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立春
The Wildlife on the Easystreet,阳光照耀在乐园中。
站在十几米高的玻璃窗前,朱利欧能放眼将野外的花草树木尽收眼底。这四层的宫殿立足于乐园的心脏,也是近百公顷里唯一的建筑,而朱利欧所站之处,便是这宫殿的中庭,核儿上的心尖,是征服世界后让所有人臣服瞩目的舞台。他啜了一口手中饮品。淡粉色的威士忌口味甜酸浓郁,让他皱皱眉头。至今他也搞不明白自己的姐姐,名震大洲的杰诺瓦怎么还在喝这种掉身份的东西。
像是为了确认这饮品的廉价口味,他又尝了一口,嫌弃地转身要扔掉酒杯。只是当他的目光扫过门廊,意外捕捉到一个猛兽的身影。
“艹!”朱利欧警铃大作浑身僵住,定在一个令他极不舒服的姿势,手指堪堪捏着酒杯细长的茎底。
名为萨菲罗斯的雪豹高过半米,不同于寻常的雪豹,他的毛色银白耀眼,点缀着黑色的斑纹,眼睛也是极为妖异的孔雀绿,如无机质物般牢牢盯着朱利欧。后者在那无情审视下寒毛倒竖,又在心底恨恨骂起来。
这种颜色变异的残次品,要不是有人供着养着,根本不可能在自然界里活下去。现在倒好——畜生反倒踩到主人头上来了!
朱利欧早知道杰诺瓦不喜欢给她的宝贝们栓链子,实际上,这乐园里分布着百多只虎豹都是散养着自生自灭——谁叫她最爱血腥和野性。但他可没想到,杰诺瓦大胆到这个地步,竟能放任成年豹子在房里闲庭信步。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将高脚杯放下得极缓,极轻,口中喃喃有词:“雪豹小乖乖,是萨菲罗斯吧…………啊——萨菲?”
似乎是捕捉到自己的名字,雪豹眨眨眼。
“还认得叔叔吗?萨菲罗斯?做个乖孩子啊…………不要动、不要动………………”
事与愿违,雪豹朝他走来,脊背扭展收紧间,步子不急不缓。
朱利欧却仿佛看到杀神逼近,而自己断胳膊断腿里流出的血就要把地毯染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怀疑,他进宫殿的时候只带了一把快枪……
朱利欧咬咬牙,从背后掏枪,瞬间也朝侧身扑去。几乎同时——也许比他的弹跳更早——萨菲罗斯将他扑倒在地。朱利欧的后背重重撞上椅子,年近四十岁,他在酒精里浸泡的身体已经受不起这么强烈的冲击,整张脸都抽了一下。但没关系,他的枪在手上,子弹也早上了膛。只是当他扭转手腕的同时,那畜生机灵地绕过他干扰的手臂,一口咬住他持枪的手腕。
“艹啊啊啊啊!!!!”朱利欧痛的大喊,不由自主松手,枪托砸在他的鼻梁上。
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天知道朱利欧自出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怀念这个声音:“——朱利欧?”
雪豹的牙齿仍然嵌在朱利欧的肉里,血液滴到朱利欧自己的脸上,他的眼角几乎有了泪水:“救我!!”
并没有谁着急起来,也没有跑动的声音。他的好姐姐杰诺瓦只是让她忠实的猎犬们摆开阵势,不紧不慢地巡视着楼层。朱利欧不得不和趴在自己身上的捕食者对视,可喜可贺的是,雪豹似乎并没有继续攻击他的念头,只是叼着他的手堪称悠闲地荡着尾巴。
等到女人的身影从层层护卫后现身,萨菲罗斯才从猎物身上跳下来。杰诺瓦也完全无视了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淌着血的弟弟,笑着迎上自己最心爱的宝贝:“萨菲!妈妈回家了!”
雪豹对她的热情没有回应,冷淡地低头舔舔前掌上沾的一点血迹。
朱利欧终于能坐起来哀嚎:“……他妈的痛死我了!看看你的「心肝宝贝」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啧。”杰诺瓦赏了他一个眼神,让朱利欧瞬间闭嘴。她走上前去,绕过自己的兄弟,蹲下身把雪豹的脑袋抱个满怀,丝毫不介意地将那野兽仍沾着血迹的口鼻拢到她靛蓝色胸口上。只要那野兽龇牙咧嘴,便可能划破人类柔软的肌肤——即使以杰诺瓦的疯狂,这大胆的行径还是让朱利欧浑身一紧。
出乎意料的是,雪豹在她面前真如一个听话的大猫,眯着眼睛任由女人的手抚过他水滑的皮毛。
杰诺瓦干脆完全依偎在爱宠身上。周身护卫们仍持着枪械待命,只沉默地拱卫着他们的女王。朱利欧突然意识到——警报没有完全解除,他吞了口唾沫。
杰诺瓦搂着豹子躺在地板上,抬头,迎着春日的阳光半眯起眼睛:“你在这做什么?”
这个问句朝着谁的,不言而明。朱利欧嗫嚅着:“……只是来看看。”
“呵。”
“只是,有点好奇……”朱利欧心下越来越紧张:“一直不让我来,我不就——当然会好奇的啊!”
杰诺瓦不语,也不看他。她双手拢住豹子的下颚,亲昵地蹭蹭鼻头——朱利欧可以打包票,那畜生嘴边应该还有他鲜血的腥味,而杰诺瓦一定闻得到。
常人也许会厌恶这种味道,但朱利欧跟着杰诺瓦多年,早知道这嗜血的女人对人体身上各种肉块的浓厚兴趣…………
他打了个寒颤,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某人给他的忠告——「谎话要半真半假……」[1]。于是,朱利欧故作颓丧地摊倒在地上:“我知道……我不是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能干的……”
他的眼光扫过周边一个个护卫,他们居高临下俯视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些年来,他看着这些底层的虫子追逐着杰诺瓦炽热的火光,嘲笑着这些蠢货膜拜她如奉神般的表情,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们爬到了比他还要靠近她的位子。
事到如今,他反而是那个「外人」了?
“反正我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你也看不上我……莎拉也是……………”前妻的名字竟然如此好用,朱利欧的眼角竟然真地流下泪水。他哽咽了:“反正我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玩意。对吧?连你的护卫都比不上…………旁的谁都能来这里,反而是我这个弟弟………”
外人看来风光无两的朱利欧·里奇,人生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与伟大的杰诺瓦·里奇共享姓氏,又恰好成为没有子嗣的杰诺瓦的弟弟,闲谈时赢得一个「躲在女人裙后的懦夫」的美名。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与杰诺瓦之间的距离,哪里有看上去那么亲密?
半晌,杰诺瓦坐到沙发上,挥了挥手算是放过了他。
不需要言语,她的猎犬们有条不紊地上前,为女士递上一杯鸡尾酒。再将朱利欧、翻掉的椅子、沾了血的地毯抬出屋子。
杰诺瓦呡一口酒,将杯子凑到爱宠边上,雪豹也伸舌舔了一舔。只是当女士环视屋子时,发现了厨房中岛上的酒杯,皱着眉头手指点点。
沉默中,朱利欧看着自己用过的杯子被丢进垃圾桶。接着,自己也和这个垃圾桶一起被从屋子中扫除。
~~~~~~
萨菲罗斯舒展着矫健的身躯,轻快地走出宫殿,嘴里叼着一袋东西。
路上仆人对他的存在早已见怪不怪。甚至,雪豹挑走宫殿里吃的玩的,也只为他在众人口中增加一份通灵的传说。
萨菲罗斯——异色的雪豹,杰诺瓦的爱宠。女士手上已养过百多只大猫,但只有萨菲罗斯从来是不一样的,这点人人心知肚明。他是唯一被准许进入宫殿的豹子,而杰诺瓦也拒绝任何人对他进行任何形式的调教。以杰诺瓦对他的亲密和放任,他简直就是杰诺瓦的豹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乐园和里面所有的虎豹,也不过是某个母亲对豹儿子的一种溺爱——极为奢侈的爱屋及乌。
但,无需杰诺瓦的宠爱点缀,萨菲罗斯也很容易从众虎豹中脱颖而出。
他的寿命似乎格外地长,寻常豹子短短三个月的幼崽期,他却花了四五年度过。现今快二十岁的萨菲罗斯理论上应该过了寿命的尽头,而实际上,他看上去仍是一只壮年雪豹,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
他甚少咬人——更妙的是,他从不咬杰诺瓦。女士把这总结为大猫的忠诚,陶醉于野性对她的无法言明也不需要言语的臣服。当萨菲罗斯在的时候,所有危险的虎豹似乎都要收敛一些。发现这点的杰诺瓦把这些归于神迹,而萨菲罗斯,就是神予她的贺礼,她在人间的幸运星。他在她事业开张的第一天到来,注定要陪伴见证她帝国的崛起。那时她才起步、他便也幼小;而现在,他的壮年与她帝国的壮年,都是神的旨意。
~~~~~~
春风吹拂,萨菲罗斯轻快地小跑,奔驰在他的王国里。
乐园里的虎豹有着各自的领地,平日里并不互相打扰,但只有萨菲罗斯是特殊的——他喜欢、也有本事穿巡其中。近两年他时常去两只老虎的领地上串门,他们的名字是安吉尔与杰尼西斯,都是十岁左右的雄性美洲虎,盘踞了老大一片草原森林。
前年春天,萨菲罗斯路过草原,雪豹优异的视力让他在百米外也将两虎的激烈打斗看得清清楚楚。爪子与咆哮横飞,看得他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地加入混战。只是当他跳到二虎的身旁时,那两只不约而同地停止打斗,气势汹汹、一起朝他们的饭前甜点扑来。
打吧、打吧。遇战而强的萨菲罗斯快乐地叫了一声。
打到大家都挂了彩,三只野兽才气喘呼呼地暂停。两只虎压着嗓音冲萨菲罗斯咆哮,雪豹才勉强明白,面前两只刚才在玩闹——伴侣之间的玩闹,第三者不该掺和的玩闹。看着雪豹站在原地,瞪着漂亮眼睛却是一副呆样,杰尼西斯不满地龇牙。安吉尔宽厚地同萨菲罗斯约定,日后他们可以再打闹——不过不能再挑错时间了。此后,萨菲罗斯时常跑去他们的领地讨打,几乎可以将这两只称为「朋友」。
「朋友」,萨菲罗斯想,多么人性化的一个称呼。他从没见过其他虎豹到别人的领地上乱窜。大家不是独居,就是和伴侣共享一片土地。这乐园百万里,只有他萨菲罗斯不安安分分守着自己的领地,而是满世界找寻着什么——简直像人一样。
事实上,萨菲罗斯能够听懂人类的话语,这是他天生的能力。除此以外,他也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本领。没等他长大,萨菲罗斯就发现其他的虎豹——这些外表上与他相似的野兽们——谁都没有这些本领。
幼小的他突然顿悟,他与他们,并不一样。
萨菲罗斯摆尾一跳,驱身跑向加斯特的雨林。加斯特是只十五岁高龄的云豹——他比萨菲罗斯还年轻,却已快走到他豹生的尽头。在乐园里度过十多个春秋的加斯特算得上是萨菲罗斯最亲近的「朋友」。在八岁的萨菲罗斯还在适应他逐渐长大的体型和野外捕猎时,三岁的加斯特教了他很多——谁让萨菲罗斯看着幼齿多了。到如今,萨菲罗斯终于长大,加斯特却老了,时常疲懒在他的雨林里,不再回应他的朋友的呼唤。
天黑了,萨菲罗斯一路跑入雨林,却突然想起——时下是二月春,正是云豹发情的季节。因为萨菲罗斯并没有感受过发情期的困扰,所以他时常忘记其他虎豹的这些需求。即使加斯特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恐怕也不会在这时候陪他去湖里游泳戏耍。
雪豹的脚步慢了下来,更慢了下来,再走了几步,才停止不动。
他朝着朋友的居所嗅了嗅,捕捉到若有若无的雌性云豹发情的甜味。萨菲罗斯抽抽鼻子,终于调转身体走向自己的雪山。接下来的两个月,整片乐园都会陷入躁动的气息。而他却只能百无聊赖地守在山上,偶尔欺负几只过路羊。
——还不如去宫殿偷酒,萨菲罗斯想。
他慢悠悠走着,却在雨林边缘遇上生面孔: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与夜色雨林的密影完美融合,要不是那豹子赤红色的瞳孔闪闪发光,萨菲罗斯差点要错过对方的存在。
黑豹静静盯着他,萨菲罗斯决定当一个好客的国王,率先发问:你是谁。
黑豹摇了摇头,又摆摆尾巴,却没有回应。萨菲罗斯等了一会,朝黑豹走去。他踩着有节奏的步伐,脚掌点在地上又稳重放下,行动间背脊如流水平稳前推,绿眼睛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光。对方迎着他的视线不避不躲,站在原地沉静不动。萨菲罗斯绕着黑豹走了半圈,尾巴悬在身后微荡。即使他都到了对方背后,黑豹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瘦骨嶙峋,没有威胁。
萨菲罗斯不再理睬这奇怪的新客,走回雪山的方向。
也许这头黑豹打算冲进雨林和加斯特抢老婆?萨菲罗斯心里一笑,那真会是绝妙的一幕。
~~~~~~
夜日兼程的奔波后,萨菲罗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像绝大多数雪豹那样,他挑了一个可以俯瞰雪山谷的峰地为基,懒懒打着哈欠睡着了。
月色静谧,凉意袭人。半夜里,萨菲罗斯竟然被冻醒了。
他头脑昏沉,全身却传来怪异的触感。身下的岩石让他浑身酸痛,他十分爱惜的尾巴和毛皮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皙的皮肤——人类的皮肤。他的毛色在豹中偏白,只有初落的新雪能够匹配,而他人类的形态也浑身雪白,如沐浴在牛奶之中。匀称有力的肌肉包裹着脊背,又在腰腹间收紧。长长的银发倾泻在地,被他压在身下。
萨菲罗斯指挥着自己脚掌交换来的手臂和腿,四肢并用,站起来稳住身形。他赤足踩在石头上。山风从银发间撩过,带来阵阵寒意。
啧,人类的身体…………
萨菲罗斯是前几天才发现自己这变身的本领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欣喜的——这人类的外表意味着他与妈妈有了更多的共通之处,自然也能解释他与众多虎豹的不同。但很快,萨菲罗斯就发现人类的躯体在野外生存的诸多不便——比如现在,缺少尾巴的平衡,以人类娇弱的皮肤,他绝对攀附不住往日如履平地的雪山峭壁。更糟糕的是,没有利爪和牙齿,他要如何保护自己?
萨菲罗斯痛恨这种「脆弱」,也烦躁无法控制变身能力的自己。
他曾考虑过要不要将栖息地搬到离宫殿附近,那里气温更适合人类,也没有其他野兽胆敢涉足。
但他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方案,说不上原因,只隐约觉得不能让旁人发现他这能力。
而这个「旁人」里,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杰诺瓦。他自幼成长在她的膝边,受尽宠爱、也见惯了她对其他人类使出的凌虐手段。她对「野性的」、「忠诚的」、「上天赐予的豹子」毫无保留,但他不能确定,她会不会对「有可能背叛她的人类」施以同样的喜爱——在他有限的二十年生命里,还未有「人」赢得与他这只豹子同等量的殊荣。事实上,他一直觉得杰诺瓦更像野兽而非人类。即便他对女士抱有深厚的感情,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她的怜爱。
山风阴阴,他的嘴唇冻得近乎发紫。但萨菲罗斯已经做了准备。他用手扯开旁边一个包裹——幸好,这是人类比豹子更擅长的动作,展开里面的毛毯裹在身上。
这件毛毯通体雪白,点缀着黑色斑纹,是一个没有眼色的倒霉商人送给杰诺瓦的见面礼——大概是听说了女士对于虎豹的喜爱,尤其是对于雪豹的偏爱,商人特地搜寻了一件雪豹皮制成的皮草毯。这都是萨菲罗斯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还是猫一样大小,成天窝在杰诺瓦怀里,女士的眼神在商人献上的银黑皮草上一转,又回到怀中银黑小兽的身上。她笑着和左右吩咐几句。礼物收下,事情也办了。
只是后来,那商人的皮也被剥下,缝进了这毛毯的内层里。
裹着人和雪豹的皮,萨菲罗斯想,这实在是最和他相衬的衣服。满意地睡着了。
~~~~~~
太阳当空的时候,萨菲罗斯又被热醒了。
人类青年已经变回了那头矫健的雪豹,他站起身抖落毛毯,长长地舒展着脊背和尾巴,迎接山风的召唤。
只是,当他打算再回去睡个回笼觉时,却感到体内阵阵燥热。萨菲罗斯难耐地在雪地山峰上跳来跳去,终于不得不承认自然的天性终于也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进入发情期了。
他的嗅觉分外灵敏,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用不完的冲动,而现在,他十分地想去把自己的领地再标记一遍[2],野性的召唤如此猛烈,这冲动让他自己都要大笑出来。
突然地,他就想起加斯特的玩笑,说是「等他成年的那一天」,会替萨菲罗斯在他的女儿,活泼的云豹爱丽丝面前「说说好话」。当时,萨菲罗斯不得不义正言辞地拒绝老友:他的女儿才三岁;他与她都不是一个种族;另外,他难道还需要别人的推销?
加斯特幽幽地看着他:三岁早过了云豹的成年礼,八岁才学会捕猎的雪豹才是问题;种族不通都能结为朋友,找伴侣哪来那么多顾忌;最后,萨菲罗斯行走乐园声名远扬的强悍和异质在求偶中只为他加负分——不是所有虎豹都能忍受一个举止怪异的伴侣。
萨菲罗斯摇摇脑袋,不知觉间,他又跑回了山峰。他爪下踏着皑皑白雪,放眼望去,山谷尽收眼底。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奔驰在这乐园的每一片土地。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破开一切障碍去达到目的。只要他愿意,他大可以随心所欲。
可是,某种超越了他本身存在的孤独感如影随形,在这个温和宁静的春日里,将他的灵魂轻轻包裹,又深深窒息。
萨菲罗斯的目光越过他目所能及的天空与大地的交界处,所谓的「乐园之外」的地方。小时候,他经常随杰诺瓦流连在人类世界里,见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当然更少不了杰诺瓦标志性的枪、炮、炸药味和雪茄卷烟。在他小时见到的「人」要比虎豹多得多。他们或是点头哈腰,或是凶神恶煞,或是麻木到无趣。连带着,外面的世界也乏味起来。
但据说,那不是外面世界的全部。
加斯特同他介绍过,自己来自一片雨林——那还是萨菲罗斯第一次知道,乐园的雨林不是独一无二,这世上竟然还有另一处雨林。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他还没有见完外面世界的全部。只是,当他认识了更多虎豹,当他从他们口中拼凑出外面世界破碎的点滴,他就深深震撼——也顶顶失望了。在他们的叙述里,外面的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内里其实糟糕透顶:缺少食物,同伴和安全感。
所以,「乐园」已经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这是每一只虎豹的异口同声,只不知为什么,萨菲罗斯想起这句话时,并无法像别的虎豹那样深信不疑。
孤高的雪豹慢慢地低伏身形,他的绿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这片「最好的土地」,捕捉到一个黑色身影的跳动。
——是那只黑豹。
雪豹的耳朵一抖,身形立起,盯着对方的脚步。黑豹大多是暗夜里的捕食者、密林的神秘住客,现在竟然有一只在光天化日的雪山边沿行走?他心下疑惑起来。
也许是无聊作祟,也许只是单纯逃避那孤独,萨菲罗斯决定跟在黑豹后面瞧瞧。
~~~~~~
走近了,他便将黑豹突出的肋骨和缺少光泽的毛发看得更清楚。只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觅食补充的意思,三天三夜,他们一起翻过高山峻岭,穿梭于森林小径。萨菲罗斯发现对方有意识地绕过其他虎豹的领地,似乎只是打算将脚印遍洒,又似乎是在寻找乐园的出口。
他以前也干过这事儿——只是路上遇到的每一只虎豹都告诉他,这乐园已是最好的土地。
萨菲罗斯静静跟在对方身后,黑豹似乎对他的跟随有所察觉——萨菲罗斯过于亮白的毛色在雪山中都格外明显,从来不利于他隐藏身形。只是黑豹似乎无所谓这一个同行者,连眼神都欠奉,只是不紧不慢地丈量土地。
萨菲罗斯一路跟着对方,见证那干瘦的脚掌踩在不同的地貌上——这乐园百万里,从来只有他萨菲罗斯不安安分分守着自己的领地,满世界找寻着什么。看着黑豹,简直像是看到被困在某个时间点的自己。
等到了更低的平原,黑豹一头扎进了湖泊,向着中心游去。萨菲罗斯看着他身后水波开合,也跳进湖泊。早春的水异常暖和,温柔地滑过他的胸膛,萨菲罗斯只把头露出水面,闭目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突然间,他变身了。
脊背收紧再猛地压缩,长长的尾巴几乎是瞬间消失。那变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刹那间浑身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手掌和脚掌传来尖锐的疼痛感。萨菲罗斯下意识挥舞四肢,结实的肌肉发力收紧,却将他整个人陷入水下。银发在头顶散开,他更用力地挣扎起来,却徒劳无功灌下几大口水。
眼看他被水淹没过头顶,水下忽然传来一股推力。借着这力道,萨菲罗斯奋力将头抬出水面,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他憋着气僵着身体,等待再一次的水波淹没头顶,却发现谁抵着他的身体帮助他浮起。
背后伸出一条黑色尾巴卷上他的手臂,强硬地将臂膀掰到一旁。萨菲罗斯下意识抵抗,那尾巴被打开后却不依不饶,动作更轻柔地勾上他的小臂。萨菲罗斯瞧着对方像是在示弱,才渐渐放松,跟着引导将肩膀摊开。身后的力道耐心等待他习惯水波浮沉的感觉,才慢慢离开。待他仰躺在水面侧头一看,黑豹红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锁定在他身上。对上视线后,黑豹伸出前爪,拍打起水面——这对于豹子来说实在是有点怪异的动作。萨菲罗斯试探性地模仿,用手掌拨动水波,感到水流的涌动和身体被推动的感觉。
他找到些信心,自顾自地跟水搏斗起来。一旦掌握了人类的游泳诀窍——放松,剩下的一切其实很简单。他宽肩一展,带起许多水滴;长腿一蹬,带着身体潜到水底。待他游了一圈再浮出水面,黑豹还在原处关注他的动作——简直像是守护着他。
直到确认自己掌握了游泳,萨菲罗斯才慢慢上岸。在他身后,黑豹轻松一跃也跳到岸上,甩甩水珠后又停在原地。萨菲罗斯摸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也习惯性甩甩脑袋,只是收效甚微,水珠仍滑过他的肌肤滴到地面上
萨菲罗斯闭目平息,试图唤醒刚才变身时的记忆,可惜徒劳无功。他迈步,试图用人类的身体走起路来,踉跄两次后也勉强可行了。等到他走到树下回头一看,黑豹就在他侧身三步处,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跟踪与被跟踪者的身份对调了。
萨菲罗斯找了处柔软的草地,躺下打算靠睡觉再回复豹身。他的身体仍从游泳以及掌握技能的成就感中散发热气,赤条条地躺在草丛上。黑豹也在他身旁趴下。想着对方之前的表现,萨菲罗斯将黑豹划入了没有威胁且友好的范围,他闭目唤起睡意。
但在他完全睡着之前,水汽凝结,他竟觉得冷了。
——这麻烦的人类身体。
风吹过他的皮肤带来凉意,他转身侧躺,蜷缩起来,却感到一个柔软且散发热气的躯体贴上了自己的胸膛,驱散了他的不适,睁眼便望进一双深红色潭水般的眼睛里。
这是他第一次将腰腹暴露在别人的触碰下——开始捕食后,他就再不容许别人碰到弱点区域。但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在黑豹这捕食者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平静——他过去二十年从未见过的东西。那目光中的安宁与野兽单纯的眼神不同,似乎是来自另一种灵魂,让他心底里渴望交流的声音格外清晰。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以人身如何沟通。
无言中清风微醺,他闭上眼,伸手将那热意搂地更紧。感受着黑豹的脊背在他怀中也逐渐放松下来,与他的肌肤贴合带来暖意,萨菲罗斯沉沉睡去。
将萨菲罗斯的睡颜映在眼底,黑豹在无声中叹息。
~~~~~~
梦境将萨菲罗斯带回过去,指引他去往「外面的世界」去了。
哈瓦那的海风二十年如一日,罗宾那拍卖场的旧招牌仍在。他小猫一样的躯体被锁在笼子里。从一处流转到另一处,摇摇晃晃,光影摆布;从一手递到另一手,骨节勒着他颈上软肉,粗暴地把他脖子上的标签撕下来。
——那上面写着什么?一笔、一拐、再一笔。一个钩子?字母?L,还是J?或者只是谁的随手涂鸦?抑或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忆中开始胡编乱造?
他无措地站在黑色高台上,触目全是狂热模糊的人脸。幼崽畏避成年雄性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入在场唯一一个独身女性,他无法发声,心底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带我走吧!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到,他还不知道有人会向神明祈祷,也不知道别人可以奔向母亲的怀抱撒娇,他只能看进对方的眼睛,绝望地将希望寄托在这一个念头上——
带我走吧!
那女人听到了他的召唤,他能看到她眼底的疯狂——那是他的意愿催生出的魔鬼,也是这冰冷世界里,他唯一的热气和光。
他被温柔地放在她胸膛上,笼罩在一团枪药味中,那味道穿过他的梦境和回忆,恍然将他推回到现实中来。记忆曾如潮水褪去,又在多年后不请自来,他定在原地,简直称得上无措。
——谁曾经抱过我,谁曾经予我温暖,谁的身上也有这枪药味,从此这独特的味道让他一生不得遗忘。
~~~~~~
当萨菲罗斯再变回了豹子,他漫山遍野地找寻黑豹的踪迹。
他的乐园如此广袤,对方如雨滴归入茫茫大海消失了踪影。偶尔,萨菲罗斯恢复人身,又裹上那一身豹皮毯子,便会想起黑豹在自己怀中放松的样子——那脊背与自己的胸膛极佳地贴合,热意自然也会随着身体的接触传来。
这些天来,他练习了几次变身,也掌握了一点关窍——他无论学什么都是飞快,到今天已经能调动喉咙模仿一点记忆中的人声。
到他再见到那黑豹时,萨菲罗斯想,他一定要说出他自己的名,再问出黑豹的名字。藉由这名字的联系他要亲手打破这沉默,将对方的秘密占为己有。
只是他还太年轻,不知道世界的变换只需命运小小的玩笑,不知道他本身就是在无数巧合中诞生,不知道大多数生命的愿望从未被完全实现过。
值得庆幸的是,他尚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南美洲巨可敌国的神秘乐园里,春风拂过。孤独的豹王萨菲罗斯偶尔会陷入甜腻的小憩,那里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插入书签
我挺喜欢玻利维亚的,所以假装它就是宫殿所在地。很可惜的是,玻利维亚本土的雪山及其下冰川(Chacaltaya)在1980年前已经大部分化干,在2009年几乎全部消失。不过,我们暂时设定这个故事发生在1940年左右的玻利维亚就好了。
【1】: 来自我非常喜爱的书,天竺奇谭。
【2】: 可怜的雪豹在茫茫喜马拉雅山上唯一的求偶方式,就是以尿液标记领地、吸引伴侣前来,雪豹因此还有一个特殊的尿尿本领。哈哈哈哈!因为毛色所以让萨菲变成雪豹,但现在我写着写着就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