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出了大事。
　　哥哥没有来。
　　我自己看了一天的书，一直都没能等到哥哥。到了晚上，我点着殿里的一盏灯，以为他能过来，因为母妃去了之后，无论早还是晚，哥哥都一定会过来的。但是等到深夜都没有等到敲门声。
　　我担心哥哥出了事，在榻上翻了很多下才睡过去。
　　早晨的太阳很亮，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哥哥坐在我身边。他穿着黑衣，很英俊——对于人，我只会用类似英俊、丑和普通来形容——见我醒了，哥哥说：“未央醒了。”
　　我坐起来，点点头。
　　他起身：“去梳洗吧，早膳马上就过来了。”
　　我套上外衫，哥哥走到书案前，看着上面摊着的典籍，翻了几下。到我开始梳头发的时候，哥哥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就提着食盒进来。走到我身后，在铜镜里看我一眼，说：“不知道未央的乌发束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问他：“怎么束？你跟我说着，我现在就把它束起来给你看看。”
　　“现在不能，”哥哥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摆出来，“以后会的。”
　　书里说出兵打仗要讲究日子，难道束发跟出兵一样？不过既然哥哥说以后，那就以后好了。反正头发是跑不了的。
　　“你昨日怎么没有过来？”我坐在哥哥对面，看着他问。
　　“我看灯油都干了，你昨日夜里等我了？”
　　我没有说话。他还没有回答我。
　　通常，只要我问的问题别人还没有回答，我就什么话都不说，等着那个答案。
　　“昨日忙的实在脱不开身，就没有过来。以后记着，不许半夜不睡觉等我。”哥哥把银筷放到我手里。
　　我说：“我害怕你出了事，才等着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未央长大了，懂得担心人了。”
　　“我早已经长大了。”我告诉他，“我从小就很成熟。”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张了张嘴，看到我碗里的饭，没有说出来。
　　我问哥哥：“我的饭怎么了？”
　　“嗯？”
　　“你为什么看了我的饭就不跟我说话了？”
　　他很轻的笑了一声，回答我说：“这件事是关于你长大的一件事，但是不适宜在吃饭的时候说。”
　　“长大就是人变大了，也就是吃饭多了。长大的事就是吃饭的事，怎么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说？”
　　哥哥可能是不能反驳我的理由，略带威严的跟我说：“先吃饭。”
　　他这个人，理论方面一向不如我强。但是我还是要给他几分薄面的，倘若他命令我的时候，我就听。
　　跟哥哥吃晚饭之后，我说：“现在我吃完了，我们谈一下我长大的事吧。”
　　我从来不会轻易忘了一件事。
　　哥哥想了想，开口道：“最近有一件要紧的事，我要出一趟远门。”
　　这不是我长大的事。
　　他接着说：“你要自己待在这里，我会把你需要的东西都送进来，在我回来之前，你要好好的。”
　　哥哥以前也出过远门，但是可能是因为牧国太小了，远门再远也不用两天以上的时间，他总是在第一天的时候告诉我要出远门，第二天就过来见我。我已经习惯了。
　　“听到没有？”他问了一遍。
　　“我们要说的是我长大的事。你说的是你要出远门的事。这两件事全然没有关系。”我说。
　　“未央，我这次出远门跟以往不一样，这次是去夏国，很远。”
　　我望了他一会儿，说：“我要跟着。”
　　“不行。”简直就是斩钉截铁。
　　“万一你路上出了事怎么办？如果有我，我就可以救你。”我说的是我的血能救人的事。
　　夏国那么大，又是时刻想着吞并牧国的，哥哥怕是有危险。
　　“我可能出事吗？”他问。
　　我看了看哥哥腰里佩戴着的那把剑，很不情愿的摇了摇头。
　　“所以，你就乖乖的等在冷宫里。我会尽快回来。”哥哥说完，有些吞吐，“但是——你已经长大了——”
　　我现在不关心有关于我长大的那件事了。我关心的是他出远门。虽然明知道哥哥不会出事，我还是担心。
　　哥哥见我没有说话，就接着说：“你母妃以前——跟你说过那件事吗？”
　　“哪件？”我心不在焉的问。
　　“关于你们姑娘家的一件事。”他勉强说出来。
　　我仔细想了想，关于姑娘家的——“母妃跟我说，姑娘家不能叫男人看到除了脸和手之外的地方。”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想清楚了，母妃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是冬天，她这样嘱咐我，是怕我露出什么地方来冻伤了。
　　“不是这件。”哥哥否定。
　　“母妃还说，在成婚之前，不能叫一个男人睡在我身边，他们会欺负我——但是，哥哥，虽然母妃这么说，但是你是例外的，你对我这么好，我知道你不会欺负我的。”
　　其实，哥哥不许我见外人，我就不可能见到其他男人，更不可能跟他们一起睡。母妃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哥哥一愣，才继续否定我：“也不是这件。是关于你们姑娘家的。”
　　我摇了摇头：“我记不起来了。”
　　哥哥的声音放低了一些，脸色也有些怪，他说：“我是担心，你已经长大了——很可能，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
　　我认真听着。对于长大这件事，我一直很重视。
　　“反正，如果——如果出了什么让你惊慌的事，你不要害怕——不许碰凉水，等着我回来。”
　　我皱着眉看着哥哥，此刻十分不解。
　　我向来是一个很镇定的人，倘若我惊慌了，那我一定就害怕了。哥哥提的第一个要求太奇怪。但是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惊慌的时候不能碰凉水？难道惊慌是跟凉水有关系的？
　　“会有人闯进来吗？”我宽慰哥哥，“你放心，即使有人闯进来，我也不会惊慌的。我不害怕人。”
　　“不会。跟别人无关，是你自己的事。”
　　“那是我自己会闯出去？”我继续猜测，但是随即我又想清楚，对哥哥保证：“我即使闯出去，也不至于惊慌，更跟凉水没有什么干系。我不会出去的，你放心。”
　　他带着一种很艰难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放弃了，自言自语的说：“不会的不会的，不会那么巧。”
　　我很少见哥哥如此为难，他向来是干脆利落的，今天却为了我长大以及惊慌和凉水的问题犹豫成这副样子，心里很不忍，我一直想为哥哥分忧，虽然在天下大势上我能给他的帮助只是我多年研究出来的那番两岸三地的理论，但是现在是与我有关的事，我能给他全力的支持。
　　问题只在于，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他放心。惊慌和凉水之间的关系，我在之前没有特意研究过，现在他突然提起，我很没有准备，现在一时间也理不清他说的事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我以为，现在哥哥要出远门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不能叫他为我担心，于是就继续宽慰他说：“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长大，可是，我很少惊慌过，可见，长大与惊慌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干系，你不必过于担心，至于凉水，我以为——洗菜和淘米的时候，免不了要用的——我只要在用的时候不惊慌，它就也不会跟惊慌扯上什么干系——现在，没有什么事会引起惊慌了，你不必担心，好好出远门才是正道理。”
　　哥哥听了我这番很有道理的话，冲我笑了笑，说：“我们未央真是聪明。”
　　我很想告诉他，我的聪明实在没有在我刚才那番话里发挥作用，我听不懂他的意思，那些话只是为了让他放心才勉强扯出来的。不过，我也没有告诉他的必要，因为我就是聪明的，他这样说我并没有什么不对。他离开之后，我有的是时间想清楚他的话。
　　这么多年以来，在唱歌跳舞与看书之外，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思索，并且是在安静的时候很深的思索。我母妃和哥哥说过的很多话，我都是听不明白但事后在我的深思中想明白的。只要哥哥一走，我就开始想他说的长大、惊慌与凉水的关系，等他回来了，想必我就能给他一个很好的答复。
　　哥哥又看了看我，才站起身，向外走去，到了殿门处，回头叫我：
　　“未央。”
　　我起身看着他。
　　“我不想离开你去远的地方，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我点点头。我当然明白。
　　“不能天天看见你，我可能会受不了。”他接着说。
　　“我也是得天天看见你，可是哥哥，你还是去做事情吧。事情重要。”
　　我觉得我快哭了。
　　他今日清晨根本不是想跟我说长大的事，也不是为了说惊慌和凉水，他就是想说他要离开我一阵子。我不想他离开。
　　现在整个世上，我就只认识他一个人。其余的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哥哥又折回来，把我抱在怀里，把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我感到被扎到了，很痒，接着，他说：
　　“等我把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就能带你去谁都找不到你的地方。那个时候，”哥哥突然顿住了，我能感觉的他的声音里有些颤抖，“未央就再也不用忍受着疼痛渡血了。”
　　哥哥的衣襟被沾湿，我想，我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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