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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尸第二天
变故起于后半夜,迟谙正睡得香甜。
梦里忽有女声尖叫,刺耳凄厉。猛然惊醒,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环顾四下,漆黑一片,不见牧吴二人。不经意抬眸,上首观音寂静中细长眉眼竟都带了几分阴森诡异。
狠狠打个寒战,便欲起身寻人,身后却突然袭来一阵阴寒之气,紧接着,一道女声森然响起。
“你在找我吗?”
谁?!
迟谙大惊,惶恐回首,却一片空荡。
猛地想起乱葬岗时听到的那些纷乱言语,难不成,真的有鬼吗?
“小姑娘,胆子很大嘛。那么想见我?倒也容易,不过我死时马踏车碾,脸是肉饼一张,手脚压成肉泥黏在一起,只怕吓坏你。”
声音又响在身畔,一股寒气骤然逼近,仿佛紧紧贴着她说话。迟谙想逃,想叫,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思绪一片空白,半晌,才嗫喏出一句“我也是死人,你伤我不得”。
话音未落,耳畔“咯咯”娇笑,仿佛嘲弄她此言天真,回荡在空室格外鬼气森森。“你的死活我可没兴趣,不过你这副壳子不错,想借来穿穿”,那是刻意妩媚的腔调,下一句却阴狠起来,“不过,是不还的那种”。
迟谙早已遍体寒凉,脚底不知是恐惧还是那声音作鬼,虚浮发软,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无力,人一下委在地上。
“不要!别过来...”
“别怕,只是这副皮囊而已,旁的我一指头不动,不会很疼的。你不是已经死了么?死人也会怕鬼?嘘,小声些,这里之后传出闹鬼可就没劲了。且那两小子已走去好远了,半点听不见。许是半夜后悔起来嫌你累赘,这才走了罢。天可怜见的,又无依无靠了...”
对面的语调又变得轻柔,仿若安抚。闻此身形一僵,迟谙并不怀疑此话。牧官书分明对自己不耐,且二人风尘仆仆之态,留她确实负累。
虽知萍水相逢此番绝无对错可辩,但心口依然沉闷如压巨石,随后生出被舍弃的无助与绝望。
“唉,没银钱也没户籍,他俩一走,你不就是完了么。还不如做鬼逍遥?是不是?”
无可辩驳,迟谙颤抖不语。
突然——
嘭——
一声巨响,变故陡生,庙前两扇破门猛然离墙飞起,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劈头砸来。
千钧一发,身体比意识更懂自保,迟谙侧身扑地,滚向一侧。但那门角还是重重擦过,强劲之力将人狠狠带去砸向地面,本就羸弱的身子这样一摔,哪里都开始痛。
“想死吗还不躲!”
明明上一刻女声还阴阳怪气恐吓嘲弄,此时竟在意起她的安危。骤然变得尖锐的语调在耳畔炸起,迟谙眼前已掠过一角黑衣,一人身前提刀砍来,利刃寒光映进瞳孔,根本不及躲。
“妈的!拼了!”
她只能等死,却听那女声大骂,心口骤痛。恍惚间侧身一翻,就地滚开,反应来时后背已砸在地上。利刃偏离寸许,竟似身体不由使唤般,躲过了那一击。可旋即那寒光转过,再次直取心口而来。
这次真的躲不过了!
当——
惊恐闭眼,却有一物穿风疾至,两处相撞狠狠将那锋芒打偏数寸。尚未反应,眼前一白后颈一紧,迟谙就被人从刃下拖了出去!
“躲在香案底下!”
恍惚间来人一扳肩头把她护在身后,接着转手向后推了一把。女声大吼指给她藏身之地,情形危机不由多想,强忍不适,迟谙当即矮身钻进案下。
兵刃相接的声响刺耳胆寒,微弱月光下两白一黑缠斗起来。后怕地打起颤,缩在香案下迟谙浑身疼痛,阵阵发昏。
大殿上一道寒光凛冽,有液体瞬间飞溅身前,黑影倒地,被一脚踹飞出门。
入鞘声起,她后知后觉溅来的是血。随即,一只手忽然伸到跟前。
抬眸,是牧官书。白衣溅血,背光俯身。远处又有吴沂骂骂咧咧地赶出门,说要卸了那龟儿子给迟谙出气。
原来,他们没走啊。
顿感宽慰,便欲钻出去,眼前却猛地一暗,复明竟有了重影。咬住舌尖,迟谙搭上牧官书的手起身。他好像在询问自己是否受伤,许是眩晕带来的朦胧,人看去竟比此前柔和许多。
迟谙用力摇头,示意无事,也想把眼前不合时宜的虚影甩出去。
“妈的!”
远处突然一声咒骂,吴沂出现在门口。
“迟家妹子,对不住,着实对不住!我这双破爪子你说也没个轻重,才瞧见,竟扯了你一截领子...要不要紧,可还能凑合一晚么?明儿进城我定赔你个十七八身儿...”
才消停片刻的女声当即大笑,迟谙也笑笑示意无事,都不打紧,命悬一线之际一件残破衣服又值什么。可头却越来越晕,身子越来越沉。
牧官书终觉异样,低头查看。迟谙摆手,却再难支持,眼前一黑,就此不省人事。
*
迟谙又做梦了,梦里是父亲的小学堂。
十来个孩童端坐其中认真听课。却有一人,在她左面靠窗而坐,书案下双手正心无旁骛地翻着本画满小人儿的册子。
当时她就有些不悦。父亲为能更好教授学生,平日钻研备课常忙至深夜很是辛苦,且今日内容明明十分有趣,竟还有人不听。
她便小声唤他。
唤了三回,那面都闷头不理。常言事不过三,她自是起了火,当即愤愤而起,检举了这不懂尊师的小子。
也不知哪家的败家子儿。
随即,她就知道了。
自家开了片小菜地的院里,面色铁青的男人正压着一孩童在面前跪下,一迭声赔罪后,抡起棍子就打。父亲要拦被厉声喝止,那架势如同打的不是自家儿子而是迟家的一般。
从未见过的景象,男人暴跳如雷,棍棒重重落在肉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夹杂着大声斥骂,可地上身影一声不吭腰都没塌一下。
震惊,恐惧,还有小小的愧疚,迟谙缩在父亲身后哭了,男人终于停手,颇为无措地同父亲一起哄她,却毫无作用,最后讪讪地继续训儿子。
地上投来的目光叫她啜泣中也不禁瑟缩,当时或许不该出声的...
然后,迟谙又回到学堂里。明朗春光中,陆徽临在窗外朝她招手。欣喜奔去,眼前却再次出现父亲身着囚服,触墙自尽。额头汩汩的鲜血触目惊心...
“不要!”
惊起,眼前一白,尚不明了状况,面前就凑上来三张陌生脸孔。一般的宽面阔口招风大耳,一般的四十多岁年纪,一般地如同瞧见稀罕人物般对着她啧啧称奇。
“怪哉!她醒了。”
“且再摸摸脉莫不是尸变。”
“她能叫喊又怎会尸变呢?若说借尸还魂倒是不错。”
“如此那小子也不必备丧事了。这般貌美的姑娘死了也是可惜。”
“怎么?这姑娘若不美死了便不可惜么?”
“我没那般意思!”
“你便是那意思!”
迟谙晕晕乎乎的,三人却已七嘴八舌说了好些话,还未听出什么,却要吵起来,正感莫名,心头一窒突然剧烈抽痛,与此同时外头传来一声女子娇叱:
“你们三个怎的又进去了!还不快出来!若出岔子你们到死别想出回春阁了!”
三人当即噤声。女子却只恐吓一句脚步远去。屋里再次热闹起来。
“那姑娘脾气当真大。不好,很是不好。”
“我们说几句,又不碍他们开方子,难不成我们在这儿说话,他们会把这姑娘医死?且她已经醒了。”
“她定在旁处受了气,又撒给我们——哎呦,对啊,这姑娘醒了,可我们偏不说,且蒙过去让他们继续寻思。姑娘啊,你再睡会儿罢。”
伏在榻上冷汗不断,迟谙只能死死掐着手心才能抑制因疼痛已抵在嘴边的呻.吟,那三张相差无几的宽脸转来就见这情形,当即惊恐叫嚷起来。
“大事不好!原来适才是回光返照!”
“不成不成!还没正经医呢人怎么能死?有人没有?快来啊真要出岔子了!”
巨大的眩晕感紧紧将人裹挟其中,胸腔里更似有只大手搅动似要捣碎心肺一般,迟谙已听不清他们喊什么,意识正在逐渐抽离躯壳。
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腕上蓦地一热,一股暖流涌进心田,胸口片刻滚烫后变得暖融融的十分熨帖,舒缓之意漫向已僵冷过去的四肢百骸。眼前交叠怪相的影子逐渐清晰正常,迟谙看见了牧官书的脸。
青年一身简单布衣,风尘仆仆。俯身于榻前,左手隔着衣袖正紧紧握着她手腕。
细密汗珠晕了鬓边散乱乌发,更衬得迟谙面色煞白。嘴唇翕动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扬起唇角,回应他的救助,可马上就激起一阵剧烈咳嗽。
这当口那三人却颇有眼力起来,手忙脚乱地倒了水递给牧官书,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活了就好,活了就好,适才那样我还真当要出人命了,这姑娘若没了,适才外面喊着还要迁怒我们呆到死呢,当真岂有此理!”
“哎呦!真若如此,岂不是活得越长越亏,不成不成!我当即自.杀!”
明明已不惑之年,偏三人说话章法都透着孩童般的天真古怪。正说着,却听一声轻啐,就见一少女引一老者匆匆而来,显将此话听了个分明,朝三人白了一眼。老者却未见异色,进门直奔榻前,坐都不及就搭上迟谙手腕。
原来,自那日迟谙破庙昏迷,牧吴二人不敢耽搁,先在城外寻了个乡野郎中,却束手无策。喂下吊命丹药,输了半宿内力,撑到城门开时跑去医馆,大夫却大骂二人抱个死人来砸场子。竟是离了内力支持迟谙便心跳气息全无。
未想过如此严重,且吴沂不知,牧官书却明白缘由,不便明说,只叫人先行,他则抱着一线希望带迟谙至此地求医。
此地“回春阁”,名震江湖的“医家圣殿”,阁中弟子均承习岐黄之术,多年来出过不少跟同阎王抢生意的杏林圣手。
且同那些旁的门派比,回春阁是真正的医家,救死扶伤是门规,来者皆相救。当日见过迟谙,阁主便啧啧称奇,并不担心医治不成自砸招牌,反安顿二人住下查看。此刻替迟谙诊脉老者便是那位名震江湖的阁主赵神医了。
迟谙见他不过将自己腕子把了一把,便松开来,旋即便拧着眉偏头将自己细细打量,不明所以,迟谙无措地瞧他,对面不知念叨些什么,就朝牧官书招招手二人一道出去了。那少女也跟在后面,一并半是胁迫半是说教地唤走房中看戏三人。
室内瞬间空荡,迟谙顿觉惶恐,呆坐半晌还不见人,愈感煎熬当即跟了出去。
门外,是一方小院。深秋午后的光静静映着满目落叶,从远处的月洞门一直铺到廊前石阶,光辉灿烂。才出门,迟谙就见牧官书从月洞门转来,远远地瞧见她站在石阶上,似怔了一下,便快了步子走来。
“怎么出来了?”
他站在石阶底下,地势的差距迟谙被他微微抬头仰视。那双沉静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午后柔暖的光也一并温柔了它们,注视着自己竟有一种让人心安的专注。
醒来不过片刻,接触的一切却已异于她过去认知良多,隐隐明白,这是若非遇到牧官书自己或许永远都接触不到的—他们的世界。无论是自己现今糟糕的身体,还是面前这个幼时只几面之交的“旧仇”,原本都叫她无所适从,可偏因此刻,这个鬼使神差的对视瞬间,迟谙忽然放松了。
“没什么,就是刚醒来一个人,我心里有点没底。现下没事了。”
轻轻抱臂,迟谙后知后觉自己语气过分熟稔,当即敛眉噤声有些懊恼,对面人却似并未在意,反从怀中不知掏出个什么物什,也不上前,就站在阶下抬手轻轻抛与她。
“你身子并无大碍,不必忧心。讨个彩头,这个拿着玩罢。”
不及应答,那物已轻巧飞来,迟谙当即合掌将其轻轻扣在掌心,展开查看,却是枚莹白玉润的平安扣。
微怔出神,牧官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进入耳中。
“回去罢,这会儿起风了。”
是夜。
迟谙早早歇下了。只梦里水深火热,父亲自尽的画面总不断回闪,睁眼就见斜光穿户,半规晶饼悬于中天,堪堪子时。心中难定,鬼使神差地,就披了衣衫往外去。
月色如水,无声润色万物。院落静悄悄的,隔壁牧官书的窗子漆黑想来已睡下,从怀中摸出他白日给的平安扣,迟谙坐在石阶上,借着月光细细把玩起来。
院角轻响,风起落叶,一时出神都被她忽略了去,直至身前忽投来片影子,与此同时头顶传来微讶一声“迟谙”。
夜半三更突然被唤,心又全不在当下,听此一句不由后脊一凉。惊慌间目光扫到片衣角,才发觉竟是牧官书。
不安却未消减。月色下男子衣衫被衬得雪亮,目光所及清明洁净,但她又嗅到了,淡淡的血气。
“牧少侠...”
身体本能僵直,迟谙不着痕迹后缩。嗫喏轻应下那一声招呼,坐在原地一时既想起身又不敢。
未察觉迟谙的异常,又兴许对此拘谨情态并不放在心上。牧官书并不多言,只道:
“怎么没睡?”
“睡不着。”
极快接上这话。反应来时迟谙泄气地跺了下脚。
不睡自是因睡不着,他问的分明是缘由,自己这般作答实在敷衍。懊恼着想补救点什么,却也无话,那头却已微微颔首。
“嗯。今晚月色不错。”
迟谙一愣,这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换旁人来便不究问也会客套一句诸如“早些歇息”之类的话,可牧官书只是望望月亮,便迈上石阶与她擦身回屋了。
回望亮起的窗,迟谙拍拍因窘迫有些发烧的脸。
也是,她怕他,他也烦她呢,这句“月色不错”,不也是躲不掉寒暄所以搜肠刮肚地寻出来一句不相关的敷衍么。
夜风阵阵,迟谙有了些微凉意,却还不想回去。只环臂抱紧了自己。身后窗子灯火久久未熄反响起挪动轻响。
带几分探究再次回望,屋门大开,就瞧见牧官书左手拎把木椅,右手揽床棉被,迈过门来,三步两步到了跟前。
不待发问,被子就从上围来把她裹了个严实。紧接着木椅落脚阶下,笨重椅身碰撞地面,因人力量制住只轻微一声响,却还是听出了不由拒绝的笃定。
“石阶冷。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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