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

　　“抱歉，我——”
　　屋里的长桌旁围坐了六七个人，随着初宸推门的动作，一圈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话头转头看过来。
　　除了组内的师兄师姐，会议桌边还坐着两个其他面孔。看清其中一人的长相后，初宸没说完的话顿时被卡在了嗓子眼里。

　　“哎，怎么了这是？”余信看他愣在门口，以为他是因为不认识新面孔，当即起身把他拉进来，顺便带上房门。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啊。”余信哥俩好地拍了拍初宸的肩膀，“这是我们小师弟。别看他年纪最小，但可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厉害的。”
　　然后又分别给初宸介绍道：“这两位是隔壁P大法学院的，这是许陈韬，这是喻泽，都是杨教授的得意门生，这次来是跟咱们长期合作，顺便帮着解决这次的合同问题的。”
　　说完又压低声音跟他咬耳朵：“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老何给咱们搞来的大惊喜。”

　　可不是吗，初宸勉强提了提嘴角，确实是个大“惊喜”。

　　会议室里的白炽灯可能是新换过，亮得刺眼。初宸眨眨眼，用不到一秒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向他们伸出手：“你们好，我是初宸。”
　　许陈韬笑着握上他的手，非常热情地摇了摇：“你好你好，以后多多指教啊。”
　　“哪里的话。这次还要谢谢你们，愿意来接手这个烂摊子。”
　　松开和许陈韬交握的手，转向喻泽的时候他手心不自觉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又迅速蒸发掉，只剩下湿冷的余感。

　　喻泽从刚才初宸进门开始就在沉默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眼睛里却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个陌生的合作对象。
　　他听见余信介绍初宸说，这是我们最厉害的小师弟，听见初宸和以前一样波澜不惊的语调，看见他伸过来的、近在咫尺的瘦白的手——
　　以及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无名指指根那抹冷色调的反光。
　　他突然笑了笑，同样伸出手去虚虚地握着对方，学着许陈韬的样子说：
　　“喻泽。多多关照。”

　　补救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时空回溯，为过去的错误缝缝补补，拼尽全力抹去破裂的痕迹。
　　几个人在会议室一直讨论到中午一点多，最后却也只制定出一个不那么理想的初步方案。
　　这次的疏忽是一个肉疼的教训，想要完全挽回已然不可能，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守住底线。
　　初宸仰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得不说喻泽和许陈韬确实要比之前的学长厉害很多，有了他们的加入事情顿时变得顺利了许多。只是——
　　一想到之后还要和喻泽合作很长一段时间，初宸就莫名地烦躁起来。

　　“那今天就先这样，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先去吃饭吧。”
　　其他人陆陆续续的推开椅子站起来，初宸闭着眼和他们挥手，听到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余信起身的时候问他：“怎么不走?”
　　“还不饿，我再坐两分钟。”
　　“行，那我们先走了啊，一会儿不饿也吃点东西，听见没？”
　　“嗯。”

　　会议室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清浅的呼吸声和空调低低的嗡鸣。
　　喻泽走的时候和许陈韬低声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但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路过身侧时带起的气流。
　　很清淡的木质香，时间太长只剩下尾调，和会议室的味道混合起来，微微地发苦。

　　他比以前更好看了，初宸想。当初那点青涩已经随着时间抽条成了沉稳和可靠，五官也比以前更立体更锋利，任谁都会多看一眼然后留下一声感叹。

　　又呆坐了一会儿，初宸清空脑子里毫无意义的纷乱想法，穿好外套准备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拖得太久，他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虚假的饱腹感从胃里窜起来，造成五脏六腑都盛满的恶心错觉。

　　他关掉空调，按掉灯的开关，又仔仔细细地锁好房间的门。
　　没成想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瞬间被惊了一下。
　　“喻泽。”

　　原来他一直没走啊。
　　初宸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他不太想做无谓的寒暄，但也知道不说点什么肯定过不去今天这关，只是垂着眼和喻泽面对面站着，没有先开口也没有抬头看他。

　　喻泽见他出来，一只手撑着墙壁站直了。他比初宸高一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对方站在幽暗的逆光里，精致的脸一小半被略长的额发盖住，冷白的皮肤和阴影混杂成脏兮兮的灰白色。
　　像老式胶片里颓败的玫瑰。

　　喻泽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说出了所有影视剧里久别重逢的经典台词。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初宸不是没想过再和喻泽碰面会是什么情形，只是真到了这一天，周身的空气却仿佛比想象中还要稀薄。对方身上的香水味明明已经很浅淡了，但在这样半封闭的空间里却以极强的姿态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清晰得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只是一句“好久不见”，他就已经溃不成军。

　　恶心的感觉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泛滥上来，胃被搅得隐隐作痛。初宸不动声色地使劲按压了两下腹部，撑着平静的语气问道：“是刚才讨论的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的绿色图标，手速极快地给余信发消息：“我和师兄说一下，让他把你们拉进讨论组，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在群里说就好。”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不打算给喻泽插话的机会，说完后礼貌地朝对方点了点头，然后错过身想要赶快离开。

　　“初宸。”两人擦肩的那一刻，喻泽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身侧的手，虎口硌在他凸起的腕骨上。
　　初宸被他扯得身形一晃，皱着眉试图把自己的胳膊解救出来，但是喻泽的力气太大了，他挣了两下未果，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突然听到喻泽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他对你好吗？”

　　他声音很沉，比之前少了几分清亮多了两分成熟的暗哑。
　　谁？初宸愣了愣，下意识想反问，喻泽却已经先一步放开他的手，转身快步走开了，好像问完这个话题就结束了，并没有真的要他回答的打算。
　　莫名其妙……
　　初宸盯着他的背影不解地转了转刚刚被攥过发红的手腕，这人手劲也太大了。

　　今天的碰面是意料之外，初宸没想到老何拉来的人会是隔壁学校的喻泽，也没想到喻泽会在门口等自己那么久，只是为了问一个无厘头的、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一点逻辑都不讲。

　　甩甩头努力把喻泽忘在脑后，他去研究生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瓶热牛奶，叼着吸管向校外的方向走，打算放弃午饭下午再早点吃。
　　除了学生，初宸在二次元里还有一个披了三年的cv马甲，叫沐辰，签在圈内有名的玖橙工作室名下。下周是工作室五周年的线下见面活动，需要提前踩点统筹，他得去跟一遍流程。

　　林荫路的两旁生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初宸不紧不慢地走着，盯着路面错综的地砖无意识地回忆从前。

　　他和喻泽是同一个高中，高二分班一起被分进了成绩最好的一班，又阴差阳错因为身高成了同桌。那时大家开玩笑都说，全高中部最好看的两个男孩子都在一班，不知道会激励多少暗恋他俩的女生拼命学习，一本率估计都能给拉高一截。
　　但估计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们口中的两个校草，在高二下学期就瞒天过海地搞了一出“内部消化”。

　　虽然最后还是没能坚持下去。

　　其实初宸已经记不清分手那天过程究竟是什么样的了，只记得是个雨天，震耳的雷鸣将对方的声音遮掩得模模糊糊。自己先提了分手，然后恍惚着再没敢看过喻泽的眼睛。
　　那时候的喜欢太过年轻，以为单凭着一句承诺就能一起淋过秋天彻骨的冷雨，也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就真的能走到许愿时奢望过的永远。
　　在一起一年，分开五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场瓢泼的雨，下到最后他已经看不见河流对岸喻泽的影子了。

　　他卡着点到了会展中心，进后台的时候灯光音响都才刚刚调试完毕。工作室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一边说笑打闹一边讨论着彩排流程。
　　“来得正好，你那边忙完了？”工作室老大陈曦见他进来，在身边翻找了一下，把台本递给他，“马上开始了，准备一下。”
　　初宸接过来，还没来得及翻开，一个黑黢黢的镜头突然凑上来强行和他怼了个脸。
　　“啧。”初宸非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把它推开，“77，别闹。”
　　镜头后露出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来，笑嘻嘻地依言将摄像机拉远了些：“我们辰总来啦！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知道他是在录花絮或者vlog，初宸敷衍地挂上营业假笑，冲镜头挥了挥手：“大家好呀。”
　　“咦~”77后退一步跨坐到单人沙发的扶手上，镜头依然稳稳地对着初宸的方向，“走心一点呀。”
　　初宸从旁边的茶几上摸了一盒巧克力味道的夹心饼干，自己先叼了一块，然后又把另一块囫囵塞进他嘴里：“7崽，你好吵。”
　　77被堵了个猝不及防，“呜呜”叫唤着表示不满。等他费劲巴拉地把饼干咽下去，还没来得及抗议，两个工作人员就已经推门进来，告诉他们彩排可以开始了。
　　彩排内容是保密的，77只好先暂停拍摄。保存好刚才的视频后，他瘪瘪嘴，一副被蹂躏过的小白花模样凑到陈曦边上，夹着嗓子告状：“哥，沐辰他又欺负我！”
　　他故意夹得又尖又细，误伤范围极大，一群人霎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曦憋着笑努力绷出主持公道的样子，假装为难道：“那怎么办呢？不然你欺负回去好了。”
　　初宸配合地张开双臂，做出一副“我绝不反抗”的样子。
　　“啊啊啊啊啊！讨厌死了你们几个！我果然不是你们最爱的崽了！”77大叫一声，气得整个人都扒在陈曦身上装死。
　　他的老搭档谬珉拍拍他头顶，把他从陈曦身上一点一点抠下来：“好啦，我们的团宠大可爱，该干正事了。”

　　彩排走得还算顺利，结束的时候天边刚刚擦黑。陈曦来之前在旁边的火锅店订了包厢，一波人浩浩荡荡地扫荡了两个小时，吃得满身红油味才意犹未尽地停住筷子。
　　被彩排耽误的活儿需要晚上补齐。初宸的公寓离工作室不远，搭陈曦的顺风车一路回去。要加班录音的几个人羡慕得要死，他在小区门口下车的时候，感觉背上被他们的目光生生灼出了两个大洞。

　　天气有点阴，云层的颜色很深重地铺在头顶上，涂成浓郁的夜色。初宸看了看时间，没急着上楼，转身去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两根火腿肠。
　　他们楼下的灌木丛里有一只橘黄色的小野猫，不知道是小区里哪只流浪猫生的，断了奶就一直没再管过。初宸每天回家都会给它喂点吃的，也有其他好心人做了御寒的猫窝和食盆放在绿化带的边缘，小奶猫这才能熬过北京的严寒。
　　小猫崽胆子很小，初宸把火腿肠掰成一小截一小截平放在手心里，耐心地等着小家伙闻到味儿跑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小团子悄悄从灌木的枝丫间蹭出一个脑袋。它认出了初宸的味道，细软地冲他叫了一声，然后欢快地“哒哒哒”跑过来。
　　小猫舌头上生着细小的倒刺，舔得手心有点痒。初宸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它头顶沾着灰土的毛发，然后一路滑下来在它下巴上轻轻勾了勾。
　　小家伙乖乖地任由初宸揉它，嘴上吃得飞快，最后一舌头卷走了仅剩的肉渣，然后恋恋不舍地嗅了嗅初宸的手心。
　　“行了，今天不能再吃了。”初宸最后给它顺了一把毛，猫崽子很听话地“喵”了一声，目送他进了单元门。

　　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仔仔细细地洗手消毒。虽然小猫按时打过疫苗，但是每天在外面疯也不知道会沾上多少细菌。
　　水流和缓地冲刷在皮肤上，在指根处受到了阻力。初宸刚才在无意识地发呆，这才回过神把戒指取下来放在一边。
　　猫崽子刚才吃肉的时候口水糊了他满手，戒指上或多或少也沾了一些。初宸把手上厚密的泡泡冲掉，又从洗手台上把它拿起来，正要冲洗时，一道白光倏地闪过。

　　“他对你好吗？”

　　白天喻泽问他的话骤然在脑中响起。初宸盯着自己左手无名指尾，不由得失笑。

　　原来是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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