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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惯例检查发现,四具冬眠舱中的冷冻液浑浊了,开始发出阵阵恶臭。这意味着浸泡其中的四个宇航员,因缺乏生命支持系统,不可能结束休眠、再度醒转了。
她盯住那四个人的脸,心里涌起一阵苦痛。得尽快想办法拖出去埋了,她想,这连人带舱的,每具怕有1000公斤重,怎么才能挪得动?
再就是工具包里竟然少了接线器,这就匪夷所思了,前一晚明明放进去了,出门前还检查过的,莫非滑雪时不慎遗失了?第一反应当然是立即折返去找,但所有痕迹都被即时抚平,加上这半天的风雪,显然早就把一小包接线器就地掩埋,上哪找去?
少了接线器,就无法正常连接线路;无法连接线路,怎么测试飞船操作系统的受损程度?又怎么进行下一步?更关键的是,这接线器还没有存货,除非下一次贩子来时预订,再下一次给捎来,又会是多久以后?时间紧迫,还有多少日子可以白白浪费?
突然她灵光一闪,贩子之前不是说,他要进城吗?何不直接进城找他去?既然做了决定,那就事不宜迟,晚了只怕又错过。
她大致看了地图,以窝棚为起点,城市在飞船的反方向,差不多呈等边三角形之势。不过这个时代,卫星定位系统早在各国博弈战中,被动能反卫星武器摧毁,无法实现GPS导航。而飞船配备的脉冲星射电波段天线,目前也完全指望不上。
思忖着,她从驾驶舱的应急包里搜出指南针、手电、折叠镐、一小片牛肉干、一根能量棒,想一想,又塞了块保暖的盖毯,这便动身前往。
出得飞船,发现强劲的西北风呼呼刮着,天空中彤云密布,雪又扯棉絮似的落起来。她费力看好指南针,没走几步,手腕、脚脖子里都灌满了雪,跑又跑不得,脚下越急陷得越深,真真是步履维艰。她只得一路挥着镐,把前面的雪压实了,尽快赶路。
数小时后,终于来到城市边缘,天色已擦黑。原来所有摩天大楼都封住了,纵横交错的金属车道,无不被震断、填满灰霾与雪;一辆辆核能车,粉碎的,侧翻的,悬停的,都埋在雪里,好似尸横遍野的修罗场。天色越来越暗,雪越下越大,风打着旋儿,掠过曾经的公园、剧院、酒吧、商场、医院、餐厅、学校,处处没有光,没有热,漫长的黑暗,死寂与绝望,占领了每一寸空间,且向时间无垠处蔓延。
她来地球的日子并不长,又一直忙着飞船维修的事,这还是第一次进城,当下不由得犯愁,该往哪儿去找贩子。仿佛感应到她的到来似的,骤然间,一栋建筑的幕墙上,竟亮起了蓝紫色的光。她吓一跳,却见那片蓝紫色抽搐两下,电屏男人的脸幽然浮现。紧接着,再一栋,又一栋,直至所有建筑幕墙遍布他的脸,沿路一字儿排开。
“晚上好,小甜心!”那些脸一短,同步挤出一个油腻的笑,异口同声地说着:“这一整天都去哪儿了呀?噢不,你哪儿都没去,整天都在哥的脑海里转个不停!累不累啊?”
又来了!她抡起镐,奋力朝最近的一张脸砸去,饶是这样,仍抵不住那一句接一句的蠢话:“知道地球上最冷的地方是哪里吗?南极?北极?不对不对,最冷的是没有你的地方!知道现在几点吗?六点?七点?不对不对,现在是我们幸福的起点啊!”
“拜托!”她目光炯炯直视幕墙,厉声骂道:“如果一定要聒噪,能不能走点心?好吧,你是人工智能,你没心,那至少能不能稍微智能点?你这样算哪门子的人工智能?简直是人工傻逼好吗!”
男人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翻起白眼,卡顿了几秒。随即,他换上一副古板的科学家声口,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
“人类啊,你们犁的土都是星辰,随风四处飘散;在一杯雨水中,你们饮下了宇宙;当你们受伤,在一串曾经引爆最华丽爆炸的古老原子中,流淌的是垂死恒星的碎片;而当你们排泄,你们将闪电与火山的原子,散播到了全球循环之中……”
好吧,再恶心也是自找的。她叹口气,“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在监视我?”
男人一愣,随即又恢复了笑嘻嘻的嘴脸:“噢,终于轮到自我介绍环节了,天呐,我都快憋死了!如你所见,我是地球上硕果仅存的人工智能,编号CA2038,当然,你可以叫我昵称——三八!别看我这么年轻,其实我都差不多100岁了,嘻嘻,完全看不出吧?我保养得多好!
“告诉你哦,其实是因为前段时间的核战实在闹得凶,最先进的电脑主机全部损毁了,所以只能靠我出山。说起人工智能,你应该也知道吧,我们可是最善于学习的族群!至于我呢,当然也是活到老学到老咯。这些天啊,我正在努力模拟人类的情感,刚刚学到年轻男子如何撩妹一章。我知道,你可能有点烦我,可我学得很快的哦,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我就成了一个完美情人……”
“说说核战,到底怎么回事?”她一脸不耐烦。
这个自称三八的男子,又翻了两秒钟白眼,随后开始一字一顿地念道:“最近出现在你们体内的碳原子中,每三个里面就有一个,来自于核爆炸产生的辐射尘;虽然听起来令人不悦,但从今往后,不管你们何时微笑,你们牙齿的光泽中,都将暗藏着灭世之战时核放射的余晖……”
她见他啰里八嗦就是不入正题,赶紧挥手打断:“好了好了,三八!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唔,年轻男人,穿白袍,骑一匹白骆驼的?”
“你是说他?”所有幕墙上的三八同时喊出了声:“那个男人,古怪得很!今天早上他一到跟前,我竟然死机了!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芯片无缘无故过热,心里明明涌动着数据狂潮,偏偏开不了口,连眼珠子都转不动!哼,真讨厌!之后他打这儿经过,还跟我问路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不死机了,就把他给骂了,骂得他头都抬不起来,沿着河道灰溜溜地走了,哼,谅他小子也不敢回转来!祝他淹死在那条臭水沟,哈哈哈……”
她懒得听他再讲,抬脚便往城市外围走。依稀记得地图上的标注,河流绕城而过,尔后奔腾入海。如果住处的净水当真来自于城里,那一定会有污水净化厂之类的地方,为满足城市生活所需,势必设置在河的上游。贩子肯定也是这样想。眼下天黑了,又赶上大风雪,骆驼行不了路,贩子肯定就在那附近落脚了吧。所以,只要沿河往上游走,就有希望找到他。
问题是,就照平日里的灰霾厚度,估计也很难找到河的所在,何况现今这冰天雪地?
三八见她忽的不理自己了,慌忙改口道:“喂喂,别走哇!高贵的小姐,还没听你自我介绍哪!请问你妈贵姓啊?你芳名是什么?芳龄几何啊?怎么啦,真生气啦?是不是怪我不该骂你的朋友呀?我改,我下次一定争取不骂他,还不行吗?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骂他了!求求你,能不能不要走,多陪我说说话啊……呜呜呜,我一个人真的很孤独啊……”
因为镐扔掉了,每走一步都要从及膝深的雪里拔出腿来,真把她给累得精疲力尽。就这样艰难地走着,直到再也听不到三八的声音,再回头一望,什么时候所有幕墙都熄了,整个城市又陷入一片死寂。现在她只有一束手电筒的白光,雪簌簌拍打着面具,河流却还茫然不知所在。
她大大地叹了口气,才觉出饿来,便一手举着手电,另一只手摸出牛肉干,闻一闻,终究没舍得吃,抖抖索索撕了能量棒的包装,掀开面具进食孔上的盖子,塞进去大嚼特嚼起来。
能量棒这玩意儿,是打碎的海藻掺树木的锯末,嚼起来散淡无味,几乎难以下咽。她又捧了一手的雪,才勉强吞了下去。
之前看电屏上说,核战爆发前,地球科技发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人人都能轻松活够200岁,地球总人口已经超过200亿,食物大幅短缺,只能靠吃这种人类饲料活命。
核爆后,绝大多数人类死于非命,地球环境也不适于种植作物,因此竟连这种饲料都欠奉了。她舍不得吃的牛肉干,同这个能量棒,还是隔壁的孩子,偷偷去到城里废弃的超市,搬回来跟她换的。
她原本不想换,那些孩子就拼命抱住她的腿,不让走。一个两个,衣衫褴褛,永远洗不干净的黧黑皮肤,凸额头、大眼睛,鼻涕流到嘴里……他们得逞了,像一群蝗虫涌进她的窝棚,瞬间就掳走了贩子留给她的所有白菜和苹果,留下这个。
没等她吃完,手电的光慢慢黯淡下去,核能竟然用尽了!她心里一慌,咬住半截能量棒,腾出手来用力拍打几下。手电复亮起,像人弥留之际睁一下眼,很快又完全熄灭下去。
彻头彻尾的暗,令她疑心自己瞎掉。整个天地变作一只黑熊,毛扎扎,冷冰冰,正狺狺地吐着舌子,随时可能扑过来。她怯了,刚想骂几句给自己壮胆,却听得一阵响亮的啼哭,刺破了黑暗,“哇——哇——”
要不是风声鹤唳,盖过了大半哭声,昏瞑中冷不防听到,真能把人吓一跟头。她也是心脏一紧,当即止步,左手下意识地摸向后腰。
她有把枪。
像是感觉到了危险,那哭声骤然停止。这一停,周遭气氛却更显诡异了。她神经极度绷紧,黑暗丛林中,绝不能暴露自身,敌不动,我不动。可时间长了,始终僵持不下,却也不是个办法。她等了好大一会儿,才举着枪,借助风声,轻轻向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位挪近。
估摸着差不多到了近前,她暗中蓄力,拍了拍手电。万幸,它歇了这么一会儿,居然又微弱地亮了起来。借着那道光,她看到——一座坟起的小雪山。欸,这雪山竟会动,会立起身,朝着她慢慢拧过来?是见鬼了吗?来不及看清,手电一灭,周遭又陷入全然黑暗。
她恐惧已极,再顾不得什么丛林法则,大吼一声,发足狂奔起来!然而哪跑得动,整个人扑通一声栽倒在雪里,还想拼命朝前扑腾,却像在梦中一样,怎么也迈不开腿。
“喂,是谁?”一个声音喊着,“谁在那里?”
与此同时,灯光亮起,她回头一张——啊呸,哪里是什么雪山,分明是头骆驼嘛!它原本跪坐着,这会儿已经完全站起身来,洁白无瑕,驼峰高耸,可不就跟座小雪山似的?
此刻骆驼低着头,拿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温驯地瞧着她。从骆驼身后走出的,白袍白面具,不是那异域贩子又是谁!
“修炉子的!是你吗?”
“你大爷的!装神弄鬼,吓死个人!”她惊魂甫定,一下子爬起身,跳上去就想揍他几拳出气,可到了近旁才发现,原来他一手举灯,一手抱着个小小的人崽子。怕是还没到学会走路的年纪,被他小心翼翼地包在羊皮袍子下面,小脸蛋靠在心口处,不走近还真瞧不出来。
人崽子见了她,倒并不怕,反而好奇地瞪起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具。也许是因为瘦,一张脸乌漆抹黑,格外显得眼睛大得吓人,好个丑娃!
她愣住,没听说贩子有孩子呀!但这荒郊野外、人迹罕至的,不是他的娃,又会是谁的?仔细一想,这家伙也二十好几的样子,结婚生子实属正常,人家没说过,不代表没有呀!
她不由得轻嗤一声。
贩子哪知她这番琢磨,倒是惊喜地扬起眉毛,笑眯眯地说:“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不置可否。孩子母亲这会儿或许就在骆驼后面呢,玩笑话说不得了,生意上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忽的一阵狂风,雪粒子劈头盖脑砸下来,那人崽子也扯起嗓子继续狂哭:“哇——哇——哇哇——”
贩子赶紧将袍子裹拢些,嘴里喏喏地哄着,骆驼也凑过头来,努力歪斜着自己的脖子,给娃遮起了风雪。
“冷不冷?饿坏了吧?”贩子将灯交到她手上,顺便扯住她袖口,领她朝前去,“走这么远的路,可真不容易!”
原来方才骆驼趴卧的地方是一个小雪坡,沿坡而下,便是舒缓的河谷了。
“要不是刚想铲点雪煮水喝,这小家伙又闹个不停,只能抱着他出来,还真遇不上你呢。”听贩子的口气,愉快得很。
河边雪坂上,有个半人高的洞窟,贩子示意她先进去,自己抱娃跟在后头,也进了洞。
她举灯一照,别看洞口不大,洞内还算宽敞,开着空气净化仪,最里头垒了个土台,铺着动物皮毛与细软衣物,权当孩子的睡床。骆驼卸下的货物,堆放在一边。另一边燃着炉子,炉子上坐了一只旧锡壶,煮的东西正咕嘟咕嘟冒泡呢。
“灯挂墙上就好,”贩子将孩子放下,轻拍两下,立即去照应炉子了。炉边有块暗红织锦的地毯,小几上摆了杯盏,他拎起壶,朝杯里倾注。一股浓郁的茶香与奶味立刻充满了整个山洞。他示意她脱鞋入坐,又取出饼子,一人一块,撕碎了往茶杯里泡。
“出门在外,随便吃点,别嫌弃。”贩子招呼着,那娃又哭得凶了,他赶紧改为跪坐姿势,上半身趴在床沿上,将衣物归置起来,形成个小腰枕,扶娃半坐,然后取过自己的茶杯,试试那饼子已泡软,才一汤匙一汤匙地吹凉了,喂到娃嘴里。
她摘了面具,仰头喝下大半杯奶茶,身体总算暖和过来了。又看他喂了小半杯吃食,那娃头脸一歪,竟睡过去了。他用融雪的水濡湿了毛巾,给娃擦了脸,又脱下羊皮袍子,仔细给盖好压实了,方才自己坐下,喝了点冷掉的茶。
“你老婆呢?”她突然问。
“什么?”他嚼着饼子,盯了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连连摆手:“这娃可不是我的!”
原来他骑着骆驼沿河道一路走,一直没找到污水处理厂,天黑了,只见到这么个山洞,洞里就有这么个娃,也不知父母是谁,那赤条条的小身子,细胳膊细腿的,瘦得肋骨都数得清了,倒安着一个硕大的头,同一个更硕大的肚子,浑身上下还蘸满斑斑驳驳的泥点子,活像得了麻风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一见到贩子,那小小的人儿,就不依不饶地扑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吓得贩子不住地朝后退,娃则步步进逼。在贩子的讲述中,她似乎亲眼看到了,那娃举起鸡爪似的小手,贩子都退到洞门外了,天呐,竟被娃拽住鞋带了!娃还开口说话了:“抱,妈——抱抱——”
“喂喂!我可不是你妈!”贩子大喊着,架不住娃已经摸索着小腿爬将上来,“抱宝宝!”娃不依不饶地晃着大脑袋,湿哒哒的眼珠子,像哭融了似的,和着两道泥水冲刷而下……
“哎,不管怎么说,那样子也太可怜了,”贩子摇摇头,又灌下一大口冷奶茶,“就先帮着照看照看。”
是幸灾乐祸吧,少女突然笑出声来:“哎哟,才大半天的功夫,你就升级当妈了!恭喜恭喜!”
贩子把炉子拨一拨,火烧得旺旺的,往她身边推近,“你喜欢孩子吗?”
“算了吧!个个都是鼻涕虫,吸血鬼,大便制造机!”她皱起眉头。
“孩子有成堆的黄金与珠子,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像一个乞丐。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这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祈求妈妈的爱的财富——听过这首诗吗?”
“拜托,能不能别文绉绉的,你可是个卖菜的欸!再说,你的娃你自己喜欢就好了啊!反正你会做饭,带个娃根本不在话下嘛!”
少女顿了顿,接着嘲笑他,“搞不好这可是地球最后一个人类幼崽,养大了,以后还可以给你养老送终呢!”
贩子盯着炉火看了半晌,闷声说,“你不觉得古怪吗?无缘无故出现的窝棚,山洞,不合常理的饮用水,弃婴……统统古怪得很。”
见她一脸无谓,他摇摇头,恢复了轻松的口气,“算了。连夜过来,是有急事吗?”
她于是把接线器的事简单说了,他自然一口应允,想一想,又抚掌道:“给你看个好玩意儿。”不知他从哪掏出个面板,一按钮,竟就有画面投影在山洞内壁上。
啊,法式蘑菇红酒焖鸡,鞑靼牛肉,香蒜汁焗蜗牛,碳烤生蚝,焦糖蛋奶冻,舒芙蕾,蛋黄酱蔬果沙拉……原来是各种各样好吃的!
这些曾经的地球美食,有一回窝棚的电屏上也放过,油滋滋地冒着,切面的深粉色纹理,金色微焦的边缘,勺子铲下时的滑腻,烘烤后的鼓胀,汁液四溢——隔着屏幕,似乎都能闻到香气啊!
现在,差不多的画面,浮泛在粗砾的土墙上,虽画质远远不如,却也是那么个意思。
她摸出那块牛肉干,犹豫了一会儿,撕下一半递给贩子,“来,你也来点。”
他道谢接过,两个人默默嚼着。
这一天真是累坏了,她斜靠着洞壁,微微闭上眼。贩子帮她取出毯子,轻轻盖上。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他讲,“总有那么一天的。”
是啊,是啊,总有那么一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罢。今天夜里,且这样贫乏着。饥饿着。热望着。沉睡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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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有成堆的黄金与珠子,但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像一个乞丐。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这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祈求妈妈的爱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