也终于拿起筷子吃饭。

　　一顿饭下来，两人也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吃饭。

　　放下筷子后，周书烟自觉起身买单，林亦时也没拦着，走到小吃店门口等着，看人出来后伸手递给她一把伞。

　　“拿着吧，万一等会又下了。”

　　“好的谢谢。”

　　林亦时抬头看了眼店里的时钟，已经凌晨一点了，侧头问：“你要现在过去开车吗？”

　　他们是乘警车过来的，周书烟的车子还留在中华里巷口。

　　“要不你明天再过来拿？现在挺晚的了。”

　　来来回回拿个车都快一点多了，确实是很不安全。

　　“会挡住你门口吗？”她有点担心。

　　“没事。”

　　听着林亦时答应下来，她微微点头说好，拿出手机约车。

　　林亦时没有要走的想法，站在她旁边刷手机，没有说话，像是在陪她等车。

　　刚下过雨的夜晚，总是会有些许凉风，两人站在榕树底下，微风吹荡榕树枝条，作出沙沙声响，与路上车流声交汇相融，路灯照耀着枝条晃荡，像是要把这一高一低的身影牵引到一起。

　　几分钟后，车过来了。

　　“车到了，我先走了。”

　　林亦时收起手机，扫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车子，记下车牌号，冲周书烟说：“嗯，去吧。”

　　上车后，周书烟不自觉把眼神放到后视镜，一排橘黄路灯下，身形挺直的男人转身离开，最后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一进家门，周书烟开始脱衣服，外套，裙子，最后只剩下套内衣包裹着姣好身材。

　　随手在柜台上捞过一瓶酒，灌了一口，转身去浴室，温度适中的水从花洒倾泻而下，洒在肌肤上上，头发脸颊身体湿漉漉的，温热舒服，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从接到清雅的电话到打车回家，整整四个小时。

　　飙车狂奔，撞碎玻璃，家暴现场，警局笔录，街边吃饭......

　　还有那个男人，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说实话，周书烟对这个男人印象很不错。

　　从两人开始第一句就可以看出来，再到后来各种各样的行为。

　　递雨伞，主动提出带路，出声打消顾虑，帮助被爆者，看到人主动掐烟......

　　她很少会评价别人，还是一个男人。

　　林亦时没有再回中华里街，他父母家里离警察局很近，多走两条街就可以到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父母已经睡了，随便冲了个澡，套件睡衣，回房间躺在床上。

　　有一段时间没在这床上睡了，多多少少有点不习惯，翻了还几次身都没睡着。

　　脑子里不自觉就想到周书烟在警局里说的话。

　　怎么说呢？

　　嗐。

　　还真不知道怎么说。

　　算了，别想了。

　　拿过手机，发了条信息。

　　扯过被子，把头盖住，睡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