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入夏

　　2022.1.6
　　文/沧江惊晚岁
　　天煞孤星尹时秒？

　　提到过去，杨临夏并无多言可阐述。

　　而光阴中的四季更迭，无非就是太阳在海潮声中升起，又一次又一次地天际垂落。

　　无论是夏天，抑或是别的季节，都没什么特别的。

　　20X1年的夏季寻常而普通，漫长却又短暂。

　　那时的小城还没有多少工业化的污染，她过去在岐江生活的十几年，总能抬头看到澄澈的天空。

　　大约在X0年八月下旬的时候，岐江气温的攀升就没停过。

　　*

　　九年前，一日雨后。

　　夏意方启，带着点水汽的风衔来了空气，其中净是暖阳与法国梧桐的气息。

　　老城区这一带弄堂挺多的，四四方方的石头建筑驻在其中，大多为新式石库门的样式。

　　现逢夏季，巷口乘凉的人家粗略估计得有一个连。特别是盛夏，几乎人手一个竹扇消夏，扇过的风响彻着整个夏天。

　　岐江的天气该热就热，季节被分得明明白白的，很少有阴晴不定的时候。

　　杨临夏推开楼门，一头扎进阳光中。

　　盛夏的晨时，光早已从地平线上掠过。弄堂里涌动着人声，门口早餐铺的老板支好了早点摊，摊子上放着几大屉方蒸好的包子，香气裹覆着袅袅的白雾卷向巷间。

　　杨临夏向老板郑大海打了声招呼，门口停着辆自行车，她翻身利落地骑了上去。

　　她家那栋房子离巷口很近，不出几分钟就已溜到了巷口。杨临夏无意瞥见出口处上挂的标识牌，这座弄堂的名字很潦草，叫拾壹号。

　　虽然是个随意的数字，但好歹是大写。

　　“喂，早饭吃不吃。”

　　褚长颜早就靠在巷口的香樟树边上，抬眼看她。

　　杨临夏在兜里掏了几下，摸到了几根糖。她递了根给旁边乘凉的褚长颜，后把手上的糖纸几下撕开，扔进嘴里。

　　她含糊应道：“等我吃完这根糖。”

　　“那就别吃早饭了。”

　　褚长颜觑了她一眼，还是将手上钩着的塑料袋递给她。杨临夏接过，但没吃。

　　“空腹吃糖血糖升高，会得糖尿病还发胖。”褚长颜抬手捏住糖棍，拽走她嘴里含着的棒棒糖。

　　杨临夏头都大了：“从你家那破电视上看来的？”

　　“昂，有意见？”

　　“别信那些所谓的专家。二栋的一个婆婆看电视以为得了绝症，葬礼策划都想好了。跑了趟医院，结果人家只是痔疮。”

　　“……”

　　杨临夏见她没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郑大海他家铺子的？”

　　塑料袋子里拥满了滚圆的小笼包，粗略一估得有七八个。她张口咬了一个，一抹手上全是油。

　　褚长颜知道她说的是早饭，应了一声：“对。”

　　“等下去打牌吗？”

　　弄堂里十分热闹，几乎一年四季都会有一群老大爷聚集在一起打牌。一群小屁孩把作业一扔，就站在桌子看样子，久而久之手痒了，自己也闹腾了起来。

　　这帮人闲的没事儿起得比鸡都早，浪荡消磨的同时又扰民鬼叫。

　　起初，杨临夏是与处于热恋期的床告别，来不及带上眼镜就顶着个惺忪睡眼去赶人。后来实在被吵的不耐烦了，忍痛割爱便在堕落之路越走越远。现如今造就了从早到晚精力旺盛得尤有上阵杀敌的架势。

　　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不去，不会打。”

　　“得得得，你清高，你在旁边看着就行。”

　　杨临夏掀眼看她：“走走走，去岑淳家。”

　　话罢她掠上单车，飒然离去。

　　“我有车，你没有——”

　　少女拖长调子的话语迎面撞来。褚长颜眼皮一抽一抽的，转头敲开了隔壁一户人家的楼门。

　　*
　　“叮铃铃——”

　　古朴的建筑辉映上了一层镀金，破自行车上秀颀的身影与简陋到勉强还能响的车铃伴随着缱绻流风在巷子中穿梭。

　　杨临夏兀自将破自行车往墙边一靠，墙灰簌簌而下，纷纷的壁灰将车身包装得十分时髦，透露出一股年事已高的沧桑来。

　　她旋即摆摆手，推门走入一家牌店内。

　　店内设施很简单，只有几张牌桌和熙熙攘攘挤成几堆的人群。

　　杨临夏四下扫了几眼，没看到褚长颜，心情顿然舒畅。

　　她勾头往后一眺，视线中猝然出现褚长颜的身影，后者咧嘴一笑。她脸上原先惬意的笑容荡然无存。

　　“你咋那么快，窜天猴儿呢？”

　　褚长颜冷笑：“我走后门了。”

　　“啥？”杨临夏满脑子问号。

　　“给有智商的人留的门。”褚长颜呛她。

　　“……”

　　凭时，其中一张牌桌上钻出了个脑袋，目光扫了过来。

　　“来打牌？”少女的声音很清脆。

　　她走向岑淳，将手往牌桌上一敲，“带我一个。 ”

　　岑淳低头瞥了眼手上的几张牌，踌躇着没应她。杨临夏耐着性子捱着她，后者僵持了不下一分钟，她就是有十个心也耐光了。

　　“好了没啊？”

　　岑淳二指夹了两张红桃K飒然一甩，纸牌在塑料桌上“啪”的响了一声。她抬头，上头俨然挂了一副赌王的嘴脸。

　　“等会儿，待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杨临夏掀起眼皮，看她一套形似炫酷的操作下来牌技感人。

　　“切，你这牌技，趁早歇了吧！”杨临夏没了耐心，不等岑淳回应直接上手搅和，“来来来，让你爹我来。”

　　“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你不要乱搅呀！”

　　抱怨声顿时四起。

　　*
　　不过片刻，杨临夏就被愤怒的群众挤出了牌店。她抹了一把门口石阶上的灰，背对着牌桌就地直接坐下。

　　褚长颜跟着去给岑淳捧场，把她扔在外面蹲着。

　　对路有一个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的小孩，正躲在树荫下兀自低头看书。

　　那小孩的睫毛曲卷，还挺长的。

　　杨临夏灰溜溜地耸了下肩膀。她垂眸从路边挑挑捡捡了几块卖相还看得过去的石子，便开始百般聊赖地扔石子玩。

　　切，你姐我自个儿玩。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平平无奇的东西沾惹上了阳光，竟然也泛起了些许金闪。

　　但在下一秒，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对面小孩的书上。

　　杨临夏心觉不妙，起身准备溜之大吉。

　　须臾之间，那小孩抬了头，眸光不偏不倚，就恰好落在了她的脸上。

　　日头逐渐高升，杨临夏身上起了汗。她拎着衣领给自己扇风，故作轻松道：“那啥，不好意思哈。”

　　小孩眸色在天光下显得很淡，像是被映上了一层碎光。他只是盯了她片刻，没有开口。

　　杨临夏探头看了一眼，随手拉了一个在门口乘凉的同学：“嘿，这谁。”

　　“没啥印象诶，好像是程泽他家表弟。”

　　她回想了一下，努力想从回忆中扒出这个人，但追寻无果。

　　同学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就前年搬来的那个，姓尹。”

　　*
　　有蝉声掠过，杨临夏大脑总算清醒了些。

　　尹时秒比她小了一岁，半年前跟一个女人一起刚搬来这里。

　　他原来是北方人，说话却染不上一点口音，在充斥着纷杂方言声的堂弄中显得格格不入。

　　都说北方人性子上都会带点粗犷，做事都比较直接。与他见面之后，杨临夏才发觉那是个严重的刻板印象。

　　尹时秒听不懂岐江这一带的方言，也没主动去学。他刚来的时候带着一口外地腔，同时孤僻的性格让他无法融入这个世界。

　　弄堂里的人住的很满，大多数是比较清闲的人群，见到这样一个小孩，也避免不了在背后说闲话。

　　杨临夏记得有一段时间，巷弄里有关尹时秒的传言传的满天飞。

　　传说他表面上老老实实，实则内心阴暗。

　　传说他在北方上学的时候干了些阴沟里的勾当，被学校开除才还来了这里。

　　传说是小三产物。

　　他刚来的那个时间也经常有人在背后对他说三道四的，他就在后面默不作声地看着，反正也没人管。

　　尹时秒刚来时就跟他表哥程泽以及一些过于自来熟的人说过话，甚至都不怎么跟那女人交谈，从来没理过这些事，也不知道是默认了，还是懒得反驳。

　　久而久之，关于他的一些风声也渐渐消逝。

　　过往的事情淡了，最近身边人关于他的风评倒是不错。尹时秒估计是通点人情世故，很会看人脸色，也没和谁起过冲突。

　　虽说也就只过了半年，弄堂里的大爷大妈见他那么乖，对他倒也不错，邀人吃饭的时候也叫过他，不过都被他委婉拒绝了。

　　*

　　“哎哎哎，我先撤了我先撤了。”同学撒开她的手，转头走入店内打牌去了。

　　杨临夏觑了她一眼。少顷，她搓搓手还是走了过去，不合时宜地揶揄道：“尹小同学，你在看什么呢？”

　　尹小同学总算有了些反应，把书合拢了给她看。

　　书封上写着两个黑体的大字——《边城》。

　　阳光投落了一片树影婆娑，略黄的纸边上泛起金色。

　　尹时秒翻了下一页，杨临夏的目光随意撇到了一句：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

　　剩下几个字恰好被尹时秒的手遮住了。她也无心去究。

　　杨临夏目光一闪，无意瞥见这小孩的手挺白，腕骨突出，骨节分明净显好看。

　　她一想到自己的腊鸡爪，不得不感叹人与人的差距之大。

　　“我吃饭去了。”尹时秒随手在书中夹了片书签，蓦然起身和杨临夏打了个照面。

　　少女目光自上而下，比他近乎高了个头，他说话得仰头。

　　“有机会能认识一下吗？”

　　杨临夏从小开始在这里生活的，言语带了点儿口音，仿佛天生就与弄堂中的烟火气浑如一体。

　　尹时秒在多年后不得不承认，见她第一面起，就觉得她有一种让人趁羡的青春活气。

　　杨临夏微微欠身看他。后者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姿势怪别扭的，他睫毛微颤，将头别开了。

　　杨临夏：“……”

　　她自觉己身富有惊人美貌，谁来了都得靠边站。纵使有人对此有异议，也不至于吓跑小朋友吧。

　　杨临夏不动声色地扶了下鼻尖上的圆框眼镜。

　　尹时秒看出了她脸色下隐含的心理，他后撤一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见尹时秒没应，杨临夏压下气，轻轻地说：“那再见。”

　　尹时秒礼节性地一点头：“好。”

　　他身子一侧，作势要走。

　　“那个阿会和小尹，你们俩有没有空来帮叔一个忙？”上方传来了声音。

　　杨临夏仰头往旁边那栋楼的屋顶上看，王叔双手支撑着歪歪斜斜地的电线杆，喊了她的小名。

　　蓝天幕下飞来了几只麻雀，它们两脚一蹦，在电线杆上站稳了。王叔手忙脚乱地驱赶，差点从屋顶掉下来。

　　盛夏的阳光太过于刺眼，杨临夏脑袋像是被泡在水里，她觉得有点胀。她应了王叔一声，右手向前随意一抓。

　　尹时秒顿住脚步。

　　风中掺杂着不知哪个巷角传来的方言声，卷过了空间本就不大的堂弄。再者店内牌桌上炸声连天，耳根子实在不是清净。

　　杨临夏微怔了片刻，许久才找回了魂。

　　她刚刚下意识地抓住了尹时秒，人尚未有思索，她在原地凝滞了良久。

　　尹时秒穿了件衬衫，全身上下白得很干净。被人这么一抓，杨临夏总觉得上头那冷白的肤色隐隐透了点红出来。

　　“你们俩干啥呢？”王叔艰难地扶持住电线杆。

　　杨临夏意识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迅速放开手。她目光一动，见方才那人乍然只剩了个清癯的背影。

　　尹时秒身形比较瘦小，但也灵活。他利落地爬上了两层楼顶，脚步很稳都不带点摔的。

　　杨临夏仰头看他，趿了脚步跟上去。

　　那时的小地方经济还不是很发达，刚刚才有了彩色电视机，有箱子一般的大小，基本上都会在屋顶上配根天线。

　　一逢刮风下雨的，本就年久失修的天线经风一折，在电视屏幕上能晃出满屏的雪花。

　　王叔在下面扶着电线杆子，让尹时秒踩着他的肩膀重新绕线。

　　尹时秒犹犹豫豫地脱了鞋，他将步子稳住，轻踩在王叔的肩头，旋即伸手去够电线。

　　杨临夏看他支撑点实在是太虚，便踮了脚去扶。

　　指尖的触感隔着布料隐隐地传了过去，尹时秒一激灵，条件反射的转头。

　　日光雨从太阳里淋了下来，落在他的发尾。尹时秒的身后是澄净如洗的蓝幕，以及几树清绿连天的法国梧桐。

　　他长得实在是干净，就像此刻杨临夏毫无思绪的大脑一样。

　　分明是知道答案，她却神使鬼差般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尹时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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