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柏

　　第二章

　　城北一中。
　　一夜狂风暴雨后，蔷薇花瓣被打散了一地，混着湿润的泥土味，在角落里不均匀的铺开。

　　390班。
　　数学老师讲得意犹未尽，抱着试卷反复讲。喜晴听得认真，后排的何幼千则埋头悄悄发信息，样子看着很愤怒。

　　拖堂王好不容易下课了，还有几个同学跑去向喜晴请教答题。何幼千拿着手机不耐烦的赶走她们：“让让，你们几个中午再问，我有急事找她。”
　　同学们不情愿的让开了。

　　喜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何幼千拖去了走廊最偏的一角。
　　这雨下了也没见凉快，出来站一会，俩人的额头就出了汗。

　　“千姐。”
　　“晴姐。”
　　几个混子男生走起路摇头晃脑的，打招呼也是没个正经。因为家庭优渥的何幼千是出了名的大姐大，喜晴跟着也有了很社会的称呼。

　　带头的大高个是388班的隋克，成绩一般的体育生，面相偏硬朗。他一直在纠缠喜晴，两步向前，问：“周末我生日，要不要一起？先吃饭后唱歌。”
　　喜晴在他面前显得更乖巧了：“对不起，马上要高三了，周末我要学习。”
　　拒绝的理由从未变过。

　　隋克有些无语：“你次次都年纪第一，就差把老师干下来了，你放松点不行吗？”
　　最后这句突然变得怪柔的。
　　何幼千这急性子是等不了了，推了推隋克，“要放松也不是找你这二流子放松，去去去，一边凉快去。”

　　“何幼千，你他妈……”
　　“你敢骂句脏话你试试。”
　　隋克还是刚不过何幼千，调头走了。

　　角落顿时安静。

　　喜晴很疑惑：“什么事这么急？”
　　何幼千单手叉腰，“昨天救你的不是马场的工作人员，是……”

　　她话没说完，又收到了越洋微信。
　　张致豪：【快点告诉我，骑你马的是谁。】

　　喜晴有点紧张了：“救我的是谁？是我惹了什么麻烦吗？”
　　何幼千回着微信，随意的答她，“是啊，你是惹麻烦了，惹上了一个男人。”
　　“……”

　　喜晴皱眉：“男人？什么意思？”
　　对付完远在伦敦的男人后，何幼千认真的和她讲起这件事：“昨天救你的男人是我们学校响当当的大前辈，周苑柏。”

　　喜晴微惊。
　　何幼千继续说：“估计是看上你了，在上东马场问不到你名字，就托朋友问。”

　　喜晴向来冷静，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也没什么兴趣。只是何幼千的话，让她想起了昨天那几秒的对视，心底微微发麻。

　　这事倒是让何幼千笑了，她随意往墙上一靠，双手挽在胸前，上下打量着喜晴，“隋克那种人喜欢你，我第一个帮你拒绝。但是像周苑柏这种长得好，家里又有钱，成绩还贼牛逼的，我还真有那闲心，想撮合一下你俩。”
　　喜晴没怎么做声。

　　以为好姐妹在故作矜持，何幼千伸出脚踢了踢她的鞋，嘴角上扬，“诶，要不要我牵线……”
　　“千千，帮我拒绝他。”
　　喜晴直接回绝，淡漠得有些过分，光影落在她的眉梢上，她的眼神毫无情绪起伏。

　　何幼千直起身，不可思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还是高中生，而且马上高三，谈恋爱有点不太好？”
　　又劝了她几句，“你先别想太多，先谈再说，况且他成绩那么好，还能辅导你学习，说不定到时候你也能考个牛津……”

　　“帮我拒绝他。”
　　喜晴没有丝毫犹豫，依旧不想让这个小小的插曲蔓延下去。
　　何幼千：“你确定？你确定要放掉这个大少爷？”
　　“嗯。”喜晴很肯定的点头。
　　“o……k。”何幼千勉强答应了。

　　对于喜晴的决定，何幼千其实也理解。因为她这位姐妹太另类，别的女生都有情窦初开的时候，但她好像对这些半点兴趣都没有。
　　生活澄澈成一滩清水，像一个隐于人群里的宝藏。

　　随后，俩人有说有笑去了洗手间。

　　-

　　洗手间外拐角处，光亮照不进来。
　　几个人影困住了一个瘦弱清秀的少女，少女瞳孔瑟缩，含着眼泪，伸手要自己的物品：
　　“路瑾悦，把信给我。”

　　路瑾悦拿着信，黑色百褶裙被风轻轻掠起，就算是穿校服，胸口也要别上Chanel的胸针，钻石和珍珠和她一样美得耀眼。
　　她俯下身，笑容像毒：“姐姐是好心帮你，看你最近为了化学分数操碎了心，心想，反正周末我要见关嘉来，不如我帮你递这封，”
　　她眼神带针的盯了一眼手中粉色的信封，“情书。”

　　周苑晴生来就胆小，但还是卯足了勇气扯住信，“不用了，我自己送。”
　　路瑾悦手指用力扯着信，眼神骤变，无比凌厉，“你说这基因真是神奇，我们连喜欢的类型都是同一种。”

　　周苑晴不敢吭声。
　　只见路瑾悦将信用力的撕碎，细长的眼尾一眯，看着就不好惹。她声音很平，“明明是同一个爸爸，你可以姓周，我却只能姓路，你可以住在周宅里，我只能住在没身份的野房子里，你得到的已经比我多了，一个关嘉来而已，你就让给我嘛。”

　　看着自己的情书被撕，周苑晴眼眶红了，路瑾悦还拍了拍她的脸颊，“好吗？我亲爱的妹妹。”
　　周苑晴难受得说不出话，路瑾悦后面那几个跟班，借势想弄弄她，于是先后几个上手推搡着她，不料，她没站稳，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好在，没几个阶梯，她没大碍，但是大腿和小腿都磕破了。

　　“路瑾悦。”
　　路过的何幼千看到后大吼一声，“真有你的，敢在学校明目张胆搞霸凌？”
　　在城北一中，敢和路瑾悦这种人互呛的，大概有且只有何幼千。

　　路瑾悦并不怕，举起双手，问，“你哪只眼看到是我推的？”
　　人的确不是她推的，何幼千无话可说，但她也不是好惹的，一张嘴讲话也毒，刻意走近了点，“这世道真是变了，艳星的女儿也敢这么嚣张。”

　　路瑾悦瞬间瞳孔睁大，瞪着眼，捏紧拳。
　　何幼千讥讽的笑，“活到17岁了，还是不能随父姓，只能在这里欺负原配的女儿，真贱啊。”

　　路瑾悦气到想动手，何幼千拍了拍自己的脸提，挑衅道：“怎么？想打我？来啊，你打一个试试，你今天敢在我脸上留下印子，我明天就敢让全校知道你有多贱。”
　　虽然愤怒到差点不受控制，但路瑾悦还是迟迟没动手。

　　“好了，快上课了，都散了吧。”
　　气氛僵持之时，蹲在地上拿纸巾帮周苑晴擦血迹的喜晴开了口。对方毕竟是不可一世的路瑾悦，她并不想何幼千惹出什么事来。

　　路瑾悦并未走，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喜晴身上，这张洁净秀雅的脸让她不悦，侧身，冷冷的说去：“不要以为你是关嘉来的妹妹，我就不会动你。”
　　周苑晴忽然抬眼，怔怔的望着喜晴。

　　看周苑晴的血擦得差不多了，喜晴将废纸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站了起来，隔着长长的楼梯，她眼神淡定不惧：
　　“嘉来哥不接受你，和我没关系。”

　　对于路瑾悦这个嚣张跋扈的人，喜晴和何幼千都极其厌恶，没丁点好感。
　　“嘉来哥？叫得还真是那么回事。”路瑾悦暗暗唾弃，在走之前，无礼的扔下两个字：“真婊。”

　　喜晴根本不在意，她扶起了周苑晴。
　　周苑晴忽然笑了，“你和我想象中一样。”
　　“你认识我？”喜晴诧异。

　　周苑晴：“年纪第一，谁会不认识呢。”
　　被夸了，喜晴还有点害羞。她们一起上了楼梯，边走她边嘱咐：“你记得回去拿药水消毒，破了皮，怕细菌感染。”

　　周苑晴开心的点头，分开时，她挠了挠头，小心翼翼的问喜晴：“那个，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喜晴回答得很快。

　　周苑晴走后，何幼千凑了过来，一直在喜晴身旁发出啧啧声，这让喜晴有点不舒服：“你干什么？”
　　何幼千先笑了几声，说：“看来上天都在帮周苑柏。”

　　喜晴：“什么意思？”
　　何幼千：“刚刚那个女生叫周苑晴，是他的亲妹妹。”
　　喜晴稍愣，但也没太放心上。倒是何幼千兴致勃勃的继续说：“这姑嫂关系，你是已经稳稳拿捏住了。”

　　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喜晴叫了她全名：“何幼千。”
　　何幼千马上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

　　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教室一阵轰乱，瞬间走了一大半，还有几个同学正在排队让喜晴帮忙解题。
　　从物理题到英语题，喜晴都很有耐心的帮同学消化。

　　何幼千靠在后门边玩手机，有时候她真的纳闷。像喜晴这种平时又当爸又当妈的，怎么成绩还可以这么好。不过想了想，大概有的人天生就适合读书吧。

　　忽然，有人扯了扯何幼千的书包，探了个小脑袋，机灵的挑眉：“别和姐我说，我去玩会，赶晚饭时间回去。”
　　她一把揪住喜云的书包，“干嘛去？”

　　喜云笑眯眯的说：“门口骑士网吧打两把，要是她问，你就说我去打篮球。”
　　“又让我骗你姐？”何幼千瞪着眼。

　　喜云眼眯成了一条缝：“都是手部运动，不算骗。”
　　再后来，何幼千已经抓不住这家伙了，喜云逃之夭夭了。
　　不过，她手机又响了，一整天了都是同一个人。又是张致豪的语音，她吸了口气才点开听。

　　张致豪：“你朋友脑子里在想什么啊，看上她的是周苑柏诶，她要是不了解我们鼎鼎大名的周少爷，我可以把他家的产业，他的豪车，他的资产，他的学士学位证明给你刨出来，你摆给她看。”
　　何幼千走到走廊里回了一条语音：“我朋友真的没兴趣。”

　　很快，张致豪又发来一条：“你朋友要么就是高手，欲擒故纵吊着他，要么就是同性恋。”
　　何幼千反驳：“你讲话给我放尊重点，你才同性恋。”

　　张致豪嬉皮笑脸的回：“我可不是同性恋，我以后是要结婚的，老婆都已经找好了。”
　　何幼千一阵反胃：“求你了，在伦敦多找几个洋妞，永远别回来了。”

　　刚发完，喜晴就背着书包出来了，看了一眼天，“完了，天都要黑了，阿云估计都到家了，我得赶紧回去做饭。”
　　“别急别急，他，”何幼千差点说漏嘴，“他说去体育馆里打会篮球解压，稍微晚点回去吃饭。”
　　喜晴哦了声，也没起疑心，放慢了脚步。

　　-

　　宽敞的校门外，葱郁的大树被染上了朦胧的昏黄色，也沾着粘稠的夏风。

　　门口停着一辆珠光白的奥迪r8。周苑柏靠在车旁等着人，他喜欢浅色的一切，包括车也包括衣物，一件柔和的水蓝色的衬衫，称得他更斯文俊朗。

　　他是来接妹妹周苑晴放学的，但没想到先等来的是另一个妹妹。

　　“哥哥。”
　　路瑾悦似乎很习惯这个叫法。其实学校对学生的服装打扮有所要求，但她依旧还是名牌傍身，背着新款Chanel包包走了过来。
　　周苑柏看着她这身高调的打扮，充满了厌恶。

　　路瑾悦的故意显得有些恬不知耻，“是来接妹妹放学的吗？”
　　“是。”周苑柏模样疏离冷漠，还特意强调道，“来接我的妹妹周苑晴放学，不是某些野猫野狗。”

　　野猫野狗这几个字扎进了路瑾悦的心底，一阵不悦在翻滚搅动。她的语气柔中带刺：
　　“你常年在外，很多事你都不知道。爸爸前几个月说，等下学期就让我和妈妈搬进周宅，希望我们一家五口，可以相处愉快。”

　　周苑柏脸色瞬间沉下，他是愤怒的，可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和这样的女人动怒，也大可不必。
　　知道已经刺激到了他，路瑾悦满意的走了。

　　过了一小会，周苑晴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不敢让哥哥看到自己侧腿上的伤，所以她拿长袖校服系在了腰上，能挡一点是一点。
　　周苑柏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帮她把书包卸下，扶着她坐进了跑车里。

　　工作上突然来了急事要处理，周苑柏先没进车，在车外站着回复。
　　经过的同学有些都认得他，三五成群的小声议论。
　　大多数都是仰慕他，以及羡慕周苑晴的。

　　虽然夕阳渐渐收起，天色越来越暗，可是，周苑柏似乎优越到自带光茫，从小到大都如此意气风发，钻进黑夜里也依旧耀眼。

　　刚好喜晴和何幼千挽着手走了出来，一路上瞎聊，一直在笑。
　　忽然，何幼千推了推喜晴，“我靠，周苑柏不会是来学校堵你吧。”

　　喜晴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肩宽背挺，站得笔直。的确是昨天在马场救自己的男人。有那么几秒，她的心还是剧烈颤了一下。
　　她久久没敢往前走。

　　“不对，我又没有告诉他你是谁。”何幼千还在闷头琢磨，“哦，应该是来接周苑晴的，吓死我了。”

　　周苑晴探着身子敲了敲窗，“哥，走不走？”
　　“走。”
　　回复完最后一条信息，周苑柏立刻上了车。
　　看到他坐进车里，喜晴的心才落地。

　　奥迪依旧没开动。

　　周苑柏还在处理工作信息，周苑晴却在一旁喜笑颜开说着今天的好事，“哥，我今天终于和我的偶像做朋友了。”
　　他边打字边敷衍的说，“你偶像？那个韩国男团？ex什么来着？”

　　“不是，”周苑晴哎呀了一声，“是我总和你说的那个城北一中风云人物。”
　　周苑柏随口说：“哦，那个你们这届的年纪第一，叫什么晴的，是吧。”

　　她点头，“嗯，喜晴。”
　　他边发信息边笑：“这名字倒是挺喜庆的。”

　　就在这时，周苑晴朝车外看去，刚好看到了走过去的喜晴，她用力的拍了拍周苑柏，“哥，说曹操曹操就到，我的偶像在外面，你快看。”
　　“嗯。”周苑柏没空抬头。

　　但她不依不饶，“你等会再发，你快看我的偶像，又漂亮成绩又好还善良，不看你会后悔的。”
　　他哼笑，“后悔？什么美女你哥哥我没见过。”

　　编辑好最后一个字发出后，周苑柏终于有空抬头了，天色又黑了点，只能看到前面两个模糊的少女身影。

　　周苑晴靠在椅背上，“好啦，你错过了。”
　　周苑柏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说什么，点燃引擎，发动了车。

　　在驶入大马路时，喜晴和周苑柏朝两个方向离去，就像两条平行线，消失在夜幕里。
　　不知是否会再有交集。
　　也不知下一次交集会是在什么场景下。

　　-

　　奥迪匀速行驶在柏油路上。
　　道路旁是一排排刺柏，这种树木随处可见，普通不起眼，甚至很多人一辈子连它的名字都叫不出，但它就是这样稳稳的站立在每个角落。

　　周苑晴看到街道的刺柏，想起了一些趣事，她说：“你知道喜晴怎么成为我偶像的吗？”
　　周苑柏平稳的开着车：“为什么？”

　　她眯着眼笑：“因为有一次广播站，念了她的一篇范文，叫《刺柏》，写得太好了。”
　　“刺柏？”他摸了摸下巴，想幽默一下：“她为什么要刺我？”

　　周苑晴真是服了，“你好冷啊，刺柏就是外面那种树。”
　　周苑柏随意瞅了一眼窗外，也笑了，“我当然知道刺柏是一种树。行，既然我妹妹把她捧上天了，那改天把这篇范文给我看看，城北一中还有人的作文能写得比我好？”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你知道吗？喜晴在我们城北一中有个外号。”
　　“什么外号？”
　　“女版周苑柏。”
　　“……”

　　周苑柏扬起下巴，平视前方，“那暑假带你的偶像来家里坐坐，让我会会她。”

　　嗯了一声后，周苑晴没再说话，拿出手机，手指停留在某个头像处，点开，编辑了一行字，“暑假要不要一起参加去曼谷的夏令营？”
　　她紧张的抿着嘴，反复犹豫了很久，然后闭眼发了出去，将手机死死的扣住，也关了铃声，短时间内不敢看结果，心砰砰直跳。

　　窗外，夜光浮动。
　　车内一直播着舒缓的音乐。

　　突然，周苑柏给张致豪拨去了电话，很久才接通。

　　周苑柏：“怎么？一天了，还没她消息？”
　　张致豪支支吾吾了大半天。
　　周苑柏急了：“怎么？都知道是你未来老婆的朋友了，难度系数几乎为0，还不知道她是谁？”

　　“也不是，“张致豪讲话变得吃力，“人是找到了。”
　　听到这里，周苑柏激动得扬眉而笑，“谁，叫什么名字，微信号是多少。”

　　张致豪彻底沉默了。
　　周苑柏将车驶入了周宅的车库，停稳后，抬高了语调，逼迫的问：“什么情况？快说。”

　　“就是，就是，”张致豪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拖延了半天才说，“她说对你没兴趣，就不必有联系了。”
　　“……！”

　　头一次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被对方生冷高傲的拒绝，周苑柏脑子顿时有些懵。他身上的那些自傲优越感，在这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撑在脸颊边，不停的冷笑。

　　张致豪还在尽力安慰他，“哥，咱们换个别人，不一定就非得是她，你说是不是……”

　　声音像漂浮在外空，根本进不了周苑柏的耳里。
　　他那么自信的认为，一定可以拿下这段一见钟情，但竟然连一个机会都没留给自己。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到的是无尽的荒唐。

　　一旁的周苑晴本想安慰几句，但自己也是可怜人。就在刚刚，她终于鼓起勇气拿起了手机，点开了那条未读的微信，但收到的是冷漠的文字。
　　【谢谢邀请，不过我没时间。】

　　昏暗的地下车库。
　　是两个人被拒绝后的落寞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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