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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郭遇狼
夜风凉意刺骨,刚回了些温的空气再度结冰,月光如刀,恰割在二人之间,裁出两团浓墨似的暗影,泾渭分明。
“我听说,东留吴记的炖鹅与荷观竹影涧的清酒天下无匹,便一样扯来一字给你作名字了。怎么?这个天下无匹的名字听起来不厉害么?”
霁月说着,朝他小踱两步,因她这一动作,地上倒影模糊了楚河汉界,产生微妙的交叠。
“原是如此……那便多谢霁月了。”吴涧神色缓和下来,眸中戒备却未尽退。
一股寒风袭来,激起霁月一阵瑟缩。
“千秋雪阴冷,向北行上一段便会好许多,我们不妨现在启程?”吴涧暂先按下心头那点不快,提议道。
霁月吸吸鼻子,瓮声应“好”。
雪地上留下一大一小两串脚印,只片刻即被新雪淹没。
长夜宁静,落雪无声,吴涧低垂眉目,不知在想什么,霁月则因见识太短,一时寻不出什么话说。
八方俱寂,惟风声如吼。
不多时,一座山出现在视野之内,山的北面有点点灯火闪烁,如繁星坠落人间。
“这便是山外山。”吴涧蓦地开口。
有关山外山,千秋雪的水灵们曾跟霁月提过几句。
与其说它是座山,不若称其为一道界:割裂冷与暖、寂与喧,往南是冰天雪原,往北则至烟火世间。
此外,山外山的山脚还是仙冥两界通向人界的入口,终日过客纷繁。
他们到时天色已晚,却仍能听见那边的热闹。霁月心上发痒,恨不能飞过去瞧,吴涧却在山下顿住了脚。
“霁月,”他叫住她:“越往前,人便会越多。”
霁月点点头,似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一脸莫名其妙。
“人多时我们很容易走散……”
“哦。”霁月转着眼珠思索一会儿,倏然伸手过去:“你别怕,我牵着你。”
少女光滑的指腹在他粗粝的掌心划过,触感清凉,吴涧却触电般缩回了手,甚至如临大敌地退后半步。
“你为什么躲?”扑了个空,霁月也未见恼意,只微蹙眉头很是不解。
“我……”吴涧心头倏然升起一股烦躁情绪,一时懒得敷衍,只欺负她傻,没边没际地胡诌:“怕热。”
冬日凛冽的冷风中,霁月缩了下脖子,狠狠感受到世界的参差。
“刚刚我的意思是,”吴涧轻咳一声,续上没说完的话:“你得时刻跟着我,不可乱跑,倘若有什么人来找你,也需知会我一声。”
说到“什么人”时,他又下意识拨动了下剑上那颗红珠。
霁月不疑有他,痛快应“好”,而后又觉不太公平,补充说:“那你也要时时跟着我,不能乱跑。”
吴涧扯唇轻嗤:“放心,我自会盯紧你。”
……
山北第一座城名 “照烟”,此地多山,其中一座形似庐山香炉峰,此名便是由青莲居士那句“日照香炉生紫烟”得来,细思颇具些附庸风雅的意味,不过同整座城的气质倒也相符。
吴涧斜睨一眼官道两旁效仿别处布置的一些陈设,难掩嫌恶地别开了视线。
然对于霁月而言,周遭一切却都新奇无比。她左瞧瞧右看看,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在观光间隙无意瞥见吴涧面上一闪而逝的鄙夷,问道:“你不喜欢这儿么?”
“我只是不太喜欢冒牌货。”
霁月眼神迷茫,显然没听明白。
“冒牌货就是……”吴涧解释:“照着真品仿造的东西。”
“当然,也可以指……”他又补充说:“凭借相似的脸取代旁人人生的人。”
说这话时,整座城被灯与烛映得辉煌,却无一束光亮照进他眼底。
衣衫褴褛的二人不怎么华丽地乍然造访,直把照烟城叫花子的平均颜值拔高了数个层次。
当夜“丐帮帮主”亲自出面,盛情邀请二人惠顾了兄弟们的“豪宅”。
“俺们这儿看着是糙了点,但通风那是杠杠滴!尤其一入夏,哦哟~凉快滴很呐!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太阳……”
霁月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漏风漏雨的茅草棚,心下不禁回味起上岸前水灵姐姐们为她拼衣裳时说的话。
“这衣裳瞧着虽破烂了点,但用的可都是仙冥大战那些坠湖兵士们身上的残余布料,放到现在,哪条碎布不是古董?傻孩子,穿上这出去便是有钱人啦……”
啧啧,怎一个异曲同工了得?!
霁月没住过什么别的好地方,没有比较也就无从挑剔,刚欲欣然道谢,一旁吴涧却朝乞丐们拱了拱手,温言回绝:“我二人自寻住处即可,便不劳烦诸位兄弟了。”
从茅草棚出来,他说:“你不适合跟他们挤在一起睡。”
“为什么?”
吴涧张张嘴,本想说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又觉得此言若出,自己在她身边将颇为尴尬,索性换了套说辞:“因为……女孩子要富养。”
然而这话说完,局面却愈加尴尬了几分,他低头瞧瞧自己,又瞥了眼霁月,登时找出了二人被一群叫花子盯上的症结所在。
他视线绕着腰间的奢华佩剑逡巡一圈,眼都不眨地从剑鞘上抠下颗白玉石,去当铺抵了一小袋金珠。
“走,换身行头。”
成衣店内摆满了各类式样、不同花色的衣裳,他只轻飘飘扫了眼,便为她挑中了件霁色罗裙:“要不要试试看?”他莫名有种预感,她穿这个一定甚是合适。
霁月望着那抹淡淡的蓝,只觉莫名熟悉,但究竟熟悉在哪儿却又想不起。
她换好衣裳出来时,吴涧已买下一件黑衣,那黑极尽浓重,就像光明的反义词,能轻易融进暗夜销声匿迹。
她往前走了两步,吴涧闻声望来,很明显地一怔,却并非因着惊艳,而是恍惚。
“吴涧?”她伸手在他眼前轻晃。
“真不错。”他虽这样说,却移开了视线,漠然转身,背对霁月缓缓挑起右侧唇角,勾出一个讽笑。
可笑,有那么一瞬,他竟恍惚自己见过她!
夜里投宿时吴涧只订了一个房间,称两人合住更为安全。他把床让给霁月,自己则坐在桌边距房门最近的位置,不论外头的人进来还是里头的人出去,他必都能有所警觉。
即便是睡觉,他右手也紧捏着剑柄。
静谧的夜将霁月翻身的细响放大数倍后传进他耳中,她动作既轻且缓,似是怕惊扰到他。
“睡不着?”
“我睡前习惯听童话故事。”
被直击知识盲区,吴涧攒了下眉:“我没有童话故事可讲。”
“你长这样大都没听过童话故事的么?”霁月微张着嘴,目光中有些怜惜。
“没有。”吴涧语气冷硬,她眸中悯意令他心头烦躁陡生。
霁月沉默一会儿,安慰道:“没关系,我给你讲一个吧,这样以后你就也是听过童话故事的人了。”
“从前有个名叫东郭先生的书生,一天他遇见一只受伤的狼……”霁月开始了她的讲述。
甚巧,昔日吴涧在书中读到过此中山狼的典故,但他没有说,只静静听着,边听还边略走了个神:原来……这就叫童话故事啊。
“……东郭先生将狼从书袋里放出来,还医好了它的伤。狼非常非常感激,后来也帮了东郭先生许多许多忙,并一路护送他到中山国,沿途没有一只野兽敢来欺负他……”
“呵,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听到结尾处,吴涧不禁笑出了声,然而却是笑中带讽。
“一个水灵姐姐。”
“听这样的故事长大,难怪你被养得……”黑暗中,吴涧斜乜一眼她懵懂澄澈的双眸:“这么好。”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这么蠢”。
许是童话故事当真有益睡眠,这一夜,吴涧意外没有失眠,甚至可以说入睡极快,还做了梦。
梦中场景森冷阴郁,说是这世间最黑暗可怖之处也不为过。
那里的暗,胜过最深的夜,仅次于诡谲的人心。
重重铁链锁住一人,那人满身血污,露出的皮肉遍布深可见骨的创口,触目惊心。
他鬼使神差走近,拨开他额前乱发,露出的竟是自己的脸。
他与那张脸缄默对视,浑身汗毛倒竖。一只手遽然抚上他的天灵盖,更令他陡然一惊……
吴涧自噩梦中惊醒,竟发觉真有只手正在他头顶游移。
他心中警铃大振,刚欲起身执剑,却听见了霁月的声音。
“摸摸毛,吓不着。我们吴涧不怕,不怕啊……”
他心口吊起的气散去,本欲继续装睡,五内却被一股暖流冲撞得酥麻难耐,不得不睁开了眼。
“你做噩梦了吗?”见他醒了,霁月问道。
“是啊,”他半开玩笑:“真是吓死我了呢!”
“你梦见什么了?”霁月辨不出他说话的真假与虚实,听他说得邪乎,又是关心又是好奇。
“我梦见啊……狼骗了东郭先生,一路跟着他,只是为了吃掉他最好的朋友。”吴涧额间还挂着方才做噩梦落下的冷汗,他轻扬眉梢,含笑睇她,玩味道:“你说,这是不是很可怕?”
这晚的月既大且亮,他却背着光,凌厉的轮廓被阴影模糊成相对柔和的线条,终于有一瞬卸下防备,浑身充斥着松弛,辅以一声低笑,蛊得可以。
霁月盯着他瞧了会儿,突然道:“吴涧,如果有恶狼,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怎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么?”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吴涧喉头哽住,一时说不出话。
借着月光,二人无声对视。霁月的眼睛很亮,里头尽是真诚,可她越是坦荡,他的心脏就越狂乱震个不停。
良久,他终是别过脸去:“还早,接着睡吧。”
霁月乖乖爬回床上,不多时呼吸便已均匀,无忧无虑之人入睡总快得引人生羡。
待她睡熟,吴涧徐徐起身,负手踱至她床畔,将她额际乱发理整齐,动作体贴温柔,吐出的话却叫人遍体生寒:“傻霁月,怎么能跟狼做朋友呢?”
经这一段小插曲,吴涧睡意消了大半,直至天将破晓才又草草阖了会儿眼。
天际浮现一道红线,将黑夜撕开条裂缝,日头贴着缝隙钻入,万顷金波洒下,天色大明。雄鸡、早鸟接连苏醒,四面八方陆续传来人声。
吴涧在清晨露水味的生机里掀开眼皮,下意识先朝床上瞥了眼,只一瞬间,他略泛混沌的神识骤醒,瞳孔遽缩,心猛地提起又重重沉下。
床榻被睡过的褶皱犹在,上头的人却已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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