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集

　　月光迷离。她猫一样的步伐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不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在屋顶漫步。
　　她转过身。风轻轻吹，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脸。有点痒。
　　“你是什么人？”她惊恐的语气打破了这种气氛。我连连后退，好像被怀疑是罪犯的人是她。但大街小巷贴满我的通缉令，她不可能不认识这张脸。我于是沉下脸来，以我最凶狠的语气对她说：“我是江铃。过去两年我杀了十八个女人，她们每一个都像你这么漂亮。现在给你一分钟，要逃就快逃吧，趁我还没生出杀人的念头。”
　　“你这一分钟是从‘一分钟’开始计，还是从‘念头’开始计呢？”
　　她的语气一下就平淡了。我倒是能看出她眼神里那种兴奋劲。这女人，不害怕我吗？我试图释放眼神中的杀意。她却向我走来。
　　“怪叔叔，你要杀我可以，但我才十七岁哦？你要是做一样的事，可就罪加一等了。”
　　“真可恶啊你这家伙。话说你是怎么看出我是男人的，我以为我装的够像。”我泄气了，然后开始疑惑。
　　“步态。你再怎么学模特步，骨盆的形状也是不可掩盖的。”她说着，像企鹅一样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难道我刚才一直是这样走路的吗？我有些懊恼。这时她轻轻一笑。
　　“其实怪阿姨也可以叫怪叔叔，我随口说的啦。”
　　“啊——真过分！”我很不满。见状，她摇摇头。
　　“我可以做你的搭档吗？”
　　“你能帮我什么？我可不擅长照顾小姑娘。”
　　“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再说吧！”
　　“敌不过你。就这样吧！你要住我家？”说到这儿，我不由得有些心旌荡漾。
　　“的确我是翘家出来的。但你别多想哦！我还是未成年。”
　　“那也快成年了嘛！跟我走。”我想大笑，又怕被人听见。从此就有漂亮女人要在我身边了！总觉得光明的未来也要靠近我了似的。
　　那是我与她的相遇。我不知道她会给我带来什么，而就一味地认定那会是好事。

　　她的名字是孟桥。
　　我杀人时从不带上她。在每个深黑色的雪夜，我见月亮一点光也没了，就把她锁在家中，然后给手枪装消音器——我连这也没教她。说起来，让她呆在我那臭烘烘的单身汉居所实在有点委屈，比起我毫无美感的房间，她倒是能大放光彩了，可惜这也没能催促我收拾干净家里。她倒也不干这个，偶尔帮我洒扫而已。
　　孟桥的原话是：“我原本也算是大小姐，才不干这种事。”
　　“哪有大小姐宣称自己是大小姐的？我看你就是中二病。”
　　“江老师你玩弄女人后杀掉难道不是中二病吗？我看《龙族》里有个叫樱井的人就这么干了，说是因为太寂寞加之嗜杀血统觉醒。你不会也差不多吧。”
　　“我才不会看你们那种青少年小说。而且本人是纯正的哺乳动物。”
　　“瞧瞧，一脸看过的表情。”
　　“那是什么表情啊？！”我擦刀，给手枪上油，把外衣脱下来扔进洗衣篮。孟桥的助手工作主要是帮我买菜及替我包扎。她第一次给我缠绷带时，问：“江老师，身材这么好，为什么穿那么多呢？”
　　“肌肉男辨识度太高了吧？我可是警方也看不出来的步态研究专家，才不会被女高中生骗过。”我撇撇嘴。我受的伤基本都是在途中以跑酷姿态飞跃屋顶时摔的，论近身战应该没几个活人能敌过我吧，这点我没对她说过。再怎么跑步摔倒也太丢人了。
　　哦，太极宗师那种变态强者除外。
　　“但江老师难道不是因为太寂寞才杀人的吗？”孟桥问。她在这方面一向很认真。可惜我根本没打算认真回答她。
　　“算是吧。我见过的女人基本都不理我。难道我很丑吗？”
　　“并没有哦。我倒觉得你相当好看呢。”
　　“过奖了。但的确没人和我说话啊。我主动找她们说话，也只被当成坏蛋。我也很苦恼，所以才变成这样的。”
　　“做完就杀掉吗？不能只做吗？还是你恨她们呢？”
　　“嘛，做的时候倒是有回应，但一想到之后她们依然不会理我，就感到很烦——啊，于是就杀了。很爽快吧。”
　　“江老师真是说到做到的男人呢。”
　　“谢谢你哦。”我不由得敬佩起她来。“小孟桥，你明知我痛恨女人，却还要来和我同居，我好感动。”
　　“和怪叔叔同居还是免了，我只是替你打工。”孟桥微笑。“我觉得杀人很帅，比只会讨好女人的小白脸可爱多了！而且，我和你说话，你就不会杀我。”
　　“不怕我强迫你？”
　　“真有那一天再说。我倒很好奇，两年了，你怎么还没动手。”
　　我耸耸肩。“我不喜欢你这个型的。”

　　月光下风声摇曳。
　　今天要杀一个女教师，她总是独来独往，我盯了她很久。终于可下手了。
　　我把她的手捆在身后。这是没有月光的深巷，我的刀刃抵在她喉咙。
　　“别大喊，小心你的命。”说着，我开始解裤带。
　　“反正你也会杀了我吧？”她轻轻地问。
　　“是的。但假若让我开心，我会使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那么，谢谢你。”我愣住了。女人声音很轻，让我想到孟桥。她说：“你比很多人都好了，做事也痛快。”
　　“谢谢。接下来我会小心。”我把她放在墙角，分开她的腿。忽听警笛大作，我心中一紧。这是死胡同，我本是为了黑暗环境才选的场所。如此偏僻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警察？我看了看旁边的屋顶，不高，正准备往上跳，她却拉住了我的裤腿。“没事的，我会帮你。”她说。
　　警察两人，问我在做什么，语气很警惕。恰巧我脱了外套，胡须没剃；女教师说：“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在玩……对不起，这是不是不太好？”
　　警察很失望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她说：“感谢你帮我。但你看到我的脸了，我还是要杀你。”
　　“没事的。接着做吗？”
　　“你不讨厌这种事吗？”
　　“你不是坏人，我这样以为的。”她说。

　　我回到家后一言不发。孟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这天杀了个想自杀还理我的女人，感觉亏了。
　　孟桥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她笑我杀人还讲感情，直接动手就完了，还说那么多七七八八。我准备去洗澡，不想认真，便开玩笑，道：“你比我更适合当杀手。”
　　“你不是杀手，你只是普通的反社会。”
　　“反社会还普通吗？”
　　“我也是反社会。我觉得很普通。”
　　“小孟桥逐渐有自知之明了。”
　　“你很讨厌，江老师！”
　　“热水器开着吗？”
　　“开了。”她把我的衣服扔进洗衣筐。我背对着她把裤子也脱了，迈进浴室。孟桥在门外大叫：“背面也会看见的！进去再脱！”
　　“那你别看嘛！”我打开水龙头，把热水浇到头上。扮作女人去杀人，我做的已经数不清了，但孟桥还留在这里。我把她当成小孩，一点欲望也没有。难道我真不喜欢这个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可爱的（前）女高中生呢，更何况还是这种电波系的？放在萌系作品里，她大概早就献身于我了。但这是现实，是我仅能杀人而不被捕的阴暗、冰冷的现实。主动贴上来要做的女孩子是不存在的。
　　今天想太多了，有点用脑过度。我这种冲动杀人狂就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才对。我潦草擦干身体，穿上睡衣出去，孟桥已经躺在沙发上了。
　　“你觉得你是一个坏人吗？”看见我来了，她问。
　　“你觉得是就是。”
　　“江老师好敷衍。我觉得你并不是坏人哦，只是太寂寞了。”
　　“真的很像中二少年会说的话。小孟桥，我印象里你已经二十岁了，怎么说话还像小孩？”
　　“我的确这样想嘛！真是的。因为我在这里你却没杀我啊。江老师肯定不是坏蛋，至少在我面前不是。”
　　“这么好的气氛我是不是该做点坏事？——开玩笑的。我说过我不会碰你。”
　　“你没说过。”
　　“开玩笑，我确实没说过。”我作势要脱衣服，她也不制止，笑吟吟地盯着我，反而使我目不转睛了。
　　孟桥说：“我倒是很喜欢江老师你。如果你哪天愿意抱我了，我会更高兴的。”
　　“我不愿意服务不谙世事的反社会大小姐哦。”
　　“那就别一直盯着我看啊。”
　　“你的身材倒是变好了。难道你谎报年龄了，这两年刚进入青春期吗？”
　　“女生是可以一直长的，你不懂。”
　　“好怪。”我转身。“我要去睡觉了。回见。”
　　“江老师，等一下。”她突然从背后拉住我。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竟然没察觉到。近日有些松懈了吗？孟桥的胸部贴上我的背，我浑身僵硬。
　　“你别紧张。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会死，怎么办？我可能会遭到意外。那时候江老师你会变化吗？会像今天看到那女人一样动摇吗，因为理你的女人的数量变化了？”
　　“我没有因为她而动摇。”
　　“那为了我会吗？”
　　“你想要我怎样做？”我反问。孟桥的呼吸喷吐在我背上。
　　“我不能替你决定。但我还是希望我是特别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听起来有点难过，但我不懂安慰人的办法。我想了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如果你死了，我就去自首，让那些警察大吃一惊：江铃竟然是男的。”
　　“诶，真的吗？”孟桥有些惊讶。“江老师不必为了我牺牲吧？”
　　“你都死了，什么叫为了你牺牲……我只是突然感到，如果你不在这儿，我接着杀人也很没劲。杀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还会受伤，而没有人替我包扎了。”
　　“是呢。”孟桥放开我，走到沙发边，转过头来，轻轻地说：“谢谢你，江老师。即使你不喜欢我，我也比那样更高兴了。”
　　“那就好。哄女孩子很麻烦，你知道的。”
　　“我不想成为你的麻烦。晚安。”

　　事情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当我被审判时我想到什么？我罪大恶极，显然要处以死刑。我看到那些家属的目光，并不感到愧疚，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我本来就是反社会的缘故。
　　但当我对警察说，希望他们可以处理我家中女孩子的尸体时，他们却惊讶，说“你家是空房啊”。其中一个眼神很不信任地说：“你不要假装精神病，这种人我们见过太多了。”
　　啊，原来是这样，因为我什么时候坚信自己是好人了，才误以为孟桥是存在的。或许是从我扮作女人去杀人开始便有了这种想法吧。可她的自杀，难道不该意味着我善心的泯灭吗？我怎么会来自首呢？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回想她说的话。如果这样的女人是存在的就好了——或许她也出生于我的愿望吧。无论如何，我都要死了。不知道我在死前，能否再见到她的幻影呢？
　　可惜这牢房深处地下。我想我再也触不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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