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歌

　　四月刚过，京城里头的春事还没来到，紫禁城的宫后苑里各种花儿草儿便开始争芳斗艳了。本来一片阴郁的皇宫，似乎被这春天的气息清洗了一次，渐渐透露出明媚的感觉来。
　　坤宁宫那头，张太后一张惨白苍老的面孔上，破天荒的透出一点喜气来。一个人，站在暖阁的窗前，窥探着窗外宜人的春色。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打动了她，她回头对身边的内官王锦说到：“我看这天儿，是格外的讨人喜欢。今晚，你去吩咐，我要在后花园里搭戏台子，把各宫嫔妃都叫上。大家一起听听戏，好好地热闹一番。也闷了整整一冬天了，是时候舒缓舒缓我这老身筋骨了。一边的王锦忙不迭的陪上笑脸 ：“奴才这就去办。要说这紫禁城里的花啊，可当真是为太后您开的。”刚说到这里，王锦顿了一下：“太后，要奴才去请万岁爷么。”说这话的时候 王锦多少有点紧张，他是知道的，太后和皇帝的关系说不上很好，一来嘉靖并非张太后亲生，算起来，该是嘉靖的伯母。二来皇帝和太后的性子都是那种针尖麦芒的，合不来也是必然的。张太后也迟疑了一下：“哎，我也有日子没见着皇上了，要说最近朝堂上的事忙，我也不予计较，早上不来问安也就罢了。今儿天气好，听戏也叫上他吧。不然旁人看了，还说我这老太婆不顾念情分。”话着，刚刚脸上那三份喜气忽的褪尽了，一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王锦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凉了一大片脊背。
　　四月天，白天还是略显得短了一些。午时不到，便有宫女内官在后花园里前前后后的忙和着。一二个时辰，戏台就搭好了。听说这次来的，不是宫廷里的戏子，而是在北京城一带，家喻户晓的戏园子——梨园春。这个戏班子很是不得了，京城里的一班大臣家里有了什么喜事，总要请了他们去给助助兴。最近这戏班子的主人不知是结交了那方权贵，名声都传到宫里头来了。这一招下来，以后想不红火都难。
　　在天空微暗的傍晚时分，戏台子下面，张太后和一群后宫嫔妃都以纷纷落座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间嘉靖从右边的月牙们走了进来身长的着一件明黄色的便装脸上挂着淡然的笑意然而让张太后感到诧异的是嘉靖并非只身前往 身后面除了内官吕芳还有两名男子那左边的一位张太后晓得正是内阁首辅张孚敬倒是右面的一位看上去十分眼生不想是常在宫中活动的人张太后正在心下嘀咕的时候 三人已迎面走来行跪拜礼 仔细一听方才知道那人姓夏名言 乃皇上今日刚刚提拔上来的
　　不过区区一个七品小官哪有资格来恭候愿你中赏析在张太后眼里甚是胡闹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嘉靖宫里头的人都知道不管这两人心中如何波涛汹涌表面上 仍旧是一幅母慈子孝”的模样。

　　戏还没有真正开始，坐在席上的人们已经被这样的景色弄得有些微醺了。不远处的戏台上，一片灯火通明，红色的幔布后面，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音乐。风把几缕混合了各样花香的空气带入的思绪，在那即将开始的咿咿呀呀声中，每个人都体会到了，一种难得的宁静。歌舞升平，的确可以粉饰太平。不管这皇宫中，充斥着多少黑暗与争斗，残留着多少孤魂与怨灵，此刻，在这良辰美景之中，似乎统统都要化为乌有。
　　戏台上的好戏，开始在那云朵隐没了最后一丝晚霞的时刻。此时的天气是那样的让人舒爽，晌午时分，那些浮华的燥热都退干净了，只剩下，一些微微的凉，盘绕在人群之中。
　　戏的一开头，照例唱了哪些唱了许多年的老段子。《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还有那《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唱法却是当下最流行的水磨调。那流丽悠远细腻优雅的唱腔，划破曲笛与琵琶的音调，空灵的荡涤着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难怪这样的唱段唱了元明两个朝代，似乎总不能被忘记。仿佛一倏忽间，听戏的人就被台上那妖艳的戏子所勾引，掉进了杜丽娘，或是崔莺莺的一场春梦之中。张太后是极爱这唱段的，身边的宫女，都听着她沙哑着一把声线，跟着哼哼呀呀的唱着。和着那笙箫和唢呐，摇动着发簪上的流苏。嘉靖此刻的心情似乎也不差，嘴上的那点微笑始终没有散去，台上每唱到一个高潮的时候，他也不忘记不失身份的给喝一个彩。
　　两个完整的剧目唱下来，着实花费了一点时间。席间，觥筹交错，酒醉正酣。忽然，台上一把清脆的嗓子，将席上醉酒人那一点凌乱的意识扯了回来。这么清澈而纯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游走在后花园微甜的风中。云板声，琵琶声，各种乐器的声音，似乎一下子成了陪衬，人们禁不住仰头，看向那个被烛火照得通明的戏台。台上的人一时间给人看了个真切，一身淡粉色的刺绣戏衣，趁着一张画了浓妆的的脸，脸色看不那么清楚，倒是那一双眼睛，比刚刚升上来的月亮的光辉，更加让人沉迷。只听他娓娓的唱到：“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倒多如窗外雨，孤雁叫教人怎睡，一声声叫的孤凄。向月明中和影一双飞。你云中声嘹亮，我枕上泪双垂，雁儿我争你个甚的。
　　那声音，说不去的清脆，又说不出的凄冷，张太后一时间也被这声音勾住了魂魄。台上那小官唱的是什么样的曲子，张太后是知道的。那是元朝时，不知哪个无名氏，写的一支《中吕·红绣鞋》，她刚到宫中的时候，跟宫里的一个戏班乐师学来的。用以打发那些寂寞而漫长的日子。她极喜欢这两支曲子中的词，常常拿来唱着听。话说，她也是给先帝唱过的，就是唱着这样凄美的曲子，她从贵人，升到了妃子，再从妃子坐上了皇后位置。她在这小巧的曲子中，看到了命运的流转，看到了她曾经在这皇宫的角落中，盛开过的青春，以及那飞也似的溜走的韶华。此时的嘉靖也呆住了，从小到大，听过的戏无数，也不曾听过，这样美丽的声音。也没见过，台上，这样美丽的戏子。他甚至禁不住猜想，那上头坐着的，是那一家的姑娘 ，待会唱完了，不如把她留下来，安置在自己的寝宫里，妃嫔什么的，她自是做不上的，不过，给她个身份，留她在身边，随时想了，便要她唱一出戏给他听也是好的。但此时的嘉靖没有注意，坐在他近处的夏言，额上悄悄生出的冷汗以及面孔上，微微的愠色。
　　不过他倒是和张太后平生第一次开始心灵相通，戏唱完了还不待他开口，张太后便叫来了身边的内官王锦，低声问道：“台上唱戏的那个小官叫什么名字，你去问问，叫到我身边来。也别吓着他，就说这戏唱得好，哀家重重有赏。”听了这话嘉靖转头看着张太后，竟然情不自禁的微微点点头。然而，刚刚那一头冷汗的夏言，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方才那小官刚一开唱，他便认出来了坐在台上胡闹的，正是他儿子。他在心里暗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爱玩的性子都扯到紫禁城里来了，可本想他是玩玩闹闹，然后走人也就算了，没想到不知哪一句戏词，唱到了张太后的心里去了，竟然还要赏赐。可一旦被泄露了身份，这事说小了也小，说大了给人抓住话柄，那可是欺君之罪。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脑子一热，不由分说的站起身来，朝着嘉靖和张太后的面，扑通就是一跪。眼前的张太后和嘉靖，还有席间的众人，显然是被夏言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夏爱卿你……你……这是干什么”嘉靖还没回过神来，说话都不那么利索了。
　　“请皇上，太后恕罪……臣有一事禀报”平静下来的嘉靖立刻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对于夏言的行为，他不太当做一回事。
　　“夏爱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回皇上，刚刚台上唱戏的，正是臣的儿子。听说太后今天庆祝，这孩子便一心想来为皇上和太后唱一出戏，助助兴。开始之时未能明说，还望皇帝和太后见谅。”此刻的夏言，心里极是没底，他不是擅长扯谎的人。
　　“你说什么……”嘉靖脱口而出，语气里，竟有些惊愕。他惊愕的，不是因为台上那个人和夏言有什么关系，而是，他分明听见了，夏言说，那人是他的……儿子……是儿子，没错，是个男的。“他是你的儿子……”嘉靖听清了，却情不自禁的又问了一遍。一旁的张太后自然不知道嘉靖心里头刚刚的打算还不待夏言回答，便面带一副慈祥的微笑说道：“原来是尚书的儿子，生得那么俊俏，又唱得那么一出好戏，真是难得了，不过，哀家早听说尚书你教子有方。”听太后这样一说，夏言立马轻巧了不少，他知道，太后这是没有怪罪的意思。
　　还不待两个人说完张太后想见的“小官”已经给带过来了 ，一张脸上的油彩已经洗干净了。戏服也拖下去了，换上了一身白色的丝质长衫，借着月光和烛火，那一张脸，看得比方才在戏台上还要清晰，那白皙的皮肤，那水样的眉目，似乎不是一个男孩所应该拥有的，那种清秀的容颜，美丽得夺目，让人过目难忘。“草民夏云歌给皇上太后请安，皇上万岁，太后千岁。”“起来吧，你们爷俩都起来说话……难为你有心了，还在这时候赶上为我助兴，今年多大了，读了几年书？”张太后显示出的慈爱，让深知她脾气秉性的夏言有些惶恐，他本想跪下去，再解释一些什么，可有觉得有些无言以对。这些年来夏言是个什么样的人，宫里都知道的。他不会像那些宦官贼臣一样，会争宠，靠着一张嘴往上爬。他有文官特有的一种气质，儒雅而正直，嘉靖最是了解的。他的嘴一向很笨，不太会巴结人。倒是夏云歌，落落大方的回答道，“草民今年刚满十五岁。四书五经都读完了。”其实他不知道，他每说一句话，嘉靖都忍不住，细细的端详他的脸。在皇帝的心里，他难以相信，这人世上，这京城里，还能藏着这样绝色的人物，那超脱了性别的容颜，让人忍不住想藏在衣袖里，收为己有。
　　不过夏言入朝为官，官虽做的不大，也是有年头的了。但嘉靖始终不知道，夏言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夏言这些年来，府上一直人丁稀薄，夏言没有妻子，与一个年过古稀的母亲，还有一个弟弟一起生活。他原来爱过一个江南唱戏的歌姬，后来，费尽艰难，才娶了那女子进门。可偏那女人福薄，没几年，就死去了。夏言一直对这女子一片痴心，进京做官多年，却一直没有再娶。这在京城里，多多少少的，也传成了一段佳话。想来这夏云歌应该是那女子留下的骨血，听说那歌姬是江南一带，艳压群芳的主。看这夏云歌的相貌，嘉靖觉得，和那些流言，都对的上号。看见夏云歌不卑不亢的回答者张太后的问话，嘉靖忽然有种急迫的感觉，他很想问夏云歌一些什么，却不知道从哪说起，做皇帝这些年来，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初登大殿时的时刻，他的手心里，暗暗有了一些汗水，面对着天下人，他这个王爷的儿子，是那样的手足无措。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要这样，他用他坚定地立场和态度，在一班顽固的文臣面前，拼命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他一意孤行的要加封自己的父亲兴献王为皇帝，只是为了不让天下人看扁自己，他要彰显的是自己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然而今天，当他看到夏云歌的时候，彼时的心情又回来了，他有点莫名其妙，在这一个有些纤弱的少年面前，他为何会这样的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在嘉靖理不清的千头万绪中，一场热热闹闹的筵席，开始热热闹闹的散场，臣子们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带着微醺的酒意扬长而去，张太后也乘着玉辂先行回宫了。嘉靖带着内官吕芳，静默的站在后花园的长廊中。他禁不住回过头去，刚好看见夏言和夏云歌远去的背影，在月光和春夜的晚风中，他看见夏云歌那长长的黑发，轻盈的飘零在他那瘦削的脊背上。他唱的那首元曲，唱词嘉靖已经记不得了，只是，那种忧伤，一直回荡在他心里。同时回荡在他心里的，还有夏云歌那泼墨画一般渲染了的眉眼，惋惜夏云歌是个男子，但却不那么遗憾。
　　在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情，在暗暗地涌动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