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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夜半婴啼
嫣城并不大,但北倚葱山,南临浮槎河,端的是天地钟秀之所。黄昏时分,方晓榭和柳二自东门入了城,天色还早,店铺却都关了门,街上空荡荡的,偶尔见一两个人,也是行色匆匆,忙着往家赶。
“得得得……”整座嫣城,只剩这两匹马的蹄音了。
方晓榭眯眼向远处一望,见鲜红的夕阳摇摇欲坠,斜斜洒了几匹轻纱笼在褚赦色的墙上,好似泼了血上去。
柳二叹息一声,苦笑:“自从妖狐闹得沸沸扬扬,这里就成这样子了,天一晚,谁也不敢出门,夜里连灯都不敢点。”
方晓榭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柳二引路,转过几条青石长街,拐进了一条窄巷。刚拐进去,深巷尽头黑漆的门吱哑一声露出条缝,探出张清秀沉稳的面孔来,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见柳二和方晓榭,他打开门,转头向身后的小厮低低吩咐一声,其中一个立刻向里面奔去,他自己却抢出门来,恭敬地请了个安:“姑娘一路辛苦了,小的已派人去请老爷。”
方晓榭将马缰递给他,一面往院子里走,一面说:“他虽然离了任,却还是官老爷,我只是个野丫头,不敢劳驾他来迎接。”
说话的当儿,便看见一位清瘦的中年人出现在天井对面的穿堂上,神色平和,眉宇间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淡淡道:“离了任,就是平头百姓了。姑娘是世外高人,这人世间的功名权势原看不上眼,说那些话,可不是在挖苦柳某么?”
方晓榭知道这便是柳常仕了。她站住脚,见柳常仕只四十余岁,神气清湛,凛然有冰雪之质,心里不由喝了声彩,暗想:“官场里也能出这样的人物么?”她素来厌恶公门里的人,所以进门的那句话带着刺,这时见了柳常仕本人,却生出好感来,便微微一笑道:“不敢。”
柳常仕把方晓榭让到花厅里,命小厮上了香茶,将妖狐掳劫婴儿之事又细细说了一遍。此事柳二在不夜城已讲过一次,却只粗略带过,所以这次方晓榭听得很是仔细,不时提些问题。
当柳常仕说到夜半时分妖狐突现,衔了婴孩儿飞跃而去,少妇惨呼一声昏过时,她不由一挑秀长的眉:“果真是狐?有人亲眼看见?”
柳常仕肯定地点了点头,方晓榭陡然抬头。吃这隐晦莫测的一瞥,柳常仕心里不禁打了个突,但只是顷刻间,方晓榭眼中回复了明净,轻轻一笑,让他接着讲。
柳常仕收定心绪,将另外几起凶案一一述毕,末了忧心忡忡道:“实不相瞒,我四十余岁才得了一个孩儿,才只七个月大,遇到这种事自然怕得紧。说起来府官也请过四五个术士来,非但不能拿获妖狐,且都一夜毙命,再没人敢来驱狐了。”
“那些人呀……”方晓榭垂下眼睛,抚着茶碗略一笑,带出些轻蔑的意思,忽然将眼一抬,看着柳常仕慢条丝理道,“妖狐的事儿先放在一边,另有件事我觉得奇怪,要请问柳大人——我们大荒门隐身市井,一般人别说请我们帮忙,就连‘大荒门’这三个字都没听说过,你却连不夜城的‘有所思’别院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把这个说不清楚,这嫣城的事儿我可不管。”
“此事说来也蹊跷得很。”柳常仕微一犹豫,从怀中取出张信纸递给方晓榭。
方晓榭接过一看,不由一怔。纸质枯黄,浸了油花儿,微有些透明,上面斜斜躺着几行字:“劫难当前,唯不夜城、花荫巷、有所思院之大荒门弟子可救,当卑膝速请,事应机密,不可外泄”。
“同往常一样,我早上起来先去了书房,昨儿的书看一半扣在桌子上,我翻开看时,却发现书底下盖着这个。”柳常仕道,“纸是城里卖油炸麻花的牛拐子用来包麻花使的,字是拿烧过的木炭所书,而且是用左手写的。因信中写得郑重,我不敢明着追查。”
“府上还真是卧龙藏龙的地儿——”方晓榭屈起中指,向几案上轻轻敲了敲,“信是柳大人府上人所写。这却奇怪了,他为什么不直接找你来说呢,究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柳常仕眼中露出微微的惊讶之意——写信的人如此做作,自然是不愿柳常仕认出来,且如此了解柳常仕的习惯,并能轻尘不惊地把信放到柳常仕书房里,这人自然是非柳府之人莫属。能想到这些并不难,但方晓榭反应如此之快,却叫人不得不吃惊。
毕竟是官场上混过的人,柳常仕立刻恢复了常色,微一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忽听一声婴儿的啼哭自窗外传来,顿时惊得脸都白了,几步抢到窗前,推窗一看,半晌才定住神,皱眉道:“这是什么时候,你倒把他抱出来!”他显然想尽力使声音温和点,不安的味道还是浓重地透了出来。
方晓榭伸长脖子往外看去。这时天色已暗下来,隔着从窗上垂下的深绿花藤,只见一个清雅秀丽的少女俏生生立着,旁边的丫环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婴孩,正张着小嘴咿咿哑哑地哭。
“麒儿一直哭,二娘心里害怕,听说爹请的先生来啦,叫我把他抱过来。娘说,有先生在这儿,就不怕那妖狐把麒儿掳了去。”少女的声音清冷泠的,如冰珠子滚进了玉盘里,一面说,已带着丫环转到花厅门口,走了进来。
柳常仕眉头拧得更紧:“胡闹!我请方姑娘来为的是解全城危厄,岂是来替我柳某人当护院,看护一个孩子?”
“柳家的血脉全指着麒儿呢!”少女轻声道,看向方晓榭。
方晓榭也正打量她。刚才隔窗看已觉雅秀非常,这时相隔得近,越发觉得那少女眉目清俊,只是一双眼睛清泠泠的,看人的时候总似是要透过人的骨肉看进心里去,叫人觉得心惊,然而偏又带着一种清致的妩媚,不经意地一垂眼,又会带出些淡淡的哀感。
方晓榭眼光一转,移向丫环手里的麒儿,微笑道:“谁家的孩子都是孩子,都得保。”一面说,一面笑着接过麒儿。说也奇怪,换了个生人的怀抱,襁褓里的小脸忽然止住哭声,嘎嘎笑起来。方晓榭不禁笑了:“呀,这可不是有缘么!麒儿麒儿,难道你知道我是救你的人,所以见了我就笑么?既然如此,我便收你做弟子可好?”
一语未了,却听扑通一声,厅中之人全跪在了地上,柳常侍颤声道:“谢姑娘成全!”方晓榭不料随口一句话,竟成铁板上钉的钉儿了,不由呆住了。一个小厮匆匆出去,不一会儿用托盘盛了天青瓷的酒壶酒盏来。柳常侍满满斟上一杯酒,捧到方晓榭面前,“这杯谢师酒,请姑娘一定饮下。”
不明不白地收了个弟子,回去可怎么跟师姐交待?看着清泠泠的酒色,方晓榭暗叫糟糕,却也不好意思硬说不收,只好胡乱喝了酒,把颈中辟邪的玉符挂到麒儿颈上,带上麒儿前往柳氏房中。那二夫人想是新娶的,只双十年华,着了件浅红滚金边的薄罗衫,神色间虽有些憔悴,却不掩天然的一段风流韵致。听说方晓榭收了儿子做弟子,她十分地欢喜,连忙屈膝行礼,方晓榭心中很是别扭,摆下一个五行天罡阵,匆匆出门而去。
出得柳府来,天色已然全黑。方晓榭迅速穿过几条小巷,跳上一座墙头,悄悄折回了柳府。
临行时柳常仕问她:“可有线索?”她微微一笑,也不答他,飘然而出。她不答是怕吓到柳常仕。有件事情她没有点透——弥漫整个嫣城的不是妖气,是戾气,而且那戾气是从柳府透出来的。这世上哪那么多妖怪狐狸精气的,不过是世人被蒙弊了眼睛胡扯八道,若说有,人心才是最可怕的妖魔。
从柳府花厅的檐顶看出去,全城没有半点灯光。天上乌云翻滚,像一朵朵硕大无匹的夜之花,皎洁的弯月就在这暗黑的花儿里穿行,一时露出半个脸,光线水银般倾泄下来,把嫣城的墙顶啦房顶啦照得亮晶晶的,一时躲了进去,整个世界就劈头盖脸地黑下去,像沉到了深海里。
夜好静,没有一点声音。方晓榭轻轻闭上眼睛,刹那间,肉身入定,神游八极,凭着精神力沿空气中微微的震动寻找那缕戾气的来源。这是种非常耗费精神力的秘术,花费时间长,而且靠精神的震动寻找一种气质的来源无异于海底捞针,如果身处之地形势过于复杂,就等于根本没用,再加上若没有一定的天赋根本不可能练成,因此修习此项秘术的人极少。方晓榭当初也是一时好奇学来玩,学过就撂了手,却没想到今天竟用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弥漫整个嫣城上空的凝滞空气陡然震颤了一下,不详的预感陡然袭上心头,方晓榭猛地睁开眼睛。
“啊——”一声恐怖绝望的嘶鸣陡然在城北响起,紧接着,婴儿惨烈的哭声响起,撕破了夜空下死寂的小城!
怎么是那里?方晓榭心头一寒,正是初夏,和煦的风从南面吹来,凝神认定一缕自身侧飘过的风,借了风势闪电般掠出——这是大荒门风系秘术的借风诀。脚下屋宇飞逝,耳中婴儿的啼声却分明直往北方远去!
去得好快呵,方晓榭心中焦急,咬破手指,用鲜血向虚空中书下一串奇异的咒符,明知道凭借强大的精神力引导自然之力违背天道,可这时候却顾不得了。风势陡然变烈,以席卷一切的可怕力量拥着方晓榭北去。前方亮起一点火光,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向北方移动,只一眨眼的功夫,她便越过了那点火光,匆匆一瞥,见老少五六个人擎着火把追,一个篷头散衣的妇人跌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嘴里疯了般叫着:“宝儿啊——我的宝儿啊——”
方晓榭去势极快,片刻功夫,绝望嘶哑的哭声便散在身后的风里了。前方,婴儿的哭声时断时续,显见得越来越微弱了。方晓榭第一次惊觉生死一线,死亡如此沉重迫人。婴儿的啼声如死灰中挣扎的一星暗哑的光,每不甘心地挣腾一次,方晓榭绷成一根弦的神经就拧紧一分。
出了城,循着哭声直奔到城北三里外的葱山脚下。星月隐匿,浓黑如墨的夜色下只隐隐看得见卧兽般的沉雄山势,南风拂过,满山的树发出低沉的和鸣,婴儿的啼声完全消失了。方晓榭一颗心沉入了海底,一个声音却在心中狂叫:不能放弃,不能啊!
“拼着折寿就是了!”方晓榭一咬牙,又咬破一根手指,往虚空中书下一段符咒,借着风势向山顶飞掠。
急掠中,异样的感觉传来,一缕冷厉得摄人的寒光自方晓榭眼中一闪而过,脚下一顿,舍了小道向左前方掠去。越过一片乱石杂树,异常强大的诡戾之气倏然逼至。
就是这里了么?方晓榭轻轻握紧袖中的新月刀。浓稠的夜色里响起极细微的一声轻啼,那么微弱的一线声音,却是方晓榭十八年来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声音,狂喜中,一种飘忽不定的危险陡然逼近!
这样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方晓榭冷笑一声,新月刀迅捷无伦地一斩,黑暗中传来一声负痛的低呜,隐隐有鲜血喷溅的声音,她更不停留,一斩后便向后跃出。
空气中隐约有股狐骚味儿,难道真的是传闻中的妖狐?方晓榭一抖手,亮起火褶。不远处的乱草里果然伏着一只火红的狐狸!身子已被斩成两截,火焰般的大尾巴激烈颤抖着,前肢奋力支撑着,竟妄想再度跳起来,一双眸子不是惯常的青绿黄粽,却是半透明的红!
原来……是火狐分身?盯着疯狂凄厉的狐眼,方晓榭整个人都呆住了。
所谓火狐分身,是一种极邪异的秘术。施术者在小狐初生时将其收养,每日以自己鲜血和几味异物加以炼制,并进行特别的训练,火狐成年后,便可与主人心血相通。施术者以意念控制火狐,如使指臂,因此便有了“分身”这种称法。
那么,是什么人控制着这只火狐劫掳婴儿,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一个月……七个婴孩儿……”喃喃着,方晓榭近乎呆滞的眼光忽然沉了沉,她轻轻摇了摇头,颤声道:“不……对!”
她猛地转身。不远处便是山壁了,虽说刚入的夏天,终究经不住藤蔓野草的疯长,夜色里看去,到处泼墨般的一片惨绿。突然,她眼光轻轻一震,奔到山壁前,伸手扯开几根藤蔓,便见露出个狭窄黝黑的洞,一股浓烈的腐腥气登时呛得她一阵猛咳。方晓榭定了定神,压住心中的惊惧,慢慢踏入洞中。微微跳动的火光里,洞中景象尽数映入眼中,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身子一软,轻轻靠在了滑腻的石壁上,手一松,火褶跌在长满青苔的湿地上熄灭了,洞中顿时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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