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周期

　　金子岐还没走进院子，就迎面碰上一个穿着干净得体的老太太，他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还没开饭。
　　这老太太是金子岐的小奶奶，哦，也就是他爷爷老弟的媳妇儿。
　　老太太娘家姓陈，是个南方姑娘。
　　她爹是个私塾先生，娘肚里也有些墨水，所以老太太自带一身书卷气，说话不至于文绉绉，却总给人一种“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感觉。
　　老太太小时候身子弱，算命的说她本不该出生在陈家。投错了胎，是要给阎王抱回去重新投胎的。老太太的爹娘就这么一个闺女，怕得不行，取了名后从未连着姓叫。
　　平平安安长到17岁，便嫁给了当时南下做生意的李老爷爷，老太太自此便姓了李。
　　金子岐小时候常和一帮孩子围着老太太吵着要听她讲故事，看她弹古筝，孩子们一口一个“李奶奶”，别提多腻歪。
　　金子岐自己的亲奶奶走的早，对她没啥印象，从小就喊老太太奶奶，为此不知道被李老爷爷白了几眼。
　　这为何姓李不姓陈的故事，小孩子们就当随便听听，听后也就忘了，毕竟算命这事儿也挺玄乎。只有李奶奶的小孙子李易轩当了真，第二天央求着李爷爷带去庙里讨了串佛珠。
　　据说当时那小不点虔诚的模样让庙里那位八十来岁的大师潸然泪下，于是大师免了李爷爷的佛珠钱，还亲自为佛珠开了光。
　　直到现在，大师还是会对每位来庙里的施主夸赞当年那位虔诚的小信徒。
　　他当然不会知道，小信徒在餐桌上沉吟数十秒后给出的原因。
　　李易轩抽抽鼻子：“我长得这么好看，哥哥姐姐没一个像我，我怀疑我是投错胎了，估计阎王爷还没发现呢……”
　　金子岐帮小堂哥擦擦眼泪：“他说的很对啊！话说我会不会也是……”
　　话还没说完，泪也没擦干，两个小孩儿就接受了来自暴怒的哥哥姐姐们的“群起而攻之”，哥哥姐姐们都觉得俩孩子真是天真无邪，这份属于孩童的幼稚甚是可爱，于是下手格外重了些，追着他们在院子打了二十圈有余，伤亡惨重。
　　只有李老太太努力克制住笑意，等俩小不点挨完打后柔声解释了一晚上，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白费口舌。两个孩子最后一知半解的互相望了一眼，各怀心事地睡觉去了……
　　金子岐：“奶奶！出门遛弯儿啊？”
　　“马上开饭了，还遛什么弯儿啊。等我家老头子呢。对了……”李奶奶敛了笑，突然拉过金子岐，压低了声音，“你这小坏蛋，刚刚又干什么坏事儿气你爷爷了？”
　　金子岐白眼一翻：“哪能啊，我刚还做好事儿呢，谁知道哪又让他不顺眼了。”
　　“我还不知道你呀——”李奶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成天尽惹祸。要吃饭啦，先去洗手吧。”
　　金子岐：“得嘞，我先进去了啊。”
　　直到金子岐拐进屋子，李奶奶才幽幽叹了口气。
　　金子岐拧开水龙头，手在水下随便冲了冲，拧上水龙头，像往常一样边甩手边无视他爷爷，径直走回卧室坐在毛地毯上倚着床。
　　木质双人床上贴满大大小小的照片、贴纸，难得露出的一点木头上还画着画风幼稚的涂鸦，一看就知道出自熊孩子之手。
　　挨着床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
　　海报上的女孩穿着一袭白裙，手上拿着一个手电筒。白净好看的脸上露出一丝紧张，齐腰的长发湿漉漉的，偏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海报的正下方印着三个烫金大字“失语者”。
　　金子岐走到书桌边上给手机充上电，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机重新开机后就点开了贴吧，在历史记录里按下“失语者”，随手发布了一条观后感后，开始仔细看着一条又一条的影评。
　　“哇，这个人写这么长，夸人都这么文艺！点赞点赞。”
　　“卧槽，这人傻逼吧，编剧要求这么做的骂演员心眼不好？举报了不谢。”
　　“妈诶，怎么这么多白痴骂演员？”
　　……
　　房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金子岐眼睛没离开手机，随口吩咐了一句“关上门”，继续往下刷着影评，持续着方才的碎碎念。
　　“大爷，听说您今儿做好事儿了啊？”
　　极其标准的普通话。
　　金子岐抬头看向来人，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却是一位金发蓝眼的洋少年。
　　金子岐回嘴道：“别说今儿啊，就你大爷我这好脾气，好事儿那还不是天天做。”
　　李易轩走到床边，边笑边倒了下去。
　　金子岐也不理他，放下手机走到床边，用脚把他踢远了些才坐下来，后背倚着双人床的木梯。
　　金子岐看着李易轩的一头金发，突然想起很高兴认识他的秦屿：“我今儿遇到个人。”
　　李易轩：“那不是天天能遇到的玩意儿？”
　　金子岐翻了一个白眼，又踹了李易轩一脚，才接着说道：“虽说这么多年吧，看你看习惯了。但今儿一见着他，怎么说呢……强烈的反差感。”
　　李易轩猛地坐了起来，险些撞到上边的床板：“啥呀？”
　　金子岐：“那家伙是个纯的不能再纯的中国人，但普通话不好……不，不能这样说，这样冒犯到真·普通话不好的人了。”
　　李易轩锤了金子岐一下：“喂喂喂，我是中国人，才不是外国人呢。”
　　李易轩很讨厌别人说自己是外国人，这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不太愉快的外号。
　　金子岐回了一拳：“知道，你那英语成绩，我能不知道吗。”
　　李易轩又踹了金子岐一脚：“你好像有那个什么大病，外国又不是只有一个说英语的。”
　　两人就这样说一句给一拳的斗起嘴来，直到李奶奶喊开饭，才朝对方竖竖中指，暂且休战了。
　　餐桌上一顿风卷残云，李爷爷连忙夹了几筷子菜放在李奶奶碗里，也加入了战局。
　　李爷爷：“诶呦！俩孙子，留点菜！”
　　李易轩：“……”
　　金子岐：“……”
　　抢得更疯了。
　　吃完饭，金子岐爬上屋顶，看着刚冒出的几颗星星。边上传来拖鞋哆哆嗦嗦踩在瓦片上的声音——李易轩上来了。
　　李易轩：“想啥呢？”
　　金子岐幽幽叹了口气：“这世上傻逼咋这么多呢。”
　　“咋了这是？”李易轩小心翼翼地躺下，双手不自觉地扣着瓦片，“给人骂了？”
　　金子岐摆摆手：“不不不。就是小九演的那个《失语者》，有一幕小九摔了男主的玉佩还打了他一巴掌，好像设定是他妈的遗物。结果那个男主的粉丝全在骂小九，不是骂角色，骂小九本人。”
　　李易轩沉默片刻，扯着嘴角朝金子岐笑笑：“普通人都会经历这事儿，何况当明星的人呢。”
　　金子岐像是想起了什么，张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半晌他扭过头：“也是。”
　　李易轩：“带我去认识认识呗。”
　　金子岐明白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随意应了一声。
　　“不问问为啥啊？”李易轩躺了下来，脑袋枕着胳膊。
　　“为啥？”金子岐很配合。
　　李易轩沉吟两秒犯贱道：“……你猜？”
　　金子岐侧头看向李易轩，语气无语又核善：“要不你先猜猜我能不能把你踹下去？”
　　“大爷别崴了脚，哈哈哈哈哈！”李易轩笑得缩起身子。
　　金子岐跳起来，扯着李易轩的衣领怒吼着：“你大爷！说好以后不提了的！”
　　说好不提的这事儿发生在两人初二那年，李易轩与金子岐像往常一样边走边打。金子岐正打算用全身力气给李易轩一脚时，一道光闪过，金子岐下意识闭了眼，没发现李易轩已经跳开，一脚踢空，整个人由于惯性摔下了台阶，崴了脚。
　　两人打在一起，都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不远处的小套房里，秦屿坐在一位老妇人的对面。
　　老妇人靠在摇椅上织着一条红色的围巾，是那种很正的大红色，看上去很暖和很柔软。
　　自秦屿进门，老妇人就没正眼瞧过秦屿，已经僵持了快一小时了。
　　秦屿看着老妇人，只觉得对方气场意外的强大，并且不太欢迎自己。
　　秦屿：“外婆……”
　　“回来干什么？我们这小破镇子，住着可不舒服。”老妇人打断秦屿，语气带了些抱怨，手底动作未停，“回去当你的少爷吧。”
　　秦屿无视老妇人那令人不适的淡漠语气，轻轻开口道：“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念书。”
　　老妇人没再接话，只是停了手里的活儿，看向秦屿。
　　眉目像他妈妈，秀气。嘴巴鼻子像他爹，也好看，就是好看得让她感到讨厌。皮肤……太白了，人也太瘦，秦倩怎么养孩子的，跟吃不上饭一样——头发太长，看着不太清爽……
　　老妇人看着秦屿的同时，秦屿也在看着她。
　　和母亲长得很像，只是没有母亲的那种锐气，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来很慈祥，很好相处。
　　老妇人朝一个房间扬扬下巴，就又低头织着围巾，仿佛从未抬起过头。
　　秦屿起身，轻轻走进那间房间。
　　老妇人轻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怎么那么早回来……”
　　房间收拾的很干净，几乎布置好了一切。
　　书桌旁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两排书，除了一些现在的孩子爱看的小说、漫画，还有几本学习中文的书。
　　秦屿走到书桌旁，从包里拿出三个相框。
　　一张全家福。
　　一张大合照。
　　还有一张秦屿和一个少年的合照。
　　少年的眼睛是深蓝色的，深得让人看不明白是黑里透出了一点蓝，还是蓝里透出了一点黑。
　　秦屿将三个相框都移到书架上，想了想，扣下了那张双人合照，走到阳台门口，打量了会儿上边的手织窗帘，打开门锁走到阳台上，倚在栏杆边。
　　三楼不高也不低，但足够将边上最高只有两楼的旧房尽收眼底。远处矮矮的屋顶上似乎躺着两个人，被早早暗下的天笼罩，看不太真切。
　　一片微微泛黄的叶子飘到手边。秦屿捏起叶子，抬头看向四楼邻居阳台上种着的垂藤植物，对着那快触到他脑袋的植物比划两下，似乎想把叶子粘回去，考虑到自己没有胶水，只得做罢。
　　他从兜兜里拿出打火机，“啪”的一下，打火机吐出蓝色的火焰，一下将叶子烧得一干二净。
　　拍拍掉手上捏着叶片蹭到的灰，秦屿望向远处的天空。
　　发现他不在家，两个妹妹会不会哭？会吧，尤其是Liz，Liz最粘他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抱着娃娃跑到他的房间，缠着他讲故事，还撒娇求抱抱。
　　仔细一想，Liz和Elva的房间，一直只有Elva在住吧。Elva容易害羞，一般不敢来自己的房间，除非Liz带着她……
　　一想到Elva光着小脚丫，怯生生地站在自己房门口看向自己的小模样，秦屿就很想笑。
　　两个小姑娘几乎可以算是那个家里唯一能让秦屿真正笑出来的事物。
　　不过，她们才六岁呢……没多久就会忘了哥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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