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

　　六月，夏天最燥热的时候，每一丝紧张的神经象拉满了的弓，就等出箭的那一刻，人们把心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的，压着所有情绪，无论烦躁还是沮丧。
　　李霖妈正哐哐剁着鸡肉，没洗干净的鸡流动着乌红的血气。墙上挂着的风铃丁丁当当的响着，她习惯性的看看窗外，乌云正攒聚着，水墨一样铺满了天，“要下雨了。”李霖妈嘀咕道。
　　李霖正在大街上闲逛，没有方向，他想着自己已经没有方向地走了十几年，想起一首莫名其妙的歌，叽叽歪歪的哼着。
　　一阵铃声打断了李霖的情绪，李霖皱皱眉头，接通电话。
　　“喂，谁呀，
　　恩，妈，我马上回去。”
　　李霖上了车，而雨象天公眼里噙着的泪，再也收不住，爆发出一阵嚎啕。路上的行人小老鼠般狼狈地窜来窜去，李霖安稳地坐在车上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好雨知时节。”
　　李霖爸手里端着一份报纸，不耐烦地扫来扫去，偶尔借端眼镜的时机看看钟，接着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的响着。
　　雷声轰隆隆翻滚着，水面上泛滥着波纹，雨水在玻璃上爬过的痕迹遮住了李霖妈观望外面的视线，她把鸡倒进热油里，滋滋的飞溅着油星，油烟呛得她喉咙上象爬了虫子，干咳个没完。小女儿李霏刚刚放学回家，探探头被一股凝重逼的连话也不敢说，放下书包，窝在房间里。
　　不多久，李霖浑身湿嗒嗒进了家门，李霖爸放下报纸，阴沉着脸就象这下雨天，说：“报纸上说成绩下午三点就出来了，赶紧去查查。”
　　李霖心跳得象打鼓，颤抖着双手去拿准考证，崭新的准考证没有带上十二年的沧桑，李霖把它端在手里，汗水沾在表层塑料纸上，湿腻腻的。
　　电话嘟嘟响着，李霖咬着嘴唇，安静的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有时候人不是怕有坏结果，而是怕没有结果，就好象死没那么可怕，而等死的感觉却让人生不如死。
　　李霖听完，颤微微得把电话放下，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着爸妈，就像审判长对着犯人，终于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扑哧绽开笑容，说：“过了，过本科线了。”
　　李霖妈笑开了花，眼角的鱼尾纹堆叠着，手忙脚乱的摘掉围裙，忽而想到自己还要做饭，又匆忙系上。李霖爸故作镇定的继续看报纸，说教着什么高考只是检验你学习的一个阶段，什么填志愿得小心的话。李霏正高兴的蹦蹦跳跳，被李霖妈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上：“还不赶紧学习去，开学你还有分班考试。”李霏揉揉头，依然笑着。李霖怕别人没完没了的唠叨，躲进房间里半躺床上，翘着二郎腿，抖来抖去，窗外轰隆隆的雷似乎是为他献上了一场摇滚演唱会。

　　李霖从小长在大院里，和一帮小孩子天天用足球培养革命友谊，脚法颇有些中国队的风范，玻璃是一踢一个准，为此，李霖妈没少去玻璃店为李霖擦屁股，后来，中国足球队倒在通往世界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上，李霖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代替中国队出战，没想到这个想法刚刚萌芽就被政府工程一脚踩趴下了：拓宽道路，大院被迫拆迁，李霖住进了小区，没了陪练也没了练习场地。话说回来，就算有陪练有场地李霖妈也不愿意让李霖继续中国队刚刚胎死腹中的世界杯之梦，因为李霖进了初中，初中是要学习的。李霖妈是小学语文老师，所以李霖小学的底子打得很牢。牢的是知识，可悲的是李霖在学校和家里总能遭受老师的压迫，更可悲的是，似乎教师这个行当的人经常交流，李霖妈居然认识李霖初中班主任，有空没空都得交流一下，李霖是什么都不能瞒，什么也瞒不了，什么时候放学，什么时候补课李霖妈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以在别的孩子在游戏厅或者网吧里面欢天喜地的放浪行骸时，李霖羡慕着，意淫着，拿本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消遣空余时光，锻炼得老谋深算又暴力倾向泛滥，心里老是琢磨着怎么用空城记和八卦阵给班主任一禅杖俩狼牙棒外加仨青龙偃月刀。
　　李霖妈深知男人有钱就变坏，男孩有钱就贪玩，于是严格控制李霖零花钱，不问清干什么坚决不给，而朋友一般是用钱砸出来的，李霖同学不少，朋友却不多，女朋友更没有了，学习成了消遣的方式之一，成绩那是站稳了年级前十名就不愿意下来，没成想唯一的低谷就是中考，只考上了二类重点，一晃到了高中，还好李霖妈不认识高中班主任，李霖象出笼的猴子，可是撒欢地闹腾，把以前干过的，没干过的，想干的一口气补充完整。该补齐的都补齐了，成绩却下来了，但好在很稳定，一直处于十几、二十几名左右，偶尔爆发能挺进前十名，发挥不好也没低过三十名，既不能作为苗子来培养，也不能作为混子直接就放弃了，总是突破不了，还得努力跟上班级前进者的步伐。到了最后半年的时候，学校想要抓抓本科过线率，想一想原来的尖子肯定能过线，后边的抓也没什么希望，于是李霖这样一直处于不尴不尬位置的孩子终于有了被重视的机会，短短半年之内，成绩就突飞猛进，一路高歌。
　　高考那阵势李霖一辈子也忘不了，考场外面的家长堆得比考生还多，窝在树荫底下，汗流浃背，警察在路口封锁交通，维持秩序，连附近的工地工厂都被迫停工三天，防止噪音影响考生发挥。一个个拿了试卷就跟死刑判决书一样，手心的汗怎么也打不住，写字都发抖，有个女生当场晕了过去，李霖百忙中抽空祝福她：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祝福完之后发现自己的试卷空了一大半没有思路，胡乱画了几笔考试时间就到了。
　　考完试第二天，全部高三学生都回学校拿东西，李霖去得比较晚，走到教学楼一看，稀里哗啦跟下雪似的，那家伙比天女散花还壮观，白茫茫铺了一地蜀道难，三角函数，杂种优势什么的，原来是一帮人在五楼上撕着教科书往下抛。李霖赶紧加入这个团队一起撕书泄愤，“操你妈！”，“他妈的！”不绝于耳。当时叶盈昕不舍得撕，准备拿回去留个纪念，崔小杰原本打算卖废纸卖个百八十的，也经不住撕书大军的吸引力，一起发了疯似的撕了个酣畅淋漓，撕到最后剩下两本大家都不舍得撕，一本是黑子带的黄书□□，一本是灌篮高手合订本。成绩出来后一帮人音信全无，把当时撕书那豪迈劲儿全忘了。
　　过了本科线并不代表一定能上大学，李霖的成绩刚过二本线十分，不敢报太好，也不愿意报太差的，专业也是个问题，李霖爸是个医生，想让李霖继承衣钵，把治病救人发扬广大，顺便混口饭吃。李霖妈却现实的很，到网上搜了半天终于知道注册会计师最吸金，找了一堆关于会计的学校。总之，李霖的观点就是四，因为四舍五入，当然李霖的想法也很另类，他对走南闯北特有兴趣，挑的学校也是天南海北，散落祖国各个角落，什么克拉玛依石油大学，什么云南热带雨林大学。李霖的本身意志就不怎么坚定，提议被枪毙后就象古代的黄花大闺女，任由父母作主，索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一个月后，被志愿搞得焦头烂额的李霖终于被N市某大学物流管理专业录取，一家人只知道这行可能有潜力，还真不知道这玩艺和人流或者物业有什么区别，李霖妈推托道：“就因为不知道干嘛的才要你学，要不然上大学干嘛。”
　　录取总算折腾完，李霖总算等到喘息的机会，只是通知书一直没有收到，不免让李霖有点忐忑，他只能无聊又无奈的拿着遥控器不停换着台，无心地看着。这时一条新闻让李霖心里安稳了许多：某某县某某镇某某村的小张，由于家庭地址变更原因，录取通知书一直没有收到，这可急坏了小张。没过多久，邮递员就把通知书送到小张手上，原来，邮递员发现地址不对后，多方查询，终于找到了小张家，并把通知书送给了小张。我市邮政人员正加紧工作，保证把通知书交给每个学子手中……
　　李霖颇受鼓舞，心想咱们邮递员同志有力量，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送不到。这么又过了几天，李霖上网查了查自己的录取情况，分明看见自己的大名扎扎实实的夯在录取名单上，就算通知书是蜗牛送的，也该到地方了，李霖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没事就望楼下跑跑看看外面有没有身穿绿衣服的邮递员叔叔或阿姨，只怪李霖家小区旁边是个部队干休所，来来往往都是穿绿衣服的，就算里面混着个邮递员，也不好发现目标，更何况，他们都喜欢戴绿帽子。
　　这日，天热似乎马路上都能煎鸡蛋，李霖刚从小区门口溜达回来，被烘烤得八九成熟，拖着一身臭汗空调下猛吹着。忽然咣当一声不知道是谁把门猛的推开，李霖皱着眉头朝正要抱怨，没想到是自己爸火急火燎，大汗淋漓地冲了进来，根本容不得李霖说半句话，嚷道：“快，快，快去邮政大楼看看，听说录取通知书在那里了。”
　　李霖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怎么可能？”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李霖压根不相信通知书会在邮政大楼里躺着，一来是看了新闻，让李霖心里对邮政事业充满了信心，二来，还是对邮政事业充满了信心。心里虽然这么琢磨着，事情还是要办的，毕竟父命难违，一旦违背自己就会被断绝生活来源，流浪祖国大好河山，更何况这些个单位，只顾着在公告栏广告或者新闻上摆poss展示自己的光辉形象，哪有多少时间办点正事。
　　邮政大楼很是气派，是小城的第三高建筑，第一高的是电信大楼，第二高的是银行大楼，市政府的大楼不是最高的，人家要低调，所以把原本准备竖着盖的大楼平着放了，混一个建筑面积最大，内部设施最豪华和一个清廉的好名声。据说省里领导过来从来不住酒店，直接住在政府大楼里，因为小城最高级的才是四星级酒店。领导向来是不喜欢住四星级酒店的，他们要么住五星级，要么住在老乡家里，四星级恰恰不能使领导尽情放松，也不能使领导混上清廉的好名声。为了使领导和自己都能享受生活还能混上清廉的很好名声，政府大楼应运而生。
　　眼看着邮局的人马上就要下班，李霖没空理会自己满地球瞎转悠的思想，便加紧了步伐，找个窗口毕恭毕敬问道：“你好，我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没送出去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李霖对自己亲爸亲妈亲爷爷亲奶奶都没这么恭敬过，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毕竟自己这辈子的命运在人手里攥着。
　　窗口里面坐着个中年妇女，40岁的样子，头发烫得很有爆发力，正漫不经心地剪指甲，看见孙子装得挺好，撇撇涂抹得很妖艳的红唇：“都在那里，自己找找。”
　　李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麻袋鲜红的崭新的通知书堆积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上，李霖怔在原地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象是被什么噎住了，细细想想，噎住自己的正是自己的期望。期望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可以想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是一旦它和现实比较起来，就会产生狂喜或者狂悲，而李霖没有大喜大悲，只是默然怔住了，不知道什么对自己开了个玩笑还是自己本来就是个玩笑。
　　李霖咽了咽口水，一份一份的翻着通知书，每个名字都是那么陌生，每份通知书都是一个人的命运，可能是决定一生的命运，这些个决定一生命运的通知书被人随意的堆砌在一张破桌子上，他们或许付出了12年心血只为能够上到理想的大学，现在，可能失之交臂，仅仅因为地址没有写清楚或者历史的变更。
　　李霖终于找到了通知书，紧紧握在手里，似乎比命还要金贵，李霖本应该很高兴，他心里的喜马拉雅山终于可以落地了，可他却高兴不起来，更是一种酸涩，一会儿，又品尝到点苦，这感觉很冲，像是芥末，冲得鼻子发酸，眼睛发苦，冲得个男子汉满眼尽是泪光，仿佛一个老农苦苦耕耘十二年的土地，终于发了芽。李霖害怕别人看见，装作看着窗外，模糊的，血染的夕阳照在一张巨大的条幅上：凡持北大清华录取通知书，本店免费配镜。
　　不管怎样，通知书还是到手了，李霖百感交集地拿着身份证去签领，老女人剪完了指甲，小心翼翼的收起指甲刀，对着自己双手满意的欣赏着，见李霖要离开，插了一句说：“你运气还真不错，明天这些通知书就要返回原校了。”李霖埋着头离开了邮政大楼，气派的邮政大楼依旧傲立着，俯视着渺小的李霖，在大楼阴影下面，小黑点李霖蚂蚁般通过川流不息的街道。

　　家里开始准备上学的东西，李霖开始畅想大学生活，从小学到高中，老师们把大学当成终极目标，考上大学就像基督教徒进了天堂，再无所求，你可以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学习完全可以抛到脑后。在李霖看来，读书和上学完全是两码事，尽管上学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只是读教科书罢了，而李霖是喜欢读书的，只是除了教科书罢了。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做了十二年自己不喜欢的事还要时常鼓励自己坚持做这件事，第一种是别无选择，第二种是自虐狂。假如你别无选择太久了，往往带上自虐的倾向。这个很好解释，学校就像监狱，你别无选择，因为义务教育，只能待上至少12年，等你走出来才会发现，你已经养成了被人管教的习惯，两天不写作业就会别扭，三天不做题就会手痒，每天早上到了上学时间就会准时醒来，醒来不看书还觉得心里面说不出的愧疚和不舒服，这不是自虐是什么。获得自由的学生本以为到了天堂，可是在天堂待了几天才知道，他们在地狱呆得太久了，早就适应不了天堂。而没等他们来得及适应天堂就被打到第二层地狱－大学，接着就是十八层地狱－社会，于是在十八层地狱里的人常常不怀念第一，第二层地狱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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