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合集

作者:易阿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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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


      -0
      “我不想让你走。”
      很久很久的后来,我仍然记得那天阳光温柔得刚好,风轻轻吹拂着,仿佛在耳侧诉说着悄悄话。那句话徘徊着成为我们的最后一句,而你坐在我身边,沉默着似乎过了好几个世纪。
      最后,我们默契地起身,任凭影子并行在地面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忘记了相互道别。

      -1

      回国后的第三天,她不经意看见了那个放在角落积满灰尘的杂物箱,鬼使神差地将它推到了客厅。
      小心翼翼揭开上面一层遮灰布,可沉寂多年的灰尘仍旧不少飞扬在了空气中,一瞬间刺激着她的鼻腔,难受地咳嗽几声。
      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让她微微一怔。是母亲离婚搬家前就替她收拾好的从小到大值得纪念的东西,当年出国时忘记了拿走,倒是母亲在她的耳边惦念了很多年。
      面上的几本都是她在高中时写的笔记,从最初工工整整的字到后来洋洋洒洒的鬼画符,她一页一页翻阅着不经意嘴角泛起了微笑,意外地还挺佩服高中那段沉浸在浑浑噩噩时光中的自己。
      就在手中的笔记快要翻到结尾的时候,一张夹在中间折叠着的作业纸让她突然愣了愣。
      后知后觉地伸手将那张作业纸拿起展开,可如此简单的动作,她似乎用了半辈子。作业纸上,写着一套笔墨几经模糊的三角函数解题公式,而那明显不是她的字迹,而右下角的一句,让她傻傻愣在原地——
      “我会喜欢你一辈子。”
      明明如此熟悉的字迹,伴着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模样,那些如潮水般汹涌的回忆在这么多年后,即使以最平静的方式再见,却仍旧让她措手不及。
      她丢下手中的笔记册,发了疯一样在杂物箱里寻找着什么,箱子里的东西被她翻乱,甚至丢在地上,直到看见垫在最底下的那本浅蓝色封面的日记本时,那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缓和。
      日记本里,没什么特别的。
      一天抄写一句甜腻了的情话,她如今看来有些蠢。
      喜欢他的第二百三十一天:
      “我今年72岁,我一年洗一次澡,最喜欢老鼠,我会飞,我爱你,我从来不哭。这几件事里,只有一件是真的,你永远不知道是哪件。”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可她喜欢他却是整个班级都知道的秘密。
      眼中温柔一刻,脑海中闪过什么,继而被失落而替代。
      走不出回忆的人,才最可悲。
      她刚想将手中的日记本放回去,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撑着沙发去拿放在红木柜台上的手机。
      “江裕年,你怎么还没到啊?就差你了。”
      电话那头是宋清催促着几许暴躁的声音。
      她捂着耳朵点开手机屏幕,才发现已经快要晚上八点了,刚才只顾着手里的东西,忘记了时间,连忙抱歉:“好,我马上就来,给我二十分钟。”

      她草草将那些东西塞回杂货箱里,随意披了一件外套,打车到了KTV。
      推开包房的大门,扑面而来浓烈的酒气让她不适地蹙了蹙眉,而原本坐在点歌台的宋清一见她,便惊喜地丢下了手中的麦克风,摇摇晃晃地走来一把搂住她。
      “姐姐我的告别单身派对,居然敢迟到!”
      宋清双眼看上去朦朦胧胧,连同步子都有些不稳,一看就喝得不少,她扶着宋清一步步走到沙发上。
      “不敢,有事情耽搁了,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她将宋清安置在沙发上,从包里拿出她在加拿大就提前为她买好的礼物。
      宋清也不矫情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个枫叶样的项链。
      枫叶……
      总是毫无意外地想起了那个人,宋清晃了晃神,沉默片刻整理好思绪,半天才说:“后天我婚礼,你可不能再迟到了。”
      “好。”她弯着嘴角笑了笑。
      宋清是她如今在国内唯一还有联系的朋友,而这次回国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参加这场婚礼。
      她安静地坐在包房的最角落,双眼无神地望着歌词屏幕,谢绝其他人的邀请,与这场盛大的派对格格不入。

      派对终于在凌晨零点结束,宋清笑着送走了所有人,最后还没走两步就趴在街边栏杆吐了起来。
      她连忙走上去拍了拍宋清的背,将手中的矿泉水扭开递过去:“你没事吧,都快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宋清弓着身子不知道吐了多久,最后她接过水漱了漱口,倚靠在栏杆上闭着眼休息了很久。
      “裕年,我们这辈人都二十六岁了。”
      她忽然开口,望着很远很远的方向,嘴角微微泛起。
      可江裕年却知道那笑得勉强,与脑海中高一那年夏天遇见的那位女孩,那清澈的笑容,天差地别。可究竟变了什么,我们都无从可知,只是……最后习惯将这些改变以让人心安理得的方式存在,归结为成长。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没有人知道答案。
      “嗯。”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淡淡应了一声。
      宋清扭过头来看她,两个人对视着却什么都没再说,站在路边任凭冷风迎面吹着,听车辆在耳边呼啸而过。可看着看着宋清竟突然泪崩,像小孩子一般扑到她的怀里。
      江裕年有些惊讶,后知后觉地轻抚着她的背,只当她酒劲还没过,发发酒疯罢了。
      “你这死丫头,说消失就消失,八年了……”宋清抽泣着,或许是沉积了这么多年的情绪,终于有可以发泄的出口:“八年你都不回来,你的心怎么那么狠呢?你知道当年那个人找你找得都快疯了吗?”
      “你不是说一起考大学吗?怎么能当逃兵呢……”
      宋清还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很多,大致都是埋怨着她的话,江裕年安静地听着,任凭她如何撒泼,偶尔回应几声。
      你知道当年那个人找你找得都快疯了吗?
      可她的脑海里只回荡这一句,似是循环播放挥之不去。不用细说,她明白宋清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她也承认再次听见依旧牵动着她的心,可惜那些都是已经过去,再提起也无济于事。

      -2

      最后宋清的未婚夫来接她,原本两人想先送江裕年回去,可她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望着他们搭乘的出租车远去,一个人绕着长街走了很久。
      她记得学校后院种着的那棵枫树,记得阳光透过枫叶缝隙中的丁达尔效应,记得午后的阳台上,她望着楼下兴奋地招着手,而那个人抬起头见她笑着……
      只是脑海中,他的模样与光影重叠着变得好模糊。

      她终于在凌晨两点多钟游荡到了家,伸手去触碰灯的开关,来来回回试探了很多次也没有找到,最后她无奈地轻叹一声,放弃了寻找。
      随意脱掉高跟鞋,踩上棉拖路过客厅,她的脚步却突然顿了顿,良久才默默转过身望着摆在茶几上,当时忘记放回杂货箱里的日记本。
      “我会喜欢你一辈子。”
      谁的诺言漂浮在了往日时光,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走过去,将本子抱在怀里,蹲下身渐渐将自己环抱,耳边响起好多曾经熟悉的话语,那些原本就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今天宋清质问她的话,就如同最后一根羽毛飘落下来,压垮了不堪重负的心。
      很多年,江裕年都没再这么哭过,即使那段充满了罪恶的日子里。

      重庆八中在清晨阳光的沐浴中苏醒。
      快要到早读时间,江裕年从课桌里拿出准备好的红苹果,用衣袖遮遮掩掩着,左顾右盼地向着周围打探一番,最后目光留在身边隔开一段距离的那个位置。趁那个人还没来,她一步上前悄悄蹲在他的课桌前,正准备将手里的苹果放进去,可她一抬眼,才发现桌子里早已被一大堆各式各样包装精致的苹果塞满了。
      她气结,将里面的苹果全部转移到自己的课桌里,再将自己的苹果放进去。
      “咳咳。”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一愣,接着咻地站起身来,被逮了个正着地尴尬出声:“早……早上好,平安夜快乐。”
      身旁的少年轻瞥了她一眼,如常般清冷,平淡掠过她的身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江裕年傻笑了一声,挠了挠额角,对他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刚想回自己的位置,却听见身后的人说——
      “平安夜快乐。”
      “YES!”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喝彩,暗暗欣喜,在胸前默默比了一个“耶”的造型,原本想回过头,就看见几个男生从教室外跑进来,一边叫着“梁老虎来了”一边跑回自己的位置。
      江裕年连忙坐到位置上,拿着书装模作样地开始早读。
      班主任梁老师,同时也是高二的年级主任,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一生气就吹胡子瞪眼的,同学们私下也给他取了不少外号,梁老虎只是其中一个。
      今天不知又是什么事惹得他火冒三丈地走进来,原本窃窃私语的课堂瞬间鸦雀无声。
      “刚才在走廊游荡的是哪几个男生,站到后面去!”梁老师虽没点明是哪几个,可那目光却是牢牢盯在班上最后几排。
      男生们在一段互相目光交接手语连通后,才诺诺站起来。
      “还敢笑!这么宝贵的早读时间是拿给你们玩闹的吗?去看看你们高三的学长学姐,明年的今天你们也是一样。”梁老师的目光大致扫了一遍,确认没人迟到,又说:“别到时候哭兮兮地说复习时间不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还有!今天教导处接到一个举报,说某个班级的男同学送苹果给女同学告白!苹果上还敢印一个一生一世我爱你!”
      虽然不知道笑点在哪儿,不过班上不知何处响起一丝笑声,班上同学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梁老师头疼地扶额:“现在,是你们好好学习的时候,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时候!希望此类的举动千万不要在我们班上出现,看到苗头就要把它掐死在摇篮,知道了吗?”
      “知道——”
      梁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最后在班上整齐朗朗的早读声中离开教室。
      江裕年算是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摸课桌里的那些苹果,又悄悄将目光偏向身旁的位置。
      要不要还回去呢?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她懊恼地叹了叹气。

      恰逢今天是他们俩值日,晚自习后,江裕年将等她回寝室的室友打发走了,才蹦跶回教室,看见那个人正默默扫着地。
      “那个……”江裕年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说:“其实,今天有好多女生都送你苹果了,我当时觉得好看就偷偷拿走了,等会儿我还给你。”
      听闻,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低头扫着地,只说:“我知道,你自己留着吃吧。”
      诶?江裕年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半晌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青春的情绪难掩,少女攥着手里的湿抹布,背过身往着讲台上一边走一边偷笑着,差点出声。
      身后,他不经意抬起头望向她的方向,只一眼便收回视线。

      -3

      “铃铃铃——”
      不知已经第几次被闹钟吵醒,她终于从床上蹭起来将铃声关掉,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九点五十。糟糕!偌大的时间让她立马清醒。
      今天,是宋清的婚礼。

      她到场时已经快要十一点,婚礼上遇见了几个高中同学,也都只是寥寥聊了几句,客套疏远。
      去到后台寻找新娘的化妆间,远远就听见有人在争吵,仿佛是宋清的声音,她连忙加快了脚步,不安地推开那扇门。
      房间里的人看着这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愣了愣,宋清原本怒不可遏的表情在看见她的一刻松懈下来,而新郎低着头站在一旁,如同看见救世主一般,顺势离开了房间。
      “清清,这结婚的大喜日子,别不开心啊。”她走去新娘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显得格外尴尬。
      “反正这婚也只是给家里一个交代。”宋清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宋清家里一直催她结婚,她也没交过几个男友,最后倒是选了一个大家都觉得绝不可能的对象,只是为了给家里一个交代。
      宋清忽然想到什么,转眼拉着江裕年的手,认真地问:“你刚才遇见什么人了吗?”
      她一愣,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裕年,前天我发酒疯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明白你当年一定是因为有特别重要的事,所以才会不告而别。”
      她从不介意宋清那晚的责怪,只当那是为八年前不告而别的控诉,她也不会讲起八年前离开的缘故,那些记忆就该永远摆在角落,即使积灰,也不用再翻阅。

      婚礼开始举行,欢愉的背景音乐响起,妖冶的玫瑰花瓣铺满悠长红毯,主持台上摆放着两盏优美而精致的花灯,用粉红色的花瓣包裹着,象征纯净美好。LED屏幕上放映着新郎新娘的相识相爱过程,从亲密的自拍到惊艳的结婚照。婚礼的规模虽然不算太大,但却准备得精心。
      都说,女孩子总会到了某个年纪想要结婚。从前,江裕年不信,现在她半信了。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婚礼就是爱情的告别仪式。可,女孩的一生热爱这样的仪式。
      她认识的人太少,所以故意坐在整个婚礼大厅的角落,只远远凝视祝福。
      司仪整理了衣装端庄地走上了台,拿着手中的话筒为今天的婚礼拉开序幕。
      接下来,新郎在宾客席的热烈掌声中出场,他礼貌笑着走到台中央,双手紧紧握在身前,身后跟着的,是伴郎。
      江裕年跟随着宾客席一同鼓掌,她的目光在不经意间越过新郎,停留在身后的伴郎身上——
      可当她真正看清那个人的模样时,只是一眼便狠狠愣住,像是被冷水从头浇到尾的刺骨,全身的液仿佛在倒流,脑海中唰地只剩一片空白,耳侧还有不远处高中同学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不是……”
      “对啊,之前还不知道邀请了他呢,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上次同学聚会也没来,不过听梁老虎说,他学了医,之前还去国外医院进修了。”
      “学生会副主席就是厉害,就算谈恋爱也不影响成绩。”
      “诶?说到这个问题,江裕年在哪儿啊?刚才还看见她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地避过脸,那几个高中同学东张西望了会儿,似乎在寻找她的身影。
      “你刚才遇见什么人了吗?”
      她脑海中回想起宋清之前问过她的话,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提起。她想起在化妆间前听见的争吵声——
      “你请他当伴郎,没有和我商量过。”
      “宋清,我只是邀请朋友,没必要发这么大脾气吧。”
      她终于懂得,他们口中的他,是谁。

      八年前,她放弃了高考,随着母亲出国。后来,与国内的一切失去了联系;后来,她选择忘记了很多不愿记得的事;后来,她也渐渐忘记了生命中还有这样一个人。
      直到这次回国,放在积满灰尘的杂货箱里的日记本,宋清有意无意用陌生字眼提起的‘那个人’,以及……婚礼台上那张冷漠拒人千里的脸庞,似乎他们都在提醒着她往事那段不堪。

      她忘记婚礼是如何结束,在宴席刚开始的时候,她给宋清发了个消息便从后门离开了,以身体不适为借口。
      婚礼上,新郎新娘还在一桌接一桌地敬酒,乐此不疲。
      “王源,医院来电话,我先回去了。”穿着伴郎笔挺西装的男人,放下手里的酒杯,低声说着。
      新郎点点头,也没为难:“去吧,抽空来吃晚饭。”
      后者仅淡淡低头,继而转过头看着新娘:“新婚快乐,我先回医院了。”
      “裕……”宋清轻声欲言又止,继而有些紧张地似是四处张望着什么,回过头补上之前的话:“遇到高中同学打声招呼。”话一说完就后悔了,这话题转得太生硬。
      听者无心,只应声。
      他曾经是八中的风云人物,成绩好还是学生会副主席,当然最主要是——长得好看,说校草都不为过,就是性格生僻冷淡,除了礼貌还是礼貌。原以为这样的男生肯定喜欢的也是男生,只是没想到当年高二的他还真的谈恋爱了,而对象是同理科同班甚至同桌的江裕年。
      后来大家都说,学校里漂亮又喜欢他的女孩子不少,不过只是被江裕年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
      这场恋爱算不上轰轰烈烈,却是八中高二九班都知道的秘密。如果说他很优秀,那么江裕年同样优秀,连梁老虎那个老古板对他们训过话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最后这个秘密以女孩的消失而沉寂。
      后来,大家默契地不提起,同学会上两个人也默契地不赴约,有人遗憾,有人无奈。

      高二的圣诞节,没有雨,没有雪。
      明明已经是星期五,无止无尽的卷子和试题依旧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月考的成绩还算理想,可不进不退却也成为父亲发火的理由,她气恼撕烂了卷子却被老师发现,后果是特别关照多给她安排了五套竞赛卷。
      “年姐加油!”后桌跑来以同情的目光投向她,并摆出了加油打气的姿势,格外欠扁。
      江裕年一手推开他讨人厌的脸,恶狠狠地说:“给你三秒马不停蹄地滚,不然……以后别找我借作业抄。”
      “Yes madan.”后桌立马站好敬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教室外跑去。
      江裕年无语地扯了扯嘴角,回过头来看着卷子上的一道应用大题,一边转着笔,一边思考——
      昨天是平安夜,送过了苹果。今天是圣诞节,应该送贺卡了吧。
      可是写什么呢?又不能太委婉,不然男生听不懂;可又不能太直白,当她很随便的样子。贺卡倒是很早就买好了,可到底写什么呢……
      “你要是再在卷子上戳几个洞,恐怕就要多加五套卷子了。”
      正当她想得入神时,不温不热的一句便打断了她的思考,她回过神来就看见卷子上已经被她戳了好多下,黑色的墨迹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看得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下意识地撇撇嘴,赶紧用修正带将那一片遮盖住。
      继而,她轻瞥目光落在回到位置的少年身上,撑着脸试探般地问他:“你们男生都喜欢什么祝福啊?”话音刚落,又觉得有点不对,她补充道:“是我一个朋友的同学过生日,我朋友不知道在贺卡上写什么。”
      少年抬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平淡地说出四个字:“生日快乐。”
      听闻,江裕年一愣,半晌没缓过来,今天不是她生日啊。可下一秒她便回想起,自己说朋友的同学过生日写什么祝福。生日快乐……对啊,不写生日快乐写什么。她原本是想问他圣诞节想收到什么样的祝福,结果说成了生日,她快被自己蠢哭了……

      圣诞节的夜晚,她在室友们‘友好’的压榨下,从寝室偷偷溜出去买奶茶。
      重庆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冷得她套上了往年坚决不穿的秋裤,一到冬天她的手就要生冻疮,所以早早地将手套也带上了。
      “要三杯热奶茶,谢谢。”她用微信给了钱,拿着取餐票,蹦蹦跳跳地坐在一旁的休息椅上玩着手机。
      “叮咚——”店面的门迎客铃声响起。
      少年裹着黑色的羽绒服走进来,一眼就瞥到了在窗边玩着手机的身影,他有点意外轻轻扬了扬嘴角,但却什么都没有做,径直走到点餐台——
      “两杯冰摩卡,谢谢。”
      江裕年听着熟悉的嗓音,下意识抬起头,而少年也正好转过身。

      两个人对于各自偷跑出校买奶茶的行为默而不提,一同走在静悄悄的人行横道上,连风都没有吹。
      也许是她觉得安静得诡异,才终于开口:“大冬天喝冷饮伤胃,而且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觉。”
      连关心都有些别扭,少年并不介意,只说:“给室友带的,他们准备熬夜写竞赛卷。”
      听他提起,江裕年又想到自己还没有做完的五套卷子,和……迟迟不知如何下笔的空白贺卡。她懊悔地垂眸,心想当初怎么就没报一个作文班之类的补习课程,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对数字极其有激情,对汉字……一言难尽。
      她在理科方面的确很有天分,在各个竞赛都拿下不错的名次,不用想一年后的自招名额肯定有她一份。可在文科方面就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虽然在及格线之上,但要她写作文,不如让她做十套理综。
      “那个,圣诞快乐。”江裕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所有的祝福都被她自己噎回去,只剩一句。
      少年抬眸:“圣诞是国外过的节日,那是国外的上帝出生的日子,与国内无关。”
      言下之意,关他什么事。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个典故,她竟然有些想暴打对方一顿。都说男生的感情很理性,可是……这也太理性了吧,她只是想找个理由说说话,有这么困难吗?江裕年此刻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不过,谢谢。”少年转言,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一愣,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他们虽是慢悠悠地散步,但眼看就快到学校的后门了,马上就要分开走。
      江裕年在心里叹气,恐怕她再也无法和他拥有这样安静的两人世界,虽然她的喜欢已经是全班的秘密,但她无法知晓的是,他知不知道。
      同其他女生一样,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更怕他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不如……
      “王俊凯,我喜欢你。”
      她突然停下脚步,咬唇转过身凝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她眼底清澈,目光中似是藏着些许期待。
      少年一怔,缓缓将目光投向身边,路灯照印着他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忽而他轻声笑了笑,如初雪般干净美好。
      “好巧,我也是。”

      -4

      那是她的结束,他们的开始,而回忆总是在你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打搅。
      从宋清的婚礼上仓皇而逃的江裕年,来到江边坐了很久很久,温润的风掠过江水轻抚她的脸庞,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仿佛在重新拼凑着,一幕幕欢喜忧愁如同电影播放一般重现。
      江裕年,放过自己。
      她忽而感到一丝清冷将自己环抱起来,抬眸望着江边孩童们打闹,可那些欢声笑语却如何也温暖不了她的心。
      她的心,早就破碎不堪。

      等到太阳下山,夜幕来袭,街边路灯打下昏黄的剪影,江裕年在那些黑色阴影下数着步伐失神前行,倏然她抬起头迎着那刺眼的光亮闭上眼睛。
      我喜欢你,在这样的时光中太过奢侈。她无奈的叹息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只婚礼上那一眼,便让她八年的日子一瞬即逝,仿若空物。还好命运终究仁慈,我们足够坚强,即使在脑海中排练过千百万次的重逢没能派上用场,还可以狼狈逃跑。
      她穿的白色长裙在江边坐得有些皱巴,而风也吹乱了她的头发,一路停停走走迎着路人偶尔投来的怪异目光,她终于走到了家门。
      老式的楼梯扶手上已有斑斑锈迹,偶尔还有些搁手,好几层楼的照明灯忽明忽暗,也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拆迁,所以居委会干脆也就不管了。
      她上楼时,随之楼下传来阵阵脚步声,似乎是在跟随着她,而那一声声仿佛倒计时一般,同某一处记忆相逢,从她心里炸开,下意识地害怕,步伐不自觉地快了些。
      老家这一层恰逢照明灯坏掉,楼下的脚步声越发清晰,神经绷紧的她胡乱在包里翻找一通拿起钥匙,可偏偏手上颤抖着钥匙如何也对不上锁孔,她急的快要哭出来。
      一刻,钥匙契合锁孔,她用力拧开了门,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啊——”
      手臂上传来的力度生生疼得让她喊出声,被这力量拉扯着跌宕几步,惊恐地再抬起头时,面前人那熟悉的气场,让她狠狠愣在原地。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他脸上生气悲痛的表情,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仿佛要将她拆卸入腹。
      “你就那么不想看到我吗?”
      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江裕年只觉得如同过了好几百年,她不记得当年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也忘记了最后一句,而重逢的第一句承载了所有的记忆,奔涌而来。
      他依旧穿着婚礼上那件黑西装,阴桀的目光却仿佛从地狱而来的恶魔。
      “说话,江裕年。”他不悦地皱眉,叫她的名字如此轻声。
      她挣脱开他的手,收起方才怠滞的神情,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声音不温不热:“好久不见,王俊凯。”

      她没想过,多年后再次相见会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他也没想过,说了那么多年的好好谈谈,却在见到她的这一刻分崩离析。
      这一刻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反而比面前的人还要平淡:“有事吗?没事我就先回家了。”
      后者凝着目光打量着她,他以为她会惊慌失措,会害怕恐惧,可她除去刚才一瞬失神,回应他的只是平淡。而他偏偏厌恶这样的平淡,仿佛自己做的一切都那么可笑。
      “今天宋清婚礼,你怎么走了?”他的声音不温不火,带着质问的态度。
      果然,他还是在婚礼上看见她了,对吗?
      江裕年别过脸,那是她说谎时的下意识动作:“我有点事。”
      “什么事?”王俊凯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在江边待了一整天的事?”
      “你跟踪我?”江裕年错愕地看向面前的男人,脸上写满不解,在她的记忆里,王俊凯绝对不是一个会这么做的人。
      她的反应情理之中,后者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反而问:“所以,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对吗?”
      江裕年垂眸没有回答,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地站着,周围空气仿佛都静止了一般,静得她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良久,王俊凯低沉着嗓音,缓缓说:“就算再不想见我,也得跟老同学们打声招呼吧,你就这么走了,任谁都知道你是在躲我呢。”
      他说得很轻很轻,与刚见面时的语气完全不一样,更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听者沉默,不知道回复什么才好。
      “裕年……我们好好在一起吧。”
      最后,他这样说着。
      江裕年望着他目光闪过一丝惊讶,继而无力地轻笑,声音干涩:“对不起。”

      八年。
      她在国外的真实记忆却只有三年。
      而整整五年她都住在精神病院里,整天过着恍恍惚惚的日子,暴躁恐惧时时刻刻都会侵蚀她的神经,内心曾一天天崩塌,又一天天重建。
      害怕接触,所以锁上了门;害怕声音,所以逼得自己快要失聪;害怕幽暗,却又不再期待光明。
      “王俊凯,对不起……”
      她唯一清醒着的时候,就是天天在本子上写着他的名字,以及一句对不起。
      后来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也慢慢忘记了她还爱过他,她的意识和行为靠着药物去维持去约束。
      那五年过得太痛苦了,痛苦得她醒来后以为那是别人的生活,过去的二十三年是一场漫长的梦。
      而在这场梦里,她唯一学到的只有逃避。

      裕年……我们好好在一起吧。
      她多想点头,多想笑着答应他,如同那年他笑着回应她的爱恋一般。可是感情那么沉重,时间只是让她淡忘了八年前所发生的,可她明白那终究如同梦魇一般缠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王俊凯,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你看到的我不再一样了。
      她仰头靠着门,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紧绷着的弦就这么断掉,佯装的不在乎瞬间破碎,眼泪一刻崩溃,她渐渐蹲下,环抱着自己泣不成声。

      高考倒计时二十五天。
      她和王俊凯大吵一场,至于原因她已经想不起,只记得那是冷战得最长久的一次,宋清三番两次特意询问,后桌再也不敢开他们的玩笑,隔壁班的女孩又开始悄悄递给他情书。
      那时候,王俊凯因为身高调到了后排,已经不是她的同桌。她和他不再说话,上课时她只偶尔悄悄回过头去偷看,直到看见那张认真听课的脸时,又迅速佯装没事收回目光,真的只是偶尔。
      她在等,等他主动和她说话的那一天,可惜两个人的自尊心都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为什么每次吵架都是我先道歉,难道他就不能道歉吗?”江裕年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坐在操场边阶梯上吹着风。
      “你俩谁道歉不都一样嘛,还计较这么多干什么,就不怕你这一等,被其他人给劫胡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宋清头疼地看着她,只觉得恋爱中的人大概都是这幅模样,又暗暗在心里为找男友打上一个叉。
      轻叹一声,江裕年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失落,她的目光随着落地的树叶飘零放远,最后轻笑着撇撇嘴:“不是说,感情里谁陷得越深,就输得越一败涂地吗?”
      她想,他们的感情就是这样。她的暗恋,她的告白,她的妥协,所有的一切她怕最后只是自己陷得太深罢了。
      江裕年,王俊凯。
      她曾经不敢靠近却幻想着以后,而如今靠近了却害怕谈起以后。
      宋清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太合适,就这样默默陪着她,坐了好久好久……

      考前最后一次放假回家,原本家就离得远,学校还多加了一节课才放,她坐着高峰末的班车,下车时已是晚上八点的夜晚。
      耳机里循环播放到一首“后来”,她记得这是王俊凯在去年校园歌手上唱的一首,不带高音,用他特有的低音炮去诠释,她记得当时全场的灯光都洒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唱着歌目光却似乎在寻找她的身影,而她没形象地站起来,跟着其他班女生一起喊着他的名字,那时候她是坚信他们的后来的。
      这夜月色幽凉,影子斜斜地印在地面,她回家的路途中得经过昏暗漆黑的小巷,那空无一人的黑暗几乎要将人吞噬,暗暗将自己耳机中音乐的音量开大声了些,她朝着小巷走去——

      噩梦来临得毫无预兆,小巷里发生的事成了所有崩溃的裂口,她再次醒来时,呆呆地望着站在病床边的母亲,看着母亲上前紧握着自己的手,泣不成声……
      她明白那发生了什么,所有的黑暗和痛苦的记忆涌来,她崩溃地扯掉自己手背上的枕头,血液倒流溅出,刺得她双眼发红。一把挥掉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她的手指甲狠狠扣着墙壁,陷出浓重的划痕。
      “啊——”她像个疯子一样尖叫,甚至自残,扯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裕年,裕年……我的孩子……”母亲还来不及按下床头的呼铃,连忙走上前抱着她,悲痛地喊着她的名字,泪流不止。
      □□。
      这个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痛苦,却出现在了她的人生里。警方抓到的罪犯却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关押几天后就释放了。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清醒的人去承受,承受不了的她最终选择了逃避。
      “妈,我求你不要告诉学校,不要告诉任何人,带我离开这里,带我走吧!”病床上的她脸色苍白得不像样,少有的清醒时候,如此哀求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也仿佛老了许多,那些眼角的皱纹竟从未如此明显,她颤抖着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好,我们走,妈带你走。”

      江裕年离开了,就如同从来都没有这个人的出现一般。
      后来的故事,她缺席了八年,回国以来旧人相遇时爱问她这八年过得怎么样,可她不爱回答,仅仅付之一笑。
      八年,连同过去十八年,她都想删去,包括那段还有他的回忆。

      -5

      凌晨四点。
      她醒来时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脸,接而才发现枕头已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醒来无眠,江裕年伸手摸索着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开始守着早晨的新闻联播。太多个半路醒来的夜晚,她太过习惯。
      不经意瞥了一眼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绿色的呼吸灯不知道已经闪了多久,原本没心情去了解,可她时不时惦记着看一眼,最终还是拿了起来。
      手机上有五个未接来电,四个来自宋清,还有一个是陌生号码。可那个陌生号码,江裕年却一瞬反应过来是王俊凯的,在她还坐在江边的时候打来的。
      八年前,江裕年说,我家王先生是个长情的人。宋清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八年后,宋清偶然一句,王俊凯是个长情的人。江裕年低头不语。
      我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你吧。一个号码用了整整十年,对于你来说这种坚持是不是太过奢侈……
      宋清说,他现在有一个女朋友,交往了两年,似乎快要决定下来了。
      她说,他前几天无意提起过你的名字。
      她说,那个人毕业后一直拼命工作,只是家里催着该结婚了。
      宋清总是爱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着他的消息,江裕年佯装不在乎的模样,统统将话题掠过。
      “那你为什么回国?”
      记得宋清那天醉得不省人事,将她里里外外讨伐一遍,最后指着她的鼻子问:“别说是因为我的婚礼啊,我可不是你俩的挡箭牌……”
      江裕年自嘲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为什么回国?她不知道。
      只是越听着宋清透露的那些消息,越是无意却越是不能自制,她只能承认她的贪心,无论是后来故事里的我们怎么了,只是当她一个人面对着那一片空白,还想留下些什么。
      八年前,她清醒时只在通讯录中留下一句——我们分手吧。
      她还没来得及和他一同去完成那些计划好的愿望,没来得及唱遍那些写满他们爱情的歌曲,没来得及去到毕业约定好的游乐场,那些都是她对他的承诺,随着一句分手,再也不被彼此提及。
      听见他已经有交往的女友,已有人为他守候着,她是该心安还是心痛呢。
      谁来让我痊愈,谁来放过我……

      宋清给她打来电话,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她知道大抵是为了昨天的事。
      她们约好在老地方见面。所谓的老地方就是八中后门的奶茶店,在那段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她就是在这里和王俊凯相遇,度过平淡温暖的圣诞节。
      江裕年起身看着奶茶店便利贴墙上换新的愿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更迭,每一张都承载着每个人的心意,朴实而真挚。她已经记不起当初那张天蓝色的便利贴贴在了哪里,可她仍记得手写的愿望——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那时,王俊凯虽嘴上嫌弃她幼稚,可终究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写了一模一样的一张。他们在彼此的便利贴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贴在了整张墙最高的地方。
      那张便利贴早已不见,那个人也该忘了,他们……结束在八年前的夏天。
      “裕年。”宋清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轻声喊着她的名字。
      江裕年回过神来,带着浅浅的笑容走过去。她们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和多年前一样一人捧着一杯最寻常的珍珠奶茶。
      一阵寒暄后,宋清才迟疑着问了她一句:“你昨天见到他了吧?”
      他,那个人,王俊凯。
      江裕年一怔,随即恢复如常:“见到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昨夜里崩溃的是另一个人。
      宋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着江裕年的表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动容,可她却感受到那样浓烈的悲伤,从回国到如今。
      “裕年……”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双手紧紧攥着:“你不愿意讲当初离开的原因,我不逼你。可是……今天我想认真告诉你,后来那个人发生了什么……”
      话音落下,江裕年摩挲着铁勺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指尖用了用力,有些情绪深刻隐忍着。
      “拿着那条短信,他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有你的消息,后来他连续好几天逃课,最后被发现在寝室喝得烂醉。梁老虎拿他没有办法,甚至还惊动了校长,高考都差点断送。”
      宋清以非常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当年,江裕年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手轻轻触碰着杯壁,指尖泛白。
      这些年,大家过得都不好,不只她一个人。
      可是,大家的不好却都因为她一个人。
      “我是真的希望……你们好好谈谈。”做了这么多年的旁观者,宋清打心底知道这俩人有多记挂着对方,即使不说,那些话也写在了她的眼里。
      江裕年苦涩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我多希望我们只是在冷战,冷战了整整八年,能和当初一样回过头在你的拥抱里就冰释前嫌。
      可惜,不是。

      回国前,江裕年曾给生活在国内的父亲去了电话,约好要去家里坐一坐。
      父亲和母亲离婚以后又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儿子,现在正在上高中。和父亲再婚的阿姨是位贤惠的家庭主妇,见她来时满脸堆着笑容,这样的妇女的确会比坚强固执的母亲更容易得到关注和爱护。
      他们一家人看上去温馨和谐,就如同电视剧里的模范家庭一般。丈夫慷慨大气,妻子温顺善良,儿子伶俐向上。
      真好啊,他们一家人。
      江裕年感受着热情的招待,看着那一张张客套的笑脸,明明是面对拥有着同样血缘的亲人,却如同陌生人一般疏远。
      看着父亲现在的幸福,她想,母亲应该也就放心了。
      这次回国,母亲暗暗问过她好几次会不会去见父亲,估计回去以后又会问她好几次,他过得好不好。
      如果当年他们能够再互相包容些,也许结果就不是这样了。
      这是江裕年对亲情唯一的遗憾。

      后来,这个故事结束在记忆里最长的夏天。
      江裕年没有依着宋清的话和那个人谈谈,那个人也默契地没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像是爱情小说最后的结尾,男女主角像两条平行线延伸,再无交集。
      她订好了回去的机票,将老房子里的东西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那个箱子……她还是放回了老地方。
      离开的前一天,来电显示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江裕年迟疑了很久,直到铃声过半才狠下决心点击了接听。
      “裕年,有空吗?”王俊凯低沉的嗓音传来,带着浓浓的沙哑,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内心疯狂挣扎后的决定:“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们……见一面吧。”
      “……好。”

      她答应了,意料之外。
      他们约定在八中后巷的电话亭,曾经时而高昂时而颓靡的高中时代里,属于两个人的老地方。
      这天下着稀稀疏疏的小雨,江裕年没有带伞便用手挡在脑袋上。她从车站走到记忆里最熟悉的路,记得雨滴落到绿叶上的声音,记得鹅卵石从矮墙滚落的声音,记得香樟树下她轻轻踮起脚在他脸颊落下那个轻飘飘的吻。
      她抬眸,远远地看着男人撑着一把透明雨伞站在电话亭外,她突然有些恍惚,仿若曾经年少时,少年也如此在老地方等候着她。
      “抱歉,来晚了。”江裕年走过去,礼貌样地道了声歉。
      王俊凯自然地替她撑着伞,回一句:“刚好。”
      透明的雨伞,那曾是高中时期的最爱。江裕年曾把心爱的伞借给王俊凯,嘱咐他一定要爱惜再爱惜,那把伞和他们的爱情一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悄然消失。
      她敏感地看了眼伞柄,没有她刻下的名字,不是那把旧伞。
      失落油然而生,却说服着自己没关系。
      “你愿意见面,我很意外。”王俊凯凝着前方,不温不火地说起:“那天是我失态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听闻,江裕年轻松地笑了笑:“不会,我知道。”
      她爱说我知道,可王俊凯从来没有猜透过她的心思,无论是以前或者现在。
      他们相互沉默着,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在看见对方的那一眼起,什么也说不出口。江裕年看着眼前被雨雾萦绕着的长街,心里突然有那么一刻,想和他永远走下去。
      可是……
      “我要结婚了。”倏然,他说。
      她愣了愣神,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出了教科书般的祝福:“恭喜啊。”
      她笑着,笑容仿佛僵在了脸上,不知该继续还是收回。
      “挺仓促的,婚礼定在下个月。”王俊凯抿唇,目光深邃:“她怀孕了,我要当爸爸了。”
      从曾经深爱的人口中听见他幸福的消息,还真是讽刺啊。
      江裕年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只敢从她的话语中去小心窥探父亲过得如何,原来面对竟是这样的滋味。
      “那很好啊。”她仍旧一副标准的微笑,内心的情绪压抑着没有展露丝毫。
      她倏然忆起那年圣诞,曾有少年和女孩也是如此走在小路上,女孩终于鼓起勇气朝心爱的少年表白,她记得他说的话,记得他的表情,记得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悸动。
      只是时至今日,物是人非。
      王俊凯低头轻轻瞥过她的方向,试图从眼神中探究一丝什么,可终究无所获。或许他们都明白,却不甘说明。
      他暗暗叹了声气,开口道:“如果……”
      “我明天的航班,就参加不了你的婚礼了。”她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不过贺礼会到的,也算心意。”
      “你可……”倏然,她转过头去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再也找不回八年前那个女孩的影子。
      “一定要幸福下去。”

      曾经我也幻想过能和你结婚,能和你换一个称呼换一种身份是多浪漫的一件事;我甚至为我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我希望她鼻子像你,眼睛像我;或许等到我们老了能一起出去环游世界,把没有度过的二人世界全都弥补回来。
      我想,那时候我计划的所有未来里,一定有你。
      可是命运给我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玩笑里的人欲言又止相互道别。可我觉得我们没有输,我还给了你所有的自由。

      宋清说的没错,他们俩只差好好谈谈。
      直到最后,江裕年拖着行李箱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她几度回过头去,却再也没有看见当初的人。
      她想她会记得重庆,会记得这个挤满了所有青春回忆的地方。
      她突然有些想念八中后巷的香樟树,阳光暖暖地洒下透过叶缝投影斑驳,女孩轻轻踮起脚,吻落在少年的侧脸,带着薄荷味微风的气息,带着怦然心动的爱意,带着脸红青涩,茫然失措。
      这一幕幕却在转眼间,尽数被风吹散。
      她终是释怀地笑了,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的模样。也许在平行世界里,女孩勇敢而无畏,少年坚定而赤诚,他们没有经受八年的折磨,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走进了彼此的人生。
      她不知道他所说的失态别放在心上代表着什么,她不知道他当时说的“如果……”被打断的话后来是什么,就像她不会知道那个人钱包里夹着两张蹂躏到面无全非的天蓝色便利贴——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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