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 章
高考结束的那天,整栋高三教学楼疯了。雪白的试卷折成纸飞机,从窗户里倾泻而下,像一场盛大的六月暴雪。
陆晓研被人群裹挟着涌出教室,一摸口袋,忽地发现她落下了她的错题本。
她逆着人流往回走,一路小跑回教室。
教室人都走空了,只剩下老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搅动着空气里粉笔灰和旧木头桌椅的味道。
刚走到后门,她就停住了。
商秦州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手里捏着一截粉笔,对着旁边一块没擦干净的黑板出神,上面是一道物理题,复杂的电磁场图示像一团纠缠的线。
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劈进来,照出空气中缓慢浮动的亿万尘埃,也把他笼罩在一道清晰的光柱里。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扇的吱呀,和他周身那片阳光里尘埃飞舞的轨迹。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自足的宇宙里。那个世界不是由师长的期盼或考卷的分数所定义,而是单纯的热爱和喜欢。
走廊尽头传来男生们砸烂课桌的轰响和兴奋的怪叫,陆晓研握着门把的手,悄悄松开了。她没有进去拿那本习题集,而是慢慢地退了出来,回到走廊明晃晃的光线里。
她对商秦州似乎总是这样。
心想朝着他走去,但行动却总是离开。
*
酒吧灯影绰绰,那两个女孩儿你推我我推你的去了商秦州那桌。
商秦州神色平静,微微颔首,说了句话。女孩们便掩口笑起来,不仅没走,反而顺势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了,招来酒保,熟门熟路地点了瓶价格不菲的酒水。
他果然“生意”很好……
陆晓研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得意洋洋的讥诮——
看吧,商秦州,你也有今天!
但这大仇得报的快感只维持了一瞬,下一秒更汹涌的情绪是难受。商秦州还是更适合当那天在黑板前写字的少年。
就在她冲着眼前琥珀色酒水晃神时,商秦州突然走到了她的面前,“聊聊?”
陆晓研蓦地抬起了头。
离得越近,反而越能看清他的眉眼。
灯光斜映,眉如墨裁,乌黑的瞳仁在灯下像沉静的星。一头黑发理得利落,额前光洁开阔。少年人的稚气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英气,平和而从容。
“怎么?不认得了?”他似笑非笑地问她。
她有意装不认识,他却故意戳破,反叫她显得不愿亲近老同学。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说:“怎么会?商秦州嘛。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
她扭开头,去看眼前那杯琥珀色的酒。
身侧位置空着,商秦州不请就坐了下去。
位置忽然被占据,带进一阵微凉的空气和淡淡的雪松尾调。
刚刚和商秦州搭讪的两位女孩,已经融入热闹的舞池。
陆晓研求助地搜寻林薇的踪影,林薇这会儿正在和她新看上的小奶狗打得火热。为了显得自己毫不在意,她只得硬着头皮和商秦州聊下去。
她只得转回脸,硬着头皮迎上,“聊什么?”
商秦州倒是很自在,微微向后靠,手臂展开,放在椅背上,姿态松弛,用聊天气的口吻开口:“教历史的陈老师退休了,和女儿去了澳洲养老。”
“真的?”陆晓研有些惊讶。
“是,回国前在饭店刚好碰到他带他孙女。”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你还记得总爱拖堂的物理老王吗?”
“当然记得,”陆晓研忍不住笑了,“他当年总说‘我再讲最后一道题’。”
“他去年带竞赛班,出了个保送清华的。”商秦州也笑,“现在可是学校的宝贝,听说脾气都不急。”
陆晓研噗嗤笑,说:“可能年纪大了吧。”
话题让气氛松了些,空气静默了几秒,那些鲜活的、吵嚷的、穿着校服的身影仿佛活了过来。
“你呢?过得怎么样?”商秦州突然问她。
和老友说起过去的事,就将时光拨回了彼此第一次认识的时刻。
商秦州这句话,轻轻牵着她,一步踏回她透明的少女时代。隔着朦胧醉眼,发问的仿佛不再是眼前这个男人,而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自己,轻声问:“陆晓研,你过得怎么样呢?”
过得好吗?
她也不知,将头埋进了酒杯里。
似乎努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竹篮,只是一弯倒影的月。
生活大概就如她身上这件驼色大衣,从外面看光彩照人,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根脱了的线下面是靛青色的底。
这些话她不可能跟商秦州上,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说。她嘴巴最坏,狗嘴一张就要咬人一口。她不可能在商秦州面前表现出丝毫软弱,故意端起酒杯,抵在唇边,说:“我?那肯定好啊,我过得肯定比你好。”
商秦州静静听着,灯下眉眼温和,暖调的灯光沿着他的眉骨与鼻梁滑落,在眼睫下投出小片温存的影。
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像一片羽毛很轻地落下,不紧不慢地开口:“嗯,那不错。”
商秦州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搁在吧台上的左手。
无名指上没有戒指,挂着一滴冰镇酒杯留下的水珠。
“还没结婚?”
商秦州的语气有些激怒她,她几乎立刻竖起了防御,抬了抬下巴,说:“忙啊,我刚升了职。”
反正商秦州无从查证,她便厚着脸皮开始吹嘘起自己,满足那四面漏风的自尊心,“我现在是‘云翼’技术部总监。”
“总监?”商秦州扭头瞧她,抓着“总监”这两个字玩味。
总监和副总监只差了个副字,但她这么说显然有撒谎的嫌疑。陆晓研最不习惯撒谎,有种要咬到自己舌头的别扭,但在商秦州面前她又总想得意几分,忙垂下头,抿了一口酒,含糊道:“唔,厉害吧。你呢?在哪儿发财呢?”
“刚回国。”商秦州说。
“哦。”陆晓研应道,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
看来商秦州不愿细说如今的营生,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感觉又浮上来,故意套他话,问:“那你在这儿提成多少?”
商秦州果然着了她的道,如实说:“一瓶威士忌,一杯特调,毛利能到七成。客人存的高档酒,开瓶费另算。”
商秦州不遮不掩,侃侃而谈,叫陆晓研有些咋舌。做鸭都做得这么坦荡,真不知道是说这人心理素质好,还是单纯厚脸皮。
“看来生意还挺不错的。”她说。
“嗯,酒走得快,数字不难看。”商秦州说。
商秦州的酒杯空了,对酒保打了个手势,又开了一瓶。陆晓研面前这杯酒迟迟没空,而商秦州已经喝完一杯。她的胜负欲顿时又上来了,昂头喝完杯中酒,也跟着点了一杯,“威士忌。”
商秦州闻言皱了皱眉,说:“你喝威士忌?”
“给你做提成啊。”陆晓研言笑晏晏:“怎么?是觉得我喝不过你?”
商秦州往后一靠,依着椅背,摊开双手,半撩着眼皮笑笑地看她,说:“没这意思。”
陆晓研拿起手边的酒一饮而尽,眼眸一闪一闪,然后耀武扬威地冲商秦州亮了亮空了的杯底,说:“喏,该你了。”
一半是借酒消愁,一半是该死的胜负欲。陆晓研不停喝酒倒酒,视线越来越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两人的手都放在桌上,手指和手指距离渐渐近了,她动了动沾着水珠的手,手指轻轻点在商秦州的手背上,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冰凉的手指被烫得哆嗦,下意识往回缩。
掌心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像初雪融进泥土里,无声无影。
商秦州在灯下看她,睫毛在光里落下细密的影。
漆黑的瞳孔比他掌心更加灼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