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四祝

　　第二日依旧是雪天。
　　纪明韫早起了一个时辰，准备去尚衣局旁的长廊里读书。
　　她撑着伞，提着灯，在雪里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天还未全亮，整个皇宫还在沉睡。
　　长廊旁边有梅花在凌寒下独自开着，暗香浮动。
　　纪明韫拿起手里的书，借着宫灯的亮光，仔细地看着书上的字。
　　不知过了多久，天似乎已经开始蒙蒙亮时，长廊边突然多出了两人。
　　那两个人身形朦胧，只看得出其中一人穿着玄色常服，比旁边人略高些。两人皆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站在长廊里，迎着风雪读书的女子。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纪明韫对旁边站着的二人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研读书本，还小声地将书中句子读出。
　　是曹子建的《求自试表》，玄袍男子心中默念，瞬间得知纪明韫所读何文。
　　风雪越来越大了。
　　寒风突然猛烈地袭击而来，吹乱了纪明韫手中书籍。书页乱翻飞着，她这才发现，天光早已大亮。
　　纪明韫抬起头准备赶回尚衣局时，发现侧边不远处站着两人。
　　一人身着玄袍，站在风雪里，面如冠玉，风姿夺目，宛如那画中人。
　　公子只因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纪明韫的脑子里出现了这句诗，用此诗句来形容眼前男子再好不过了。
　　另一人为玄袍男子打伞，瞧着像个侍卫。
　　她连忙上前行礼，“奴婢拜见大人。”
　　纪明韫知他是前朝之人，很有可能是个位高权重的臣子，以他的身着打扮，身形气质绝非是宫中侍卫。
　　男子静静地看着她，也未让她起身。
　　静默了良久，男子转身离去，玄色发带在风雪中扬起。
　　纪明韫心中不解。
　　这位大人气质清冷华贵，也不知为何会在尚衣局停留。
　　“大人，为何刚才看了那宫女许久？”
　　被唤大人的男子是吏部尚书温径寒，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坐上马车后，才说道，“身在淤泥，却不染分毫。”
　　说完顿了会，“派人给她送些衣食。”
　　“是。”侍卫赵望在马车外颔首。
　　皇宫里人人都想攀龙附凤，想尽办法阿谀奉承上位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而在这种人弱人欺的地方，她竟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早起读书，颇有些外头苦读的书生模样。
　　自从大周被权臣摄政后，纲纪废弛，国无宁日，百姓怨言只增不减，这样下去，怕是……
　　温径寒忧心忡忡地想了许久，决定见一见昨日赵望提到二甲进士。
　　温府。
　　二甲进士文周渐已兴致冲冲地在前堂等候温尚书的召见了。他是中了进士后第一次被大人传唤，心中激动之情早已按捺不住。
　　可是，文周渐等来良久也不见尚书大人的召见，心急如焚。他拉着守在前堂的小厮，满脸堆笑问道：“大哥，这温尚书怎的还不来召见我？可是今日有什么急事？”
　　小厮摇摇头，“尚书大人的事小的怎会知晓？”说完也不再理会他了。
　　于是文周渐只好坐了下来，神情十分难受，似是坐如针毡。他从小就是个话唠子，小时候弟弟妹妹还不会说话，他愣是和路边的小狗说了许久的话，他说一句，狗便叫一声。后来上学堂，总是和邻座聊天之苍苍、地之莽莽，夫子会气得胡子翘起来，可他却觉得夫子像隔壁大娘养的花猫，咋呼咋呼。
　　应是个调皮玩闹的孩子。
　　但他从小天资聪颖，是扬州远近闻名的神童，这次中了进士，可让考了无数次都只是个秀才的爹高兴地到处宣扬，还让弟弟勤奋刻苦，誓作进士及第。
　　弟弟来信声泪俱下，苦不堪言。
　　“文进士，快请进吧。温大人已在书房等您了。”一个敦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文周渐定睛一看是温大人的侍卫赵望，心中激动异常，急忙站起来跟着赵望去了书房。
　　温府很大，需从前堂走一段路，再绕过河中亭和假山才能到书房。
　　风景可称一绝。
　　文周渐被温府美景迷了眼，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他看到的不再是碧瓦朱檐，而是那一箱一箱的黄金白银。
　　温府真是出手阔绰！
　　他文周渐要誓死追随温大人！
　　还没到书房，他已经在想今后如何为温径寒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了。跟着温大人，怎会愁那贫饿之事呢。小时候在扬州小村总是吃不饱饭，接下来在洛阳他可要吃遍山珍海味！
　　一路想着，转眼到了书房。
　　“文进士请进。”赵望笑眯眯地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文周渐整理好心情，迈入了温尚书的书房。
　　里面坐着的是个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刚及弱冠的模样，墨发全部束起，神情淡漠，好似那画中人，天上仙。
　　温径寒打量着这个蓝衣进士，本来他是不想见这个二甲进士的，可听说他在扬州那边自小有神童之名，此次殿试的策问可封一甲进士及第，所有人都以为状元之名落在他身上。可谁知最后只得了一个二甲进士，这其中有没有人干涉，温径寒知道的一清二楚。
　　虽说文采斐然，可也是个拜倒在黄白之物下的俗人。
　　想到这，温径寒冷声开口：“未得一甲，可有不甘？”
　　文周渐愣了愣，“民有不甘，虽如此，可民已是众人心之一甲。”
　　未得状元又如何，他已经是殿试在场众人心中的状元了，日后那个才不配位的唐状元未必能高过他朝中地位。
　　文周渐从不轻易服输，心比天高。
　　“好。本官提你做九品上林苑典署，望你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
　　即使杂处于庸众之间，也终究没有怨尤之心。
　　文周渐想起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说他有同陈涉一样的鸿鹄之志，愿为大周献上微薄之力。今日温径寒对他的期许也是这般，希望他不忘当时之志。
　　为官，当忠。
　　应为国忠。
　　文周渐跪谢拜恩，“谢温大人。”
　　温径寒等他出去后，便开始处理这次殿试之事。
　　得状元的唐义成绩不错，可绝未达到无人出其右的地步，这其中必定有沈正的干涉。
　　沈正作为沈年的长子，从小被正室陈氏溺爱，习武厌文，一心只在武力打败敌人，沈年希望他长大后成为将军，可谁知此子力大无脑，得了个将军之职，却不知只会蛮力，不得兵法。
　　还对美色沉溺异常，后院妾多子多，甚至强抢民女，引起天下女子的畏惧之心。
　　唐义是沈正宠妾唐氏侄儿，虽早慧，却也狂妄自大，不可一世。
　　要说沈正身无长处，最大成就便是有个聪颖伶俐的长子沈弘微，沈弘微自出生起就被抚养在沈年膝下，沈年训诲教导十几年，成就了如今的左都御史沈弘微。
　　是以，沈弘微，万万不可小觑。
　　温径寒想了片刻，决定授予唐义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如今大周的情形并不好，沈年摄政，底下子孙皆为朝中要臣，沈正虽糊涂行事，可沈弘微却手段狠毒，身为左都御史，本该是天子耳目，现如今倒不如说是沈年耳目。
　　沈年有明显的异心，只待羽翼丰满，势力与陛下分庭抗礼，便要逼主。
　　这大周断不能落入奸臣之手，如今该当如何？
　　皇宫。
　　纪明韫此时遇到了前来送衣食的赵望。
　　赵望将衣食和一些炭火交给纪明韫，“姑娘，这是我家温大人吩咐我送来的，姑娘且收好了。”
　　纪明韫接住了许多衣食和炭火，这些够她和母亲用很久的了。
　　“这温大人……”
　　“是吏部温尚书。”赵望看出来纪明韫想要问什么，打断了她的话。
　　赵望见任务已完成，便匆匆离开了尚衣局。
　　纪明韫想起今日早晨那张堪比天人般的脸，原来他竟是吏部尚书。只是温大人为何要对她一个小宫女上心，还如此好心地派人送来衣食炭火。
　　她百思不得其解。
　　纪明韫低下头，决定将这些东西送回屋。
　　“哟，这是谁送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纪明韫抬头一看，是宫女杨芳。
　　这杨芳平日里处处与她对着干，明里暗里使坏多次，后来纪明韫实在忍不了，用了些小计谋让她不再处处找事。
　　“不干你事。”纪明韫冷冷地回答道。
　　杨芳伸手想拿起她手上的东西，被纪明韫身子一闪躲过去了。
　　“都说了不干你事，你若还要问便是自讨苦吃。”
　　杨芳想起之前纪明韫在她身上使的手段，便哆嗦了一下，只是嘴上还要说，“你这东西我可看见是个男人送来的，你可别是和宫中侍卫私相授受被我发现了。”
　　纪明韫懒得与她解释，疾步回了屋。
　　屋里母亲不在，她将东西放起来，准备去问问母亲可知温大人是谁。
　　“母亲，今日吏部温尚书派人给我们送来了一些衣食和炭火。您可知那温大人是谁？”纪明韫见到母亲后说出来心中疑虑。
　　“温大人应是梁国公的儿子，只是具体是谁……”柳氏只知梁国公温简膝下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才华横溢，长子尚武，已镇守边关多年，所以这温尚书可能是剩下两个儿子中的一个。
　　“不管是谁，阿韫都要记住这份恩情，如若将来有机会定要报答。”柳氏轻抚着女儿，看着她清丽的小脸，想到纪明韫过了年就是十六岁了，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每天在尚衣局受苦，连及笄礼也不能大办，真是委屈了她。
　　柳氏越想越自责，深深叹了口气。
　　纪明韫认真点头，“我一定会记得的。大人恩情，此生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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