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孙权带着满腹哀怨回到吴郡，还和往常一样练武、读书，兼为孙策处理琐碎政务与军务。

　　但府中上下都隐隐察觉，二公子似乎被什么难题绊住了，往日脸上的爽朗笑容不见踪影，还时时面带忧愁望向远方。独自久坐时，长吁短叹，旁人问他何故叹气，他也不理。

　　这日他母亲吴太夫人抽空来与他闲话家常，太夫人问道，“权儿前些天替你大哥去会稽郡巡视，都见了些什么人？”

　　孙权正襟答到，“按照大哥的吩咐，拜访了会稽郡几位汉室旧臣，他们如今都不问政事，只想安稳度日，已经默许了我们统领江东。”说到这里，又放低声音补充道，“大哥特意嘱咐，山阴县有位谢煚先生，当年在徐/州做徐县县令时，与父亲颇有交情。我这次见到谢先生了，还在他家留宿了一晚，母亲对会稽谢氏可有印象？”

　　说到这儿，又不知想起了何事，连连叹气。

　　太夫人摸不着头脑，但也耐心陪他谈论起谢煚，“我又不是老糊涂了，怎会不记得你父亲当年的旧友？那时你父亲还是下邳县丞，谢先生和我们同为江东人士，在徐/州互相帮扶。你刚会走路时，你父亲还打算让你拜他为师，让他教你读书识字。谁料后来黄巾一乱，人心惶惶，谢先生惦记家中妻小，便辞官回了江南。失散了这么些年，如今你竟还能见到他，倒真是缘分使然。”

　　孙权一听“缘分”二字，不顾他母亲在眼前，嘴角自顾自扬上去，笑了一会儿，眼神又黯淡下去，失落地垂下头。

　　太夫人见他有些痴傻，关切道，“莫非谢先生如今境况不大好？还是他对孙氏不满，奚落了你？”

　　“不不不，”孙权忙解释，“谢先生如今很好，是会稽郡一望族，对我也礼遇有加。他儿子谢承是个念书的奇才，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太夫人见这些外事并无不妥之处，更加不解孙权究竟有何心事。

　　“权儿，这趟你外出回来，我和你大哥早已发觉你不对劲，可你不愿对人提起，方才我多方询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你心中到底装着何事，不要瞒我才好。”太夫人说到此处，想到多年来孤儿寡母的不易，只觉忧愁伤感，险些落泪。

　　孙权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沉湎于谢府桃花园那匆匆一幕，自以为不露声色，谁曾想，举止竟已经异于往常，还引得母亲为他操心。

　　事到如今，孙权打算如实招来，顺带向母亲诉说心中烦闷。

　　可是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胡言乱语道，“母亲，我心里在想着一个生病的姑娘，不知道她病愈了没有。”

　　太夫人听到这话，掩面大笑起来，“原来我儿竟是怀春了，怪我疏忽，算起来，你今年已十五岁。”又想套出孙权心里究竟装着哪家姑娘，便故意说道，“张昭前些日子还对我提起，吴郡世家大族众多，孙氏和他们非亲非故，统领江东有诸多阻力，劝我们和吴郡士族联姻。我在吴郡四姓里给你选一门亲可好？你放心，肯定给你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夫人。”

　　孙权一听就拉下了脸，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江东地广人多，为何非要在吴郡挑选？我要娶妻，定要娶谢煚的女儿不可。”

　　太夫人这下全明白了，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孙权发觉自己唐突，脸红耳热，恭身向母亲赔礼，“一切全凭母亲做主。”

　　太夫人春风拂面，一脸喜气地询问孙权，“我记得谢先生当年说过，他有一个女儿，在洛阳出生的，名唤谢洛城，你这次去会稽，见到她了？”

　　孙权抿嘴点点头，把他冒雨取药、穿着谢承的衣服在谢府花园闲逛、被谢洛城当成谢承的前后经过说与他母亲听。还添油加醋地说谢洛城看他的眼神如何温柔，又如何感激他冒雨为她取药。

　　太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她激动地感叹，“若你父亲还在，知道你如今的心思，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的。既然你父亲不在，我自当亲自出面，为你促成此事。”

　　“母亲，我真的能娶谢姑娘吗？”孙权有些忐忑不安，喃喃地问，“万一她拒绝了我，我岂不是自讨无趣？我怕我承受不住……”

　　太夫人拍着他的手鼓励道，“不要担心，你是孙家的二公子，又是江东的少将军，我们与谢家也算世交，我亲自上门诚心诚意求娶，谢家怎会拒绝？”

　　孙权感激地望着她母亲，想得到上天的再次垂爱。

　　会稽山阴谢府里，自孙权走后，谢洛城常望着那瓶秋梨膏出神，那日在园中她给了孙权好大一番冷落，好在他没有生气，一直到他离去两个月，谢家都平安无事。

　　她在心中反复回味当时他说的话，他那股子殷勤不知是否天生，还是早对其他女子说了百遍，竟说得那样生动流畅。

　　她不想让他觉得他的殷勤对她受用，谢家的姑娘轻易接受陌生男子的好意，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但若今后再也见不到这人，又似乎有些遗憾，老天到底有何安排，为何让他们匆匆相遇一场？

　　谢洛城胡思乱想之际，谢承又来逗她开心。

　　“姐姐，今日又来一位贵客。”

　　谢洛城有些心不在焉，“哦，又不许我去前厅走动是吗？”

　　“不是的。”谢承兴高采烈地坐下解释，“这位贵客指定了要见你呢，父亲母亲差我来叫你。”

　　谢洛城疑惑，以往从未有这等事，便拉住谢承问个究竟。

　　谢承道，“来人是孙权的母亲——她一见我就夸我上进好学，将来必是栋梁之才，还代孙权向我问好。”

　　谢洛城噗嗤一笑，敲打弟弟道，“小小年纪如此爱听奉承，养成狂妄自大的脾气，将来谁还敢对你仗义执言，你当如何上进呢？”

　　谢承顿时收敛了洋洋得意的态度，严肃地表态道，“姐姐说的正是，我以后还是要谦虚谨慎为是，旁人说的奉承话，真是不能放在心上。”

　　谢洛城和弟弟来到前厅，走在廊下就听里面的客人在说，“当年谢太太和洛城姑娘要是也随先生到徐州赴任，孙权与洛城就不会等到今年才会见面了。当年虽错过，如今却能再遇见，这是老天有意安排，他俩确实有缘。”

　　洛城听到孙权的名字，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她硬着头皮走进去，只见一位中年妇人坐在前厅中央，衣着朴素不失尊贵，举止利落端庄，颇有威仪。左右各跟着两位年轻侍女，看起来都清净本分。

　　谢承悄悄告诉她，这位妇人就是孙策和孙权的母亲了，谢洛城来到她面前，向她行揖礼，嘴上不忘说道，“请太夫人安。”

　　太夫人由身旁的侍女扶起，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姑娘，不由得感叹，“难怪孙权多日来魂牵梦萦，我这些年奔波各地，也没见过如此让人过目不忘的姑娘。”

　　孙权居然在想着她，谢洛城羞涩地不敢抬头，稍加揣摩太夫人话中含义，明白了七八分。

　　这太夫人是为她儿子孙权提亲来了。

　　难道这是孙权的意思？谢洛城不安地咬着嘴唇，她和孙权上次见面明明是不欢而散呀。

　　谢家父母分坐席间两侧，见此情形，已知这门亲事回绝不掉，但就怕女儿心中不乐意。

　　谢太太开口陈述，“想不到仲谋公子竟与小女有一面之缘，公子走的那天并未说起过，我们洛城也从未提及此事，我们都当他们没见过呢。”

　　太夫人笑道，“我也是见孙权连日来闷闷不乐，才想个法儿把他的心事套出来，我真是老了，早该明白少年心事，也不至于白白耽误这些时日。”

　　谢洛城听她的语气，分明是让孙权娶定谢家女儿的意思，但是，父母亲必定不希望她远嫁到吴郡。

　　谢洛城深深吸口气，不慌不忙地开口推辞，“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当年没能去徐/州，即说明无缘与孙公子长伴，还望太夫人重新斟酌。孙公子文武双全、年少有为，小女不配。”

　　太夫人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声声慈爱，“要是让孙权听到你这番说辞，他该有多沮丧呐。”

　　洛城还想辩驳，太夫人又悠悠地开口道，“吴郡有江东最好的医官，他们必然竭力为你效劳。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一来不愿离开父母家乡，二来担忧孙权不是良人，对不对？”

　　谢洛城的心思全被她猜中，不由得放下戒备，乖巧地对她点点头。

　　太夫人说，“让我告诉你吧，当年我嫁给孙坚将军，一开始也是与你一样犹疑不决，但我这些年从未后悔。孙氏虽是将门，不比你会稽谢氏是诗礼之家，却也能保自家亲戚在江东安享太平，我的娘家吴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番话点醒了谢洛城，去年孙策对会稽郡用兵，前任太守王朗战败，偌大的太守府，顷刻间家亡人散。

　　她一心想守着父母兄弟，但将来若再起战乱，殃及谢家，凭她有心无力，如何保全一家人？

　　唯有孙氏有此实力。

　　太夫人又继续解释道，“我今日来并非胡乱把你指给孙权，实在是孙权特意拜托我来，此刻他正在吴郡眼巴巴地等消息呢，他对你一往情深，你也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此心啊。有我在，断然不会让你后悔嫁给孙权。”

　　这一天结束后，谢洛城回过神来，她居然已经变成孙权的未婚妻了。婚期定在明年，具体日期还有待双方的父母相商。

　　谢煚一开始不愿与孙氏这种靠起兵发家的人家结亲，当年他虽与孙坚交好，但也只是敬重孙坚的豪杰气度，孙氏并不是读书人家，他没想过结儿女亲家。孙氏如今虽已在江东称霸，但仇家太多，又是在吴郡……只是见女儿似乎对孙权颇有好感，便遂了她的心意。

　　谢太太细细思索孙权此人，庆幸他上头还有大哥孙策操持家业。他若像孙策那样统领江东，一人独面各方险恶，才是万不能嫁的。

　　谢承对父母说，“将来他孙权若是敢让姐姐委屈，我必快马加鞭赶到吴郡，一拳打在他脸上，叫他从此不敢走出家门！”

　　谢洛城在园中听家人在灯下说话，不知不觉笑意浮满脸庞。父母亲虽有顾虑，但也不是完全对孙权不满。为了她的家人，无论是福是祸，她都要嫁给孙权了。

　　这花园是她与孙权初见的地方，只一面，居然就定下终生。

　　不，也不是园中这一面决定的，应该是从孙权冒雨骑马为她买药算起。再往前推算，孙权能来会稽也是缘分，甚至十多年前他们各自的父亲在徐州相识，都是前因。

　　想来缘分真是妙不可言，谢洛城心绪万千，细细在脑海中勾画孙权的模样、身姿，却始终记不完整，只记得他气宇轩昂，尤其一双眼睛，亮如星辰。

　　她不禁有些后怕，若她对孙权全无半点好感，或者孙权是个不懂礼数的莽夫，他相中了她，仗势非要强娶，她是不是一样回绝不掉呢？

　　对这个孙权，她心中有期待，也夹杂着隐隐不安。

　　他真的像他母亲说的那样，一直在想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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