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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序
“你知道七夕吗?”
“东方的节日……卡特琳娜王妃的故乡。”
一
伊瑟拉在猩红的王座上醒来。
大雨噼里啪啦地落在塞勒涅宫的穹顶上,矗立百年的大理石柱都沁入了潮湿的气息。白日里夸夸其谈的大臣们都不在了,壁灯的光晕笼罩了明暗交错的金色浮雕。
不期然而然地想起梦中的脸,在这潮湿的雨夜里,无处不在的黑暗仿佛与她促膝相对,默默地像极了那个女孩注视她的眼。
“……我想我们好好的……伊瑟拉……我想我们好好的……”
女孩的话曾经听起来是那么可笑,现在却让她在黑夜里一遍一遍地想要找回。
伊瑟拉垂下了头。
这个乌拉诺斯国新的君主就这么坐着,高高在上又好像一无所有。然后她轻轻地抬手,繁复的袖口下落,腕上一圈紧系的红线如同苍白的梦。
二
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带来的不仅是令人啧啧称奇的新事物,更是不再封闭的两片大陆间旷日持久的猜忌与战争。西陆的大小君主们对富饶的东方投以贪婪的目光,纷纷挥起号令自由与荣耀的权杖,以大殷王朝为首的东陆国度也将锃亮的兵甲一致对向豺狼。
搏杀与呐喊的宏大背景下,边缘的小国注定沦为牺牲品。十二年前的塔尔塔洛斯之战让双方大国损失惨重,各退一步陷入冷战时期。西陆以抢夺的东陆国土为筹码,换回沦陷的七座中型城市,而犹如他们信仰的女战神尼克斯却永远地在铁蹄下身首分离。十字军团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回到伟大的塞勒涅,却无法骄傲地挺起胸膛上的镀金徽章,蒙上白布的战神给了这座城市毁灭性的打击。唯一能分走人群注意的是那个黑色长裙的女人,她抱着襁褓立在囚车中,出尘得仿佛遗世独立。
斯特里普四世哀悼了他战死的姐姐,报复一样地扯下那个战利品的面纱,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这个女人完美地诠释了东方的美好,像是东方最上等的丝绸与香料,哪怕沉默得如同任人摆布的木偶,紧紧抱住婴儿的模样也神似教堂彩画里仁慈的圣母。
斯特里普四世当即要了这个东方小国的女人,这样的战利品也让大臣们多了难以言喻的安慰。可是不久他们就发现了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他们贤明的君主一日日为她痴狂,甚至容忍了那个本该死去的孩子,力排众议将辛西娅·斯特里普的名字记入王室。最终他将王妃的王冠戴到她的头上,小心翼翼地叫她卡特琳娜,深情地表示她是世间无上的纯洁。
人们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致命的魔力,吟游诗人已经将她传唱为来自东方的魔女。
直到十二年后卡特琳娜静悄悄地死在华丽的帷幕里,并且让她的死如此地捉摸不透。斯特里普四世沉寂了一夜,而后血洗了整个塞勒涅宫。他性情大变冷酷嗜杀,以铁的手腕镇压群臣。此时暗地里发发牢骚的人们才猛地明白这个女人终究来自东方,能够默不作声地将她自己变成复仇的毒药,一点一点地给他们的君主生生灌下。
也是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斯特里普四世派出一支军队,秘密接回了保护在翡冷翠中的伊瑟拉·斯特里普,曾经的女战神唯一的女儿。
三
辛西娅在这个夏天的尽头见到了伊瑟拉。
巨幅油画下的金发女孩比她要大四岁,看起来已经有了窈窕的曲线,面前摆着的水晶杯和银餐具反射出冷冷的灯光。
斯特里普四世让她们互相介绍,如今令人胆寒的君主似乎已经封闭了他的感情,只在这个时候稍微放轻了语气,却也只能维持一份尴尬的相识。
辛西娅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有个好的开头,可这更让她不知所措。伊瑟拉却率先动了,她离开座位微微躬身,向她行了标准的宫廷礼。辛西娅也慌乱地提起裙子回礼,抬头猝不及防地对视的时候,那双眼睛的蓝色空灵得像是萤火虫点亮的天,却带着让人窒息的冰冷。
一顿接风宴无言地了毕,斯特里普四世宣布了伊瑟拉之后在宫中的位置,然后就在寒噤的宫人们恭送的队列中离开。辛西娅是最后让侍女带走的,她看着伊瑟拉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觉得那个女孩的姿态和气质都有一种凛然的高贵,如同一柄尚未歃血的凶剑。
四
伊瑟拉又在花园见到了辛西娅。
夏天的夜晚总是有些闷,她才来到塞勒涅宫,总是记起在翡冷翠的时候,母亲手下的骑士长接手训练她的日子,一开始只是呵斥为了母亲的死不成人样的她,后来就是越来越多的势力在她身边悄然聚拢。
她猜到了这位君主的意图,她血缘上的舅舅,曾经在政治上赢过了她的母亲。尼克斯公主从此远离塞勒涅宫,又披上盔甲擎起乌拉诺斯的战旗。斯特里普四世再次有了堡垒般的防备时,他的姐姐主动驻扎到靠近边境的翡冷翠。即使如此他还是滞住本该有的后援,战神尼克斯最后看到的是铁蹄上灰蒙蒙的天。
现在乌拉诺斯的君主又将凝重的眼神投向了她。
伊瑟拉就是怀着这样沉重的心事撞上辛西娅的,喷泉上的丘比特石像把箭射向天空,稀落的萤火虫在紫茉莉的香气里沉浮。小小的女孩蜷缩在藤编的秋千上,秋千一下一下地轻晃。
月光无私地洒入这不起眼的王宫一角。
小道就在前面到头,转头折回太过生硬。于是伊瑟拉略作停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很晚了。”秋千上的女孩也许正在出神,临近的脚步声叫醒了她。伊瑟拉对上那有些惊愕的眼神,客套疏离地点头示意,“早点回去吧。”
“哦,好,好。”女孩慌张地跳下来,不可置信的神情没能收住,像是没得到过这么简单的问候,甚至绊了脚差点儿摔倒。伊瑟拉微微皱眉扶住了她,一瞬间的感觉是她太瘦,伸出手好像就把整个人抱住了。
伊瑟拉很快松开手退后。
“谢谢。”女孩低着头小声说,“你,你也早点回去。”她似乎又提了提胆子,犹疑地抬起头,张了张口才说出话,“翡冷翠我听说过,是个很好的地方。你在塞勒涅也许会待很久,但是总能回去看看的。”
“嗯。”
伊瑟拉让开了位置。
女孩一下泄了气,埋头匆匆了步伐,与她错身而去。
伊瑟拉回头看那道消瘦的背影,忽然想到这个女孩来自回不去的东方。
也是个才失去母亲的孩子……那个魔鬼般的东方女人,却有一个天真无害的孩子。
然后她想到了那位君主对他的王妃近乎病态的迷恋,以及对王妃死后能够留下的任何东西的宽容。
五
塞勒涅的居民们讶然而疑惑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宫里传出的关于两位备受瞩目的王室后代的消息如此令人恐慌。他们的战神之子和东方的魔女遗孤,光是摆在一起就很违和的名号,这样的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听起来竟然异常融洽。就连在宫殿之外的市井中,也不止一次有好事者宣称在郊外森林看见她们骑马狩猎,又或者是在异域集市里听说她们一掷千金。
辛西娅抱着课本从学堂里走出时,高挑的身影正站在长廊的入口。
伊瑟拉已经是个大人了,早两年就进入主宫的议会。她发出的声音虽然不多,却占据了越来越重的分量,无疑成了权力交椅上的新贵。尽管如此她对待辛西娅的态度仍是不变,甚至还能从繁重的政务中抽出时间来接小姑娘下学。
辛西娅加快小跑到伊瑟拉身边,手中的课本被自然而然地拿走,这之前伊瑟拉还弯腰理了理她的领口。
“怎么还没换?”
缠住黑发的红线掠过眼角,伊瑟拉不经意地再次问出。
“是她留下的。”辛西娅讪讪地摸了下头,总算给出一次缘由,“七夕的红线……你知道七夕吗?”
“东方的节日……卡特琳娜王妃的故乡。”
伊瑟拉顿了一下,绕过了这个话题。
她们开始边走边慢慢地聊,说的都是很平常的话,有时这边一句话说完了,都能想到那边会接下什么,看起来像是无比默契的朋友。
往来的宫人们对这样的场景熟视无睹,四年来他们见证了身份悬殊的两个人逐渐同进同出,而且现在有更严肃的气氛笼罩塞勒涅宫。
东方的使者同意和谈了,定下的和谈地点却不是塞勒涅,而是代表战争的翡冷翠。
并且还要带走一个让君主沉默的人。
辛西娅仰头看那雕刻般的侧脸,彻底长开的伊瑟拉的确美得凌厉,她却好像还能看到当初的影子,看到初见时毫无温度的蓝色眼睛。
她其实能想到一些细枝末节,虽然她总是不让自己多想,可是除了偶尔几次难以言喻的暧昧,更多的的隔阂感总会让她无比狼狈。伊瑟拉一步步的接近充满预谋,她却还像只扑棱棱投入罗网的小雀。她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如果不是伊瑟拉为了示意向君主投诚,恐怕连这样的罗网也不会给她,她还是个在哪里都很多余的累赘。
辛西娅又想到她又一次跟伊瑟拉出宫后,她名义上的父亲召见了她。奢华的挂毯旁君主面朝夕阳,大块的玻璃窗有如熔金。
“她对你好吗?”
君主问。
“好。”
辛西娅不安地回答,她知道他在说伊瑟拉。
“好就好。”
君主好像叹气了,“卡特琳娜其实也想你好……她不想让你在这里活下去,可最后她还是没有杀死你,就干脆让一切在她那里了结,于是独自带着所有的仇恨去往地狱。”
辛西娅瞳孔骤缩。
“但是还不够啊。”
斯特里普四世缓缓转身,“你终究躲不过的,东方的人来接你了。”
六
“大殷宫变后有了新的皇帝,老皇帝昏庸无能,好歹靠朝中猛将抬住了,和我们拉锯了这么多年。新皇却是从冷宫中母亲的尸体下爬出来的恶鬼,东陆以他为首之后,就像眯眼的狮子抖擞精神,胆敢窥伺他的都是要被撕碎的猎物。而长久的安稳之中我们已丧失了最初的锐意,看见刚淬出的刀锋就失魂落魄,想在东陆人复仇的战役打响前乞求宽仁。”
桌边的人不急不缓地述说暗潮汹涌的局势,在雪白的餐布上注上两杯血红色的酒。
“所以他准备把辛西娅交出去?”
伊瑟拉的面容晦暗在背光处。
“毕竟新皇是个无法容忍背叛的人,他可以赦免那些与他争位的兄弟的命,却要背叛过他的人都曝尸在午门之外。这个东方贵族的后裔本该是死去的战俘,结果却成为西方的公主,对东陆而言是尖刺般的耻辱。”
那个人不在乎地晃了晃杯子,“她确实早该死了,用来换一段让我们喘息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利安德尔那么爱卡特琳娜……”
伊瑟拉的声音有些艰涩。
利安德尔是斯特里普四世的名字。
“所以他做的已经够多了。”那个人砰地放下酒杯,“他的身体能支持多久他的铁腕?卡特琳娜咽气后的每一个日夜,他的生命都像田野上晒干的麦秆一样燃烧。如今在议会的压力面前,他不过是一堆将散的灰烬。”
“我亲爱的伊瑟拉,你投入的感情太多了。我们接近那个东方女孩,只是为了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一点点地在王座之下长出獠牙。”那个人的语调放缓了,似乎有种慈祥的意味,火光也腾动了一下,照亮他眼角深深的皱纹,“是时候拔剑昂首了,我们也该迎接我们的新王。”
伊瑟拉端详那火光中的容颜。
骑士长不再是训练年幼的她时的中年模样,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热血与悲壮。他也开始老了,目光如同他暗中掌握的权利一样深沉,只对着她示以最高的忠诚。
她的手指颤了颤。
“您是对的,瓦尔克叔叔。”伊瑟拉神色不显地答道,如果是以往的每一次,她会坦然接受他们的期望,唯有这一次她低了低头,“但她去的那天……是七夕啊。”
七
辛西娅在小床上解下红线,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
她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孩子,很小的时候除了那个黑衣的女人,宫廷的所有人都对她嗤之以鼻,她穿行在高高的身影之间,觉得自己像只无处躲藏的小老鼠。后来她突然有了厚重的礼裙和璀璨的珠宝,侍女弯腰把她带入不那么黑的房间。但是生活依然没什么改变,她在宫人们的眼里更像一个畸形的符号,很多异样的眼光会让她如坐针毡。再后来连那样的眼光都没有了,她在皇家小教堂守着那个女人的灵柩,吃下的每一口东西都有种滑腻的恶心感,都会被她抽抽噎噎地吐出来,混混沌沌地晕倒过去也许更多是因为饥饿。
醒来的时候天色应该很好,玻璃彩窗透入斑斓的光线,可她没来由心慌得厉害。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刺目的阳光里好像有一张张陌生的脸,但是所有人都对她低着头,死气沉沉的气氛里她抠紧了门框,整个塞勒涅宫就像一座豪华的坟墓。
辛西娅默默地看着红线,想到了那个阴影般的女人,也许自己可以叫她妈妈了,现在她已经不能伸出手把她的孩子抱入怀里,然后狠狠地掐住那个孩子的脖子,又猛地松开把她的孩子抱得更紧,所以这个词汇也再不能让她石像般的面容生出裂缝。
“……活下去啊……你活下去……只能在这里……要么死在东方……”
最后一次被掐住脖子,是那个女人死前的午后。辛西娅蹬着腿挣扎,这好像是她离死神最近的一次,卡着她的墙角有种干燥的粗粝。她迷茫又难受地向上望,怎么都看不懂那双同样的黑色眼睛里复杂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的意识近乎空白,喉口却倏地一阵放松,新鲜的空气乍然灌入,杂糅着淡淡的东方香料的气息,让她生疼生疼地又活过来,找回知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大口大口地喘气,那个女人说着这些莫名悲凉的话,一只手在她背上温柔地拍打。
她说不上来对那个女人的感觉,憎恨也好愧疚也好难过也好,总是不能维持长久。有时她甚至会不自禁地怜悯,那个女人的眼睛会说话,每当和你对视的时候,那深深的哀寞总能将人溺毙。
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妈妈留下的话,她的出现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留着东方的血,可是她仇恨不了这个敌人的国家。她也曾翻遍能翻的书籍拼凑出遥远的东方,仰头一看却是天使的浮雕。
辛西娅拿起小巧的银剪,咔擦一下剪了一绺长发,突然就想到了伊瑟拉——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把剪下的头发卷了卷,一圈圈地缠起红线。
然后她闭上眼,回忆大片夏日的阳光,高树上鹰的唳叫,烈马上的女孩搭弓射箭时金发飞扬。
她的心在那一刻悸动了,呆呆地忘了四周的声音,差点儿没听到猎物的嘶嚎。她也想要那样的,她一直想,从她见到伊瑟拉开始,她就渴望那份带着使命的骄傲,像是对整个世界拍打胸脯呐喊我活着啊。
“那么请让我死在东方……”
女孩骤然翻下床,好像有了战士般的决然。刹那间她的脑海里闪过和伊瑟拉骑射回来的画面,马蹄下的尘灰沾上了血,马蹄外的花朵正猎猎作响。
八
塞勒涅宫一夜之间更替了权位。
斯特里普四世面对声势浩大的征讨,拒绝了所剩无几的士兵的掩护,独自在卡特琳娜的房间里服下毒药,执剑的伊瑟拉踢开门时只看到床上的君主永远地安眠。
她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地走到床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出去,摆摆手下达森严的命令,熊熊的大火就吞噬了这个房间的一切。
大臣们颂扬起新王的登基,宫人们无声地准备典礼。一位侍女打理花园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秋千下的物件,才在秩序井然的宫中引起小小的波澜。
那是一绺缠着红线的黑发,那样的黑色只能是一个人的。这件东西辗转到了新王手上,冷漠的新王那天就在花园里待了很久,谁都不敢上前打扰。
一直是异类的小女孩早就被带走了,她出宫的时候不要任何人拉着,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大步走在前面,骑上她的枣红马去往东方。
听说大殷的皇帝将这个叛徒处死在初秋的午后。
瓦尔克告诉伊瑟拉这个消息时,她正在窗前擦拭她将要穿上的铠甲。等到瓦尔克带上房门离开,她才仰头看渺远的星空,不知道那两颗叫牵牛和织女的星星,是不是从来都煎熬在思念中。
新王最后作别了花园,后世的人们聚在这里抚摸历史时,在秋千下的土壤里发现了小小的盒子,盒子里是平平无奇的一绺长发。
那条记载到野史里的红线却从未有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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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关于西方元素的小尝试,尝试就是草稿没错,而且写完最喜欢的居然是那个几笔带过连名字都没细想的殷朝皇帝,好想给他开文啊(……)冷静冷静,想想自己是长文手速渣来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