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夏

　　城里的门票比宋祈想的还要贵。门票二百多，里头的吃的卖的也比平常要贵。宋祈三番五次的想掏钱，却发现兜里只剩下不到一百的零钱。反而宋昕阳每次付钱都冲在最前。

　　宋昕阳乐意付钱，可身边的那几个朋友却颇有意见，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

　　“他哥咋是个这，每次都让宋昕阳付钱。”
　　“你不知道吗，他哥是江口那个小地方来的。那小破地方的人别说有没有钱了，哪来过这种大游乐场。”

　　宋祈在一边翻看着手机，可这些字却字字不差落在耳朵里。

　　他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这些都是他从江口带来的，连正经牌子都没有，虽然叔叔婶婶给他买了新衣服，可他终归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吃穿用度都用叔叔婶婶的。站在他面前的这群人，包括宋昕阳，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特别是他们脚上的那双鞋，可能比他这一身还贵个几倍。

　　这就是他的出身，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

　　前些日子，他爹还打电话给叔叔来，一个劲要转生活费。宋祈就在旁边听着虚情假意的客套，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
　　他家还有两个弟弟，他爸哪儿来多的钱。
　　叔叔斩钉截铁的拒绝，说都是自家孩子，谈什么钱。末了叔叔还问宋祈要不要和他爹说个话，宋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他有手机，什么时候打都可以。

　　一群人在游乐场游游荡荡，中途宋昕阳还拉着宋祈去拍大头照。他的一个朋友还笑话他尽整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宋昕阳回怼道：“我和我哥照又不跟你照!”
　　看得出，宋昕阳跟宋祈不一样，在他们班人缘很好。

　　如果当时……他也不会在这里上高中。

　　末了，照片打印出来，宋昕阳举起照片。阳光下，两个相貌相似的少年笑的明媚。宋昕阳叫着，这张照片一定要和小时候那张照片放在一起才算圆满。

　　傍晚，宋祈和宋昕阳踩着欢快的步子回家。两人正吵吵明天中午吃什么，突然听见草丛悉悉索索，里面还不时传来低低的声音。

　　“我去，不会是鬼吧!”宋昕阳吓了一跳，抱着他哥的手臂紧紧不放开。
　　大街四处无人，灯光不停闪烁。如果不是宋祈听清楚了声音，要不会真的以为有鬼。

　　宋祈缓缓蹲下，对着草丛轻轻叫道：“喵～喵～”
　　宋昕阳一下反应过来，怕惊动了小猫，一边从包里掏没吃完的火腿肠，一边也跟着叫。

　　终于，一只橙色的斑点猫缓缓从草丛里钻出来。它似乎不怕人，几个月大的小身子见了宋祈一点也不退后，反而乖乖的钻进宋祈的手掌心奶声奶气的叫唤，对宋昕阳手里的好东西不闻不问。

　　“喂，你这小野猫怎么回事，到嘴的香肠都不吃?”

　　“这猫太小了，应该只喝的下奶。”宋祈之前在江口也跟楼下的几只猫玩得好。他们不会说话，却比人更通人性。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上学放学前都会带一包奶，美其名曰补充营养，实则找了个小盆给小奶猫喂奶。

　　一来二去，两人一猫都成了老熟人。每次宋祈何宋昕阳刚走过来，小奶猫就欢欢喜喜的出来迎。宋祈叫这只猫“喵喵”，却没个真正的名字。宋昕阳说：“咱不能天天叫这小家伙喵喵吧，这世上有这么多喵喵，如果别人一叫把他骗走了怎么办。”

　　“那叫什么好?”
　　“嗯……就叫……”宋昕阳沉思了半天，说道：“不如叫二宋吧，咱们俩个宋拼一起，也不枉咱俩天天喂他。”
　　“况且它确实挺二的……”宋昕阳最后又补了一句。

　　二宋趴在地上，呜呜呜的表示抗议。

　　星期六这天，宋祈起了个大早，本想下楼偷偷喂个猫再去找许愿，刚好碰上正要去上班的叔叔。叔叔执意要稍他一程，宋祈不好推脱，只好老老实实的跟着宋叔叔坐在后座上。

　　他这个叔叔特别健谈，一路上跟宋祈说个不停。宋祈也听得很认真，不时还点点头发表自己的看法。前面开车的陈叔见到这俩聊的热火，脸上也笑开了花：“老宋啊，也不见你跟阳阳这么聊过天。”
　　“啧，阳阳跟小祈能一样吗，小祈多乖啊。”宋叔叔想到宋昕阳只有一个劲儿的闹心。这小兔崽子成绩不错，就平时太皮了，班主任半个月就要给他妈打一次电话。
　　宋祈羞赧的笑了笑，说道：“弟弟他挺好的。”
　　宋叔叔笑了两声，说道：“你呀你，从小就跟你弟关系好。你弟听到你夸他不得嚣张死了?”
　　宋叔叔和陈叔一起笑起来。想到宋昕阳那个家伙，宋祈心里也荡起一层暖意来。

　　那家伙，从小就护着他。当时在老家他被欺负的时候，永远是宋昕阳第一个站出来护着他。小小的男孩跟他并肩站着，稚气未脱的脸庞全都皱在一起，挡着身后的宋祈，跟那些和他平头或还要高的人怒气冲冲的扭打在一起。

　　他和他的名字一样耀眼。

　　篮球场在室外，宋祈去的时候许愿和几个同班同学已经开始打了。许愿又高又瘦，穿着宽大的球衣，跳起来干净又利索。
　　宋祈不想打扰他们，顺着角落坐在了边沿上。一场打完，兄弟几个挥汗如雨，挣着抢着要拿地上的水。许愿眼疾手快，一把从地上拿走了一瓶瓶，抬眼见到坐在阴暗处的宋祈。

　　许愿从光里走向树荫下的宋祈，把水递给他：“什么时候来的，都不说一声。”
　　“谢谢。”宋祈接过水，喝了两口，然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怎么办?”
　　“你喝吧，我不喝了。”

　　许愿拿胳膊肘擦了擦汗，大声喊道：“来来来，别吵吵了，都过来！”然后又拍了拍手，高高举起手臂晃动：“快点!”

　　几个男生三三两两的从远处过来，有几个和宋祈面熟的打了句招呼，剩下的人都在等着许愿说话。
　　“各位，介绍一下，这是咱班篮球队新队员。”

　　“呦，怎么连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都能进来了，咱班没其他人了吗?”
　　许愿挑了一下眉，笑容里露出点不耐烦来：“他叫宋祈，希望你记住。”
　　“李明盛，别说了……”旁边的男生瞪了李明盛一眼，继而借过话茬来圆：“宋祈是吧，我们这几个都不务正业的，脑子不记事，欢迎欢迎。”

　　说话的是王爽，许愿不管在校篮还是班篮都是数一数二的领头人，王爽和几个队员见识过他的水平，高一的时候他以绝对优势大败上任队长，现在也算半个体育生。
　　况且许愿家里那位老父亲是副市长，大部分公子哥也不愿带上自己父母跟他过不去。

　　剩下几个男生也懂得看眼色，许愿明显是护着宋祈的，于是七嘴八舌的忙着岔开话题。许愿懒得继续纠缠，交代好他们后，拿了一个球把宋祈带到一边。

　　宋祈离剩下的队员越来越远，有些疑惑的问道：“我不跟他们一起吗?”
　　“你会吗?”许愿拍了拍球，确认有气后，抬脚落地一气呵成。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又乖乖从篮筐下钻了出来弹到许愿手里。

　　宋祈抬头看着，对许愿无比佩服。他以前的学校哪里有篮球场和篮球比赛，他甚至都不知道打篮球还要穿球衣，选篮球也有技巧。

　　“过来。”
　　宋祈走近了，抱住许愿扔来的球。许愿带着他一步步从基础运球练到了投篮。
　　宋祈不断跳跃，推手，可球一个都没进过。许愿站在一边给他指导，却毫无起色。
　　许愿走近了，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盖在宋祈拿球的手上，给他示范如何发力。

　　许愿的手指很长，特别是跟宋祈比起来，骨节分明，更像一个成年男人的手。
　　对方毫无预备的靠近，打破了宋祈对社交距离的忍耐程度。或许是面前这人救了他好几次的原因，他只是身体微微一缩，竟鬼使神差的想起来上次许愿的手好像很凉，现在却比他的还要热。

　　许愿没发现对方的异常，问道：“会了吗?”
　　“会了。”
　　然后许愿走开，看见宋祈一抬手，球又不意外的投了出去。
　　偏偏宋祈是个倔脾气，非做到投不进去誓不罢休，于是许愿就在一边看着他投。

　　快到正午，王爽带着李明胜和其他人来跟他打招呼：“许哥，我们要去吃午饭了，周若安也來，你来不?”

　　听到周若安这个名字，宋祈神色微动。周若安是他同桌，但不太熟。

　　许愿脸上没什么表情，说道：“她?行，你告诉她我晚点去。”

　　“那行，你们继续，我们先走了。”王爽摆摆手，和剩下的人走了，一下球场空了一半。临走前，李明胜深深看了宋祈一眼，宋祈毫不掩饰的看了回去。

　　“干嘛呢。”许愿“喂”了一声，宋祈扭过头，又开始投篮。

　　许愿靠在旁边，看着宋祈坚强不屈的不断重复手中的动作，问道：“ 你今天必须得投进吗?”
　　宋祈推球的手在半空中恋恋不舍的收了回来。他看着手里的球，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把它递给了许愿。

　　许愿没接，说道：“过来。”

　　宋祈把球抱在怀里，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许愿托了起来。许愿的手捏在他腰肢的两侧，宋祈的心像不受控制一样疯狂跳动，这种亲密的动作让他开始急促呼吸起来。
　　“快点……”
　　宋祈回过神，咽了口口水，推出手中的球。篮球稳稳的从筐中落下，宋祈也闻声落地。

　　“行了吗?”许愿捡起球，问道。

　　“嗯……”该谢谢他吗?宋祈点点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手上只有蛮力，准星也很差。没有一点技巧，你以前是没接触过篮球吗?”

　　宋祈没说话，许愿接着说：“比赛还早，多练练。照你这样的水平，在队里就等于拖后腿。”

　　宋祈低低得说了句“知道了”，许愿这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的有点过分了，于是又补了一句：“不会就来找我。”

　　宋祈抬起头来，清澈的双眼像湖水般荡漾，此刻开心毫不掩饰的翻涌在眼底。

　　许愿突然想起了某个人来。

　　小时候，父母感情不和闹着离婚，为了财产分配整天喋喋不休，争吵不断。乘着暑假，索性把他丢到了江口乡下的奶奶家。

　　小镇人嘴碎，事情一家一家的传，不少人都晓得他家的情况，有的调皮小孩儿受了家长的教唆，在他面前都敢大声嘲弄。

　　许愿咽不下这口气。路上遇到了一群小孩，他从来都是绕着走。可只要某一个落单，他就会抓起来使劲揍。

　　家长知道了，拉着孩子蛮横的闯进他奶奶家，一副不解决就要把这里拆了的感觉。

　　他白皙的皮肤满脸的伤，被奶奶的一巴掌打的更加血红，他委屈的跑出去，越跑越远，直到看不见奶奶家的房子，才发觉自己跑丢了。

　　从小都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也第一次感觉到了慌乱。他手心冒着汗，慌张的走来走去，突然看见路边蹲着一个小男孩。他凑过去，鼓起勇气问道:"你知道幸福路在哪里吗？"

　　蹲着的男孩在拼拼图，此时男孩紧皱眉头，似乎是在为最后几块拼图的落脚处发愁。听到有人来，男孩舒展了眉头说道:"你帮我拼好，我再告诉你。"

　　许愿从小到大不知道玩了多少次，三两下帮他恢复好。男孩把拼图收起来，一副小大人模样:"我履行承诺，你跟着我走吧。"

　　许愿跟着男孩，一路叽叽喳喳，最后被他送回了家。刚迈进大门，才想起来忘了问男孩的名字，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他想，江口镇这么小，迟早他们可以再见。这是他在这个小镇中唯一有好感的人，下次见面，他一定要把他珍藏的变形金刚送给他！

　　可等不到炎热的暑假结束，父母就把他接走了。原因是知道了许愿在小镇里到处行凶作恶，无法放任不管。

　　结局很圆满，父母没有离婚，被揍男孩的家长因赔偿金被安抚好，流言蜚语也因为时间消散，唯独许愿手里的那个没送出去的变形金在他的桌子上依然鲜活。

　　某天午后，明媚的阳光夹杂着秋日的微风吹进教室。宋祈把牛奶瓶捏瘪，随手扔进垃圾桶，一进教室就看到周若安咋咋呼呼张牙舞爪的。

　　宋祈莫名觉得这个事跟某个人有关，难得转到后面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后桌一副"原来学霸也会八卦的表情"，贴近他说道:"周若安今晚要在酒吧给许愿表白，李明盛带了好多同学要去撑场子，你不知道吗？"

　　宋祈点点头，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了声谢谢转了过去。

　　李明盛和周若安玩得好，自然干什么都远离着他。

　　上课铃打响，许愿抱着篮球抬脚踏进门槛，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小了一半，连周若安也回到了座位上。

　　宋祈低着头，"嗖"的一声眼前飞来什么东西。宋祈抬头看去，许愿正看着他。宋祈拿起那支棒棒糖，羞赧的笑了笑，感谢的话未说出口，就听见周若安在旁边问道:"呀，这是他给我的吗？"

　　宋祈微微一愣，自然而然看向那道明媚的眼神。少年眼尾微微上扬，支着头看着他的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是……"

　　周若安把糖从许愿手里夺走，欢快的说道:"肯定是给我的啊，你又没吃过什么糖。"

　　宋祈再去看许愿的方向，那道炽热的目光早已从这边溜走，留下的只有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

　　周若安又从桌洞里掏出一罐精美的糖果，开始往上面贴小爱心。糖果是宋祈不认识的外国名，同桌用来签字在上面的笔也是外国名。

　　周若安兴高采烈的在旁边准备，似乎准备多少都不够。宋祈不禁去想，许愿会喜欢她吗。

　　可能会吧。周若安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况且像许愿这样的人，爱和恨都写在脸上，要是真的讨厌周若安，估计也不会给她表白的机会了。

　　宋祈揣着这种想法，转眼就到了放学。期中考试临近，宋昕阳作为尖子班的学生要留下上晚自习，于是宋祈就约了许愿每天课后练球。

　　不过，他今天应该不会来了吧。

　　宋祈低着头，一个人坐在球框下的台子上，百无聊赖的把篮球滚来滚去。火红的夕阳已经慢慢褪色，天边的深蓝色占了大半，把他瘦弱的影子拉的无限长。

　　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伸来，在他毛茸茸的头上揉了揉。

　　"想什么呢？"

　　"你怎么来了？"

　　"你以为我不会来？"许愿拿起宋祈放在地上的水，随口灌下一口，挨着他坐到了旁边。

　　许愿转过头去看他，看到许愿额前的刘海凌乱的翻到两边，额头上沾着鲜红的血，鼻梁上也挂了彩，校服短袖上也脏兮兮沾着灰。

　　"你，你去打架了！？"

　　"嗯，有个学校太贱，我和李明盛教训了他们一下。"

　　"是思源吗？"宋祈下意识问。

　　"不是。"许愿扫过宋祈的脸，抓住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

　　其实就是思源主动没事儿找事儿，他怕宋祈继续陷入这种破事，索性闭嘴不谈。

　　"伤口怎么不处理一下？"宋祈站起来，拿水把纸巾打湿了给他擦额头。

　　许愿乖乖的抬起头，说道:"怕你等急了。"

　　五个字温温柔柔的撞进宋祈的心里，让宋祈突然发觉，原来自己也是值得被别人挂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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