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人，一生事

　　第一章
　　01
　　霍苏宁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抱来的，尤其是面对上那张两岁时的全家福，照片无疑被保存得很好，里面一家三口很惬意的坐在老房子门口，从照片的背景上可以看出老房子水磨的门框，上面依稀可见没有被风侵蚀完全的对联：天赐平安福，户纳千金财。很平实亦很幸福的愿望。
　　当年的霍清誉英俊非常，高挺的鼻梁上架副茶色墨镜，嘴角稍含笑意；墨绿的格子衬衣，从第四个扣子开始扣起，微喇裤、尖头牛皮鞋，活脱脱一个拷贝版的相良光夫，不用问，十有八九都是当年那部说万人空巷都不为过的《血疑》给闹的。不过话说回来，经典的永远是经典，即使拿到今天，和那些整天乐此不疲地把火车头竖脑门上的“非主流”们相比，父亲霍清誉着实是要经典、气质上太多了。
　　右边坐着的是母亲徐旸，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架势：白衬衣、公主袖，打着大斜纹的百褶裙，齐齐的刘海衬得一张瓜子脸更显秀气端庄，倘若忽略那双突兀的棕色丝袜，怎么看都是一标准的八十年代美女啊。
　　俩人中间夹着的那个肉嘟嘟的小妞自然是小时候的霍苏宁，一脸乖巧样，软软的头发、水水的大眼睛，眼窝深陷，像个小小的瓷娃娃。加上身上那件明黄的小公主裙，那个珠圆玉润的小丫头，看过照片的就没有一个不喜欢的，连霍苏宁自己都觉着爱不释手；可是再对照一下镜子里现在的自己：大眼睛是没错，可是一只单一只双，而且眼窝一点也不陷，鼻子倒是有点像，二十来年就没改良过的一肉乎乎的小塌鼻子；嘴嘛，就不好说了，总感觉小时候翘一点，现在扁多了。
　　不过怀疑归怀疑，这事说说也就过去了，毕竟老人间不是还流传一种说法：孩子嘛，不要长得太好看，否则越大越丑。完了。于是霍苏宁私下里揣摩，反之，应该也成立的吧？
　　人的信念始终很强大也很神奇的东西，心理暗示的东西给多了，最后连自己也会深信不疑，以至于霍苏宁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坚定不渝地抱定一个信念：自己只是很不幸地“又”验证了一回“真理”的真理性。仅此而已。
　　霍苏宁是家里的独生女，八十年代出生的一拨主儿，正赶上国家“计划生育”热火朝天的时候，所以霍苏宁没有兄弟姊妹，从记事起，和自己最亲的自家人是大伯家的儿子，她的堂哥：霍昔。霍昔年长霍苏宁三岁，从小到大的样子几乎没有变过：浓眉大眼双眼皮外加颊上两个大酒窝，只是小时候脸圆不隆咚的显得挺可爱，现在大了没什么肉，轮廓于是被凸显得很深刻，于是就鬼使神差的一天比一天越发变得英俊起来。
　　老实说，其实兄妹俩长得挺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但这样相似的五官分布在作为男孩的霍昔脸上显得英气逼人、尤为出彩；而给了霍苏宁，则怎么看怎么让人感觉英气有余、柔美不足了，实在称不上好看；一言蔽之：太男孩气了。
　　霍昔一直很疼这个妹妹，和邹雪妮在一起之前，他的世界里分量最重的一个女性就是霍苏宁，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彼此的童年、少年，堆积了大量很难忘的回忆，有些霍苏宁至今想起来都会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这些点点滴滴，霍苏宁心里一直明白，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老房子没拆迁之前，他们两家住前后院，就那么几步路，霍昔总习惯背着霍苏宁从我家到你家，再从你家折回我家……霍苏宁记忆里有大半的日子是在霍昔背上度过的，那种很久远的感觉，霍苏宁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潜意识里一直相信，那脊背是这世上最温暖、最可靠的地点，之一。
　　渐渐长大了之后，加上许绎那小子隔三岔五的嘲笑，霍苏宁逐渐不好意思再让霍昔背着，虽然她还是很留恋那种什么都不用去想、去做，就会很安全、很踏实的感觉，但他们的确在慢慢长大；两人之间的默契换成了另外一种方式：霍昔无论去哪里，车后座的那个位置永远是专属于霍苏宁的。
　　从小到大，霍昔的任何东西霍苏宁都可以要，而在霍苏宁的印象里，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不管这要求本身是如何的荒谬、任性，甚至，不切实际。
　　而每当惹了事、闯了祸，霍苏宁也会第一时间跑到霍昔面前，原原本本地坦白原委，然后心安理得地等着霍昔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焦头烂额或者得心应手那都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这么多年以来，不管对别人如何，面对着霍苏宁的霍昔，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宽容、没有脾气、有求必应的好兄长。
　　每年霍苏宁生日的时候，霍昔都会为她准备一份礼物，贴图、圆珠笔、恐龙模型、旱冰鞋、脚踏车、白金项链……有时轻有时重，视他当时的经济状况而定。那些东西，霍苏宁至今一件不落全部保留身边，就算中间曾经两次搬家，连毕业证书也丢了，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什却一直能够在阁楼的一隅安之若素。
　　习惯了从幼儿园起就开始当领袖的霍苏宁，从小到大并没有多少机会体会有些东西想要而不得得的那种心情，相应的那些会让她心有触动甚至念念不忘的事情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记忆里最早也是最深刻的一次来自霍昔，十岁生日时，霍昔送给她一个严格算起来大概只有6吋的小蛋糕，一层，乳白色，上面有两只橙色的小寿桃。霍苏宁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售价是4块5毛。放到今天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可当时的霍昔为了买这个蛋糕，足足省了两个星期的早饭钱……
　　类似的事不胜枚举，霍昔一直很宠她，这是不争的事实。小时候每到元宵都会带她上街看灯，屁股后头跟着一喇半大不大的小孩子。那时的南渡远没有如今这般发达，孩子们的娱乐还相当有限，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无疑是小城的大事，时候一到，街上到处张灯结彩、鞭炮轰鸣，别提多热闹了。
　　霍昔年纪最长，但这并不是他成为孩子王的原因，有些人他身上就是有这种气质，不靠打架、不靠收买，就能让一帮顽劣的小孩子死心塌地的去信任与跟从，这无疑就是霍昔。
　　这其中也包括小时候显得大大咧咧、傻乎乎，越长越多弯弯肠子的许绎。即便无理取闹如霍苏宁，只要是霍昔说出的话，她就算当场会嘟嘟囔囔，事后还是会乖乖照办。

　　不确定是哪一年的元宵节，霍昔领着这帮小崽子走大街穿小巷，满世界溜达，走马观花似地路过一个个灯点，首站就是陆家滩头。那时的陆家滩头还都是老房子，挤挤挨挨靠一块儿，青砖灰瓦，古色古香，砖缝里随处可见大片大片滑不溜丢的墨绿苔藓。铺着青石板的路面上高低参差，经年的舟车人行，早已将那些一大块一大块整齐而坚硬的石板上的棱角磨得圆润、湿滑。窄窄的路面延伸出去，是一条条悠长而逼仄的弄堂，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看着以为没有路了，在尽头的拐角处往往又是另一番洞天。说这话有点俗，但的确有点陶渊明那首诗的意境：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出了陆家滩头有人摆个小摊再买花灯，就是那种可以用一根棍子推着满地跑的兔子灯，四周糊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纸，在中间的木头支架上用几圈钢丝做个托儿，绑着根蜡烛。周围围观的小孩几乎人手一只。霍苏宁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主儿，眼见着旁边的小人儿都有了，也非吵吵着涌上了前。出门之前爸爸本来就已给她预知了买花灯的钱：四块！绰绰有余了！好容易挤到卖灯的跟前，兔子灯都抢上了手，一摸口袋，发现原来的四块大洋奇迹般的只剩下两块。刚刚只顾着窜东窜西，跟着一大街的人挤得热闹，那两块大洋早不知啥时候被挤到了哪里，又收编了谁的口袋。
　　霍苏宁极度不满的扁了扁嘴，剧情发展到这，该是掉几滴鳄鱼眼泪的时候了，可霍苏宁偏生是个拧巴的姑娘，听说出生那会儿都没正儿八百的亮一嗓子，直吓得接生的阿姨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屁股，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哼哼了几声。
　　时间转回此刻，霍姑娘哭倒是没哭，可她攥着手里的两块钱，硬是横在人家摊子门口，也不说话，但死都不肯把兔子灯还过去。最后没办法，霍昔吞吞吐吐着，只好自己掏钱把剩下的给垫上了，事后霍苏宁还理不直但气壮地不止一次埋怨他钱掏得不利索，害她差点当场丢人现眼，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霍昔只是好脾气的笑，既不辩解也不着恼。
　　很多年后的一次家庭聚会上，俩人无意中聊到这件童年的糗事，霍昔才慢条斯理地道出原委：原来当年那两块钱他本是留着买游戏卡的，那时他和很多同龄的男孩子一样，疯狂迷恋着一个游戏，《魂斗罗》……
　　细细想来，这二十多年，霍昔尽其所能地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带给她的记忆全部都是幸福与快乐，就像上辈子欠了她一样，这一世就是来还债的。而认识谢初夏十年，他给霍苏宁的除了伤心、难受得恨不得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似乎再无其他……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一报还一报，她甚至无法开口去抱怨，这是她亲手为自己选的路，无论多艰难，也决心一条道走到黑。
　　然而，当再多的付出与努力也依然被熟视无睹时，也许唯一的出路就是放手，一了百了。因为于他而言，她的爱不具备丝毫价值。
　　许绎给她讲过一个故事：一对情深爱笃的年轻夫妻，妻子突然去世，丈夫悲痛欲绝，整日茶饭不思，恨不得追随她而去。这时，他遇到了一个老和尚，老和尚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荒郊野岭之外躺着一个死去的女子，赤身裸体，第一个人经过，摇摇头，感叹世风日下，然后走了；第二个人经过，不忍女子衣不蔽体，于是脱下身上的衣服给她披上，也走了；最后一个人经过，停下来掘了个坟，把女子小心安葬了。
　　男子不明其意，求老和尚指点迷津。老和尚说：那就是你们的前世，女子便是你妻，而你是第二个人，对你的妻子而言，你前世对她有恩，所以这一生她才嫁做你妻来报答，你们的缘分只到此为止，她偿完了你自然要离去，因为她最该报答的人是第三个为她收敛的男子，所以你不必悲伤……
　　初初听完，霍苏宁内心一片苍凉，也许，对谢初夏而言，自己前世就是那个选择在他身旁冷眼旁观的人，所以这一生，他才对她毫不在意……
　　感情的事，到底是求仁得仁还是命中注定，也许，真的只有当局者自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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