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

　　云遮雾绕腾云驾雾的感觉几息时间便过去，贺贤双脚踩到地面的同时，眼前也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灰黑色巨大的山谷，四周只见山岩，连一丝绿色都看不到。谷底是一片泛着冷光的湖泊，一半印着黑色的山影，一半撒着头顶直射而下的阳光。
　　整个湖面像一张巨大的太极图。
　　贺贤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一直紧紧趴在他背上的腓腓叽里咕噜叫了几声，一溜烟蹿下去，欢天喜地直奔湖边一团白色而去。
　　贺贤定睛望去，发现那是一只五尾白狐，五条尾巴舒展成一朵花苞模样，不知何故，昏睡在此。
　　睡的姿势还挺舒展美丽。
　　和小狐狸体型毛色都相近的腓腓异常兴奋，两只小爪子掐着小狐狸的脸左摇右晃，这是贺贤对待它表示喜欢和疼爱的一贯方式，被它一模一样学了去。
　　绝天地通后，天下灵气只减不增，导致灵者修炼也越来越困难。贺贤在昆仑墟生活了几百年，对数量几乎没怎么变化的原住居民们都很熟悉，一眼就认出那就是五司使九尾狐娘娘胡娇族中的小狐狸胡瑶，也就是他今后一百年的伙伴。
　　贺贤急忙走过去，只是还没等他走到呢，就见小狐狸悠悠醒来，然后直接一个大巴掌，把腓腓掀翻：“何方妖孽！竟敢对本仙子动手动脚！”
　　“咕叽！”腓腓惨叫一声，在地上划出一条直线后直接滚落到池中，溅起水花一片。
　　“嘟嘟！”贺贤着急，双脚一蹬，化为原形直扑腓腓而去。
　　真，仙鹤亮翅。
　　贺贤的外形几乎遗传自毕方族，但又继承了重明鸟一族的双瞳和双脚，所以看着反而更像是正统的仙鹤一族。他头顶羽冠呈鲜红色，一身羽毛黑白分明，展翅而飞时，莫名地和这黑白分明的山谷还有些搭。
　　黑色脚掌在湖面上轻轻一点，黑色翅尖一勾，恰恰好腓腓捞了回来。贺贤一喜，正待翻翅飞回，身下忽然传来震动，哗啦啦和轰隆隆之声伴随着水花四溅，一股巨力托举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半空飞去。
　　鸟类天生不喜欢羽毛湿答答的，密集如瓢泼的雨幕中，贺贤下意识化成人形举起抬手遮眼，余光隐约感觉有黑云自四周升腾而起。
　　待水滴归池雨幕停下，贺贤放下手，眨了眨眼睛。
　　又眨了眨眼睛。
　　然后嘴巴渐渐打开，最终定格成了鸭蛋型。
　　而一旁刚被腓腓摇醒的小狐狸，眼睛一睁一闭，又娇滴滴软绵绵姿势优美不知道真假地晕了过去。
　　生活在昆仑墟的妖精怪们都接受司天阁的管理和庇护，大家都知道，司天阁有九大司使，皆为上古神兽遗脉。
　　其中大司使是应龙，二司使是白泽，三司使是毕方，四司使是九婴，五司使是九尾狐，六司使是凤凰，七司使是英招，八司使是陆吾，九司使是重明鸟。
　　这九大妖代表了绝天地通后全天下妖灵中最强大的一波存在。
　　贺贤因为有毕方一族和重明鸟一族的血脉，还知道点儿内幕消息。
　　比如昆仑墟其实是洪荒宇宙时代轩辕帝一脉。
　　比如九大司使中，七八九司使其实是后来递补的。
　　比如……九位司使大人如果按照人类的划分标准看，其他八者大概都属于圣兽瑞兽，而四司使九婴，属于大名鼎鼎的凶兽……
　　据说九婴是个十成十的老妖怪，生于天地初分之时，当时天地灵气厚若实质，他于阴阳之元气氤氲交错中化生而出，乃是九头蛇身，每一头即为一命。因是天地直接产出，无魂无魄，身体强横异常，已为不死之身，又加有九命，只要有一命尚在，只需于天地间采集灵气就能恢复。
　　又据说九婴大人异常残暴见人就吃，因此被人王下令诛杀。杀肯定是没杀掉的，但九婴大人好像受到致命的伤势，差点死了，所以在昆仑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很少现身。
　　贺贤出生不足千年，年岁还不如四司使大人一次闭关的时间长，所以对于传说中的九婴老怪，只耳闻而未曾亲眼所见。
　　但……四司使大人的本体太有辨识度了。
　　真……传言不假，九条如苍龙般大小的蛇身，九个比贺贤人还要大的似龙似蛟的脑袋，十八只灯笼大小印着幽光的眼睛，上下左右把人环形包围的感觉，太恐怖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淋成落汤鸡有些冷，还是被十八只冰冷琥珀色眼珠盯着有些怂，贺贤抱着钻进他怀里只露出一个圆胖屁股的腓腓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打架。
　　“是……是师史大人吗？”（是四司使大人吗？）贺贤努力咧开嘴角想展现自己的善意，奈何控制住了面部肌肉但没捋直舌头。他举起两只手摇了摇打招呼想展示自己的善意，两只手跟爪子似的僵硬抽搐。
　　九个蛇身顶着九个脑袋都微微变化了一下位置，在贺贤的双瞳看来，那就是双倍的立体式动荡，十八倍的惊悚快乐。
　　真是让人上头地头晕目眩。
　　其中正对着贺贤的一个脑袋微微凑近了些，不知道是九婴大人体型太大没控制好力道，还是故意想要吓死小仙鹤，鼻翼离贺贤的脸不过一掌距离。
　　咦，四司使大人的鼻息居然是温热的而不是冰冷的。
　　哟，四司使大人的鼻息居然带着点药草的清香而不是腥臭的。
　　哎，四司使大人离得这么近，大眼对小眼的，不怕看得对眼吗？
　　鬼使神差地，贺贤举在两侧的鸡爪子下意识地伸了出去，张开双臂拥抱一般捧住了九婴的下颚。
　　他的本意是想把九婴大人推开一些拉开点距离，可手触碰到冰冷光滑犹如冷玉的坚硬鳞甲，他一个哆嗦回过了神。
　　他在干什么？
　　他居然敢推开四司使大人？
　　他小时候好像没被喂过熊心豹子胆吧？
　　九婴似乎也没料到贺贤会有这个举动，被贺贤捧住的脑袋定格在原地，其他八个身躯八个脑袋又移位了一下。
　　贺贤余光瞥着，只觉得眼花缭乱脑仁子疼，更晕乎了。
　　他努力提醒自己要镇定，奈何双腿不听指挥越发有绵软无力的迹象，怀中腓腓抖得筛糠似的身躯似乎也引起了他的共振。
　　贺贤觉得自己要瘫了，而今唯一的借力点，似乎就是他手中捧着的九婴大人的脑袋。
　　嗯，脑袋之一。
　　贺贤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还好九婴鳞甲坚硬，他这么点小力道还不够给人家挠痒痒的。九婴大人只是将另外八个头又微微位移了些靠他更近一点。
　　如果身体可以缩成一个点，贺贤恨不得躲到自己心尖尖去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长心眼。
　　他干咽了一口口水，颤颤巍巍地抬头望向四司使大人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要表达对别人的善意和真诚，直视对方的目光是一种最直接的方式。
　　不怕！他有双瞳天赋技，他最擅长和别人共情，他是昆仑墟最善解人意的崽！
　　黝黑深沉的双瞳对上琥珀色冰冷的眼眸。
　　一眼似万年。
　　贺贤身子一震，只觉思维被某一种力量攫住，瞬间穿梭时空，进入一片未知名的领域。
　　这里寂静无声，这里黑白分明，他感受到时光时光在此飞速流逝，可周遭的一切仿佛一成不变。
　　慢慢地，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
　　贺贤猛地抬头，霍然间对上半空中一只眼眸，与环境融为一体，似有云雾在其中流淌不息。
　　不起不落，眼中无悲亦无喜。
　　贺贤的内心瞬间升起一种孤独和淡漠之意，其中夹杂着经过漫长岁月后对一切都不再在意的了无生趣。
　　那种感同身受的孤寂怅寥感，如大水漫灌，迅速将贺贤包围，裹住了他的鼻息，让他如溺水般无法呼吸。
　　贺贤闭上双瞳，猛地挣脱幻境，大口喘着气，扶着九婴的手颤抖着。
　　九婴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异样，被他抱着的脑袋往后缩了一些。
　　贺贤的手却没有松掉，身体跟着九婴轻飘飘往前漂移了一丈。
　　他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
　　传说中九婴大人那些凶恶残暴，喜怒无常，等等的负面情绪，他都没有感受到。
　　他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如此的空，如此的寂。
　　贺贤设身处地去思考，换成他自己，是绝对受不了的。
　　他不能忍受生命一成不变，他不能忍受生活孤苦伶仃。他连和腓腓分开一天都觉得异常难过，他一想到要失去家人朋友就分外痛苦。
　　大妖为什么修炼后都爱化成人形？因为人类虽然身体孱弱生命短暂，但他们一出生便开启了灵智，是这个世间情绪最丰富的物种，是万物之灵。
　　又有多少妖精怪因为贪恋红尘种种而不愿回归昆仑墟？因为喜怒哀乐贪嗔痴，种种美好和不美好，都能在生命上刻上痕迹。丰富的思想才让一段枯燥的生命变得精彩纷呈，不同的情绪才让一个个相似的个体变得与众不同。
　　否则，生命再漫长，存在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心尖像被针刺了一样，微微有些痛。贺贤知道不应该，也可能有些可笑，可善良的天性还是让他对强大的九婴大人，产生了一丝丝同情。
　　以及心疼。
　　贺贤用掌心轻轻揉捏了一下九婴的脸颊，如同他对待腓腓那样。
　　随即，他轻轻地，将脸颊靠在了九婴冷玉般的鳞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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