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晴万里绽星辰

　　从义乌火车站开往横店的客车匀速行驶着。李星晴靠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双手环抱着背包，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人和树。大学五年的许多人和事不断翻涌，好像一个很长的梦醒了，睡足了的头脑也异常清醒了，才能够一幕幕地回放出许多早已模糊了的大学时光……
　　刚步入大学校园时，李星晴和许多初获自由的高中毕业生一样，面对新的朋友、新的环境、新的人生，充满欣喜和期待。第一个班会上，辅导员问大家为什么选择学医，同学们互相看了看，却没有一个主动发言。在辅导员没有威逼的利诱下，终于有人站了起来：“为除人类之病痛！”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大家跟着一起笑了起来。那时候的他们大多十八九岁，刚刚挣脱父母锁喉一般的怀抱和义务教育下管天管地管头发管指甲的老师们，终于步入了新的自由的象牙塔，都觉得天地从未如此广阔，自己必能大有作为，却几乎没有人真正想过为什么学医，甚至很多人的高考志愿根本就是父母的志愿，更多的高考生并没有关于自己以后想做什么的成熟想法，而父母是他们从小到大最信赖的“大人”，他们相信并接受父母为他们“精挑细选”的未来。于是，与其说是特别的缘分，不如说是有共同理想和相似观点的父母们让他们欢聚一堂，成为同学，朋友，甚至以后的工作伙伴。然而在后来五年的学医生涯中，尤其每到期末，经常有一种声音此起彼伏、阴魂不散——“天呐……我为什么要学医呢？”“我怎么就学医了呢？”“如果能重新填志愿……”“下辈子说什么也……”“我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平时的课从早晨上到晚上，期末的自习从早晨上到凌晨。他们深深地感觉自己“被骗了”。每天出门前精致地打扮好自己，上完课悠闲地漫步在美丽的校园，在图书馆里偶遇校花校草，参加各种社团、组织和活动……这些都是别人的大学生活，他们有的只是上不完的课、背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实验报告和考不完的试。恋人们谈恋爱的地点是自习室，恋爱的方式是一起背书，给他最好的礼物是课堂重点笔记，对他说过最动听的话是“今天我陪你刷夜”。
　　然而刚上大学时的他们，并不会预见以后的“悲惨生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胶原蛋白和自信的青春无敌。通过军训，他们迅速认识了彼此，加上后来一起走过的“艰苦卓绝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最终结下了抛头颅洒热血般的坚固友谊。
　　两周军训过后，他们再次欢聚一堂。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没有固定的座位，不用穿统一的校服，可以随时查看手机，甚至可以随时走掉。但他们却像一群乖巧听话的小鸭子，整整齐齐地坐在座位上，听候发落。临床医学部主任站在讲台上，看着眼前这群留着寸头的男孩儿们和黑了好几个度的女孩儿们，似笑非笑地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欢迎词，然后带领他们举起右拳，一句一句地宣誓了医学生誓言：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还未正式开始医学苦旅的他们，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宣誓，像一大批毫无感情的复读机跟读了一遍，可这誓词却像刻在磁带里一样，随着他们不断地复读、不断地想起，最终刻进了他们的心里。他们也将用余生领悟这誓词的含义，遵守这誓词的每字每句。
　　五年里，他们背过解剖黄金七页，也反复阅读过一千多页的内外科书，学生化的时候一头雾水，学神经的时候一脸无辜，学解剖的时候边看图边摸自己，学诊断的时候天天晚上对室友进行摸、敲、扣、听……医学生里流传着一首生动的歌谣：生理生化，必有一挂；病理病生，九死一生；分生细生，两门大坑；心理伦理，不明所以；病理药理，玩不死你；大内大外，不死才怪；诊断局解，学到吐血；解剖免疫……五年，他们上了几十门课，学习医学知识的同时还不断挑战和突破自己，看过很多种寄生虫和各种人体组织切片，解剖过人尸，腰斩过蟾蜍，超度过大鼠小鼠，听见过小白兔的惨叫，看见过乖乖狗的眼泪……无数次上课睡着，无数次食堂抢饭，无数次挑灯背书，无数次被实验动物的惨叫声惊醒……也无数次和室友们一起开黑、打牌、打球、追剧、逛街、夜聊……有的人奖学金拿了又拿，也有的人一门考试挂了又挂，有的人恋爱谈了又谈，也有的人告白被拒了又拒……五年这把杀猪刀好像改变了很多，从素面朝天到容光焕发，从我行我素到落落大方，这群青涩的少年渐渐褪去幼稚和天真，成长为“有知识、有近视、有胆识、有故事”的“新四有青年”。
　　在即将各奔前程的最后一年，绝大多数同学选择了考研，决心彻底走进医学这条死胡同。李星晴也没有掉队，认真准备考研，最终考上了北京总医院神经内科的硕士研究生。在考研面试的时候，有一位评审导师问她：“如果考上了，这个假期你打算怎么度过？”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通常是提前来报到、帮导师搞研究，觉悟稍差点的也会回答在家钻研文献、打好基础，李星晴却诚实地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和期待：“医生的学习是永无止境的，我不想让自己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假期也奉献给学医，如果考上了，我想去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跟医生毫无关联的生活，比如……群众演员。”
　　于是她考上了，也来到了横店。
　　……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客车司机一套熟练的刹车操作后，车“嗖”地一下停了。只听司机简短有力地吆喝了一声：“横店影视城的下车了啊！”霎时间几乎全车的人都骚动起来，背着、拎着各色行李，涌向车门。李星晴边背包边往车窗外瞅，却只看到两三个穿着拖鞋和汗衫的油腻大叔从车旁走过。随着车门的敞开，“各路神仙”互不相让，蜂拥而下。李星晴不紧不慢地最后一个下了车，车门随即一关，“嗖”地一下开走了。
　　南方七月的午后尤为闷热，李星晴下车后感觉自己像一只螃蟹进了蒸笼，快被闷熟了。此时她听到不远处一座高端酒店的正门前吵吵闹闹，她双手并拢，横放在脑门儿上，试图遮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大太阳，又往高端酒店的方向挪了几步，却只看到酒店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群娇滴滴的少女举着各种各样的牌子，高声尖叫着“风风……风风……”“风风我爱你……”“风哥加油……”“啊啊啊……蜜蜂们永远支持你！”……几位黑衣壮汉在从车门到酒店正门的几米之间用身体围成了保护圈，却还是被外面的粉丝群冲击得踉踉跄跄。听着她们的尖叫声，李星晴正在想什么“风风火火”的，只见一位带着帽子和口罩、大夏天捂得严严实实的男性从车上跳下来，然后从保护圈中间迅速抽身进了酒店。随着这位“大人物”步入酒店，粉丝们的热情像烧红的铁块被浇了冷水一样骤然消退，壮汉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李星晴收回视线，不禁暗暗感叹：现在的追星少女还真是疯狂，这么热的天儿追星也不怕自己的偶像中暑……或许中暑晕倒了正好可以扛回家？想到这儿，李星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不过，这里还真不愧是“中国好莱坞”，竟然遍地都是明星，看来这次的横店之旅应该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儿。
　　李星晴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景象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镇，甚至算不上繁华，大概是既非景区也非拍摄基地的缘故，她猜想横店影视城里应该会很美吧。李星晴想起自己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厚重坚实的秦朝城墙，秀丽多彩的清宫花园，琳琅喧杂的民国街景……顿时充满了向往和期待。她沿着下车的这条路逛了一会儿，越走越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不禁怀念起待了五年的东北：冬天虽然下雪，但屋里的暖气简直就是神器，常常穿着短袖吃雪糕；夏天虽然也热，但绝没有这么闷，一支雪糕吃完顿觉神清气爽。想到这儿，李星晴突然很想吃一支冰冰凉的雪糕消暑，便沿路找起了商店。没一会儿，她就发现一家门店不大、看起来却“五脏俱全”的小商店。还没走到门口，她就看到了门内侧立着的大冰柜。李星晴一进门就“自觉地”推开冰柜门，快速挑了一支雪糕，然后把冰柜的门推上。商店老板站在收银台后面，一手扇着扇子，一手拿笔写着什么，见她进来，停下了手中的笔，可还没等她开口问“姑娘，你想买什么？”，李星晴已经撕开包装袋，吃起雪糕来。她边吃边问老板：“阿姨，这个多少钱？”
　　商店老板看着这个活泼的女孩儿，笑着说道：“两块钱。”
　　李星晴边找钱边随口问道：“阿姨，您知道群众演员到哪儿拍戏吗？”
　　“姑娘，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是刚来的吗？我看你年纪不大，也不像打工的，怎么要当群众演员呢？”
　　“阿姨，我是趁暑假过来体验一下，待不了多久就回去了。”李星晴边吃雪糕边回答道。
　　“哦，是这样啊，这里来体验的大学生倒是也有，但不多。要当群演啊，你得先租个房子，然后去横店派出所办居住证，再然后才能去演员工会办演员证……有了演员证以后，就能当群演了！”商店老板脱口而出的“□□流程”就像刚才那位客车司机的刹车操作一样熟练。
　　李星晴听了，有些失望地说：“要这么麻烦呢……我还以为剧组会管吃管住……”
　　“你这孩子，一看就是没打过工、没吃过苦，你是自己来的吗？自己来的话，一个姑娘家，一定要注意安全，租房子最好靠近演员工会或者万豪酒店，离镇中心近，安全些，另外这里接戏也更方便……”
　　李星晴感觉商店老板突然散发起母性的光辉。
　　“那，阿姨，这边租房子贵吗？要多少钱？”
　　“贵倒不贵，600元左右一个月，还带洗手间的。租的时候一定好好看看周围环境怎么样，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面对商店老板的再三叮嘱，李星晴一时有些感动：“好，我知道了，谢谢阿姨。”说完就和商店老板道了别，走出了商店。
　　李星晴边继续吃着还剩一半的雪糕边回想刚才商店老板的话。群众演员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想要有机会体验一把却不是随便就能实现的。首先，租房子对于一个不是住家里、就是住宿舍，一直有人管、被安排的“新手”来说，就没那么容易。她突然觉得，这次的横店之旅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能够走出以前的“舒适区”，尝试以前没经历过的事儿，也可以看看其他人的生活，看看不同的世界。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能遇到提醒自己注意安全的人又是件多么温暖而幸运的事。
　　李星晴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横店影视城演员工会”，黄色的大牌子，醒目的红字。门口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人。一进门，她就看到地上并排放着几个立牌，上面写着“演员通行证办理须知”等各种事项的办理流程。她大概看了一下，果然跟商店老板说的差不多，然后她用手机把立牌上的内容都拍了下来，准备先去租房子。
　　果然是有需求就有市场。演员工会附近有许多房屋贴着“吉房出租”、“房屋租赁”字样的广告。每到一处出租房，李星晴总是先看看房间周围的环境，然后再反复试试门锁，没看几处，就租到了一间她认为足够安全的房间，交了房租。之后，李星晴拿着租赁合同和其他材料，去办了居住证。而演员证只有每周一、周三、周五下午能办，今天是周日，只好等明天再办。李星晴回到刚租好的住处，休息了一会儿，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然后又出门去了那家商店。
　　李星晴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阿姨，我要一把锁和一把刀。”
　　“刀？水果刀吗？”
　　“比水果刀锋利一些的吧。”
　　“呀，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商店老板的声音和表情里带着些许紧张。
　　“您别紧张，我拿着防身用的……您不是反复叮嘱我注意安全吗？我想着买把刀，不管能不能用上，至少能壮壮胆儿……”
　　商店老板被她有些耿直可爱的回答逗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去给你找找……”边说边去货架上拿了几把刀和几把锁。
　　“你看看，这几个行不行？”商店老板把拿来的几把刀和几把锁摆开在收银台上，笑着问道。
　　李星晴挨个打开这几把刀，试了试，心想：还是手术刀方便，既小巧又锋利，还省了打开的步骤，早知道提前准备一把带来了……挑来挑去，她选了一把看起来很锋利的小刀，“就这把吧，锁有没有再大一点的？”
　　商店老板又去货架上看了看，拿过来两个大一些的锁，说道：“姑娘，这是最大的了。”
　　李星晴拿起其中一把锁愉快地说：“行，就这个吧！”
　　她又去货架上拿了两盒泡面、两个面包、两瓶水，付过钱，然后拎着买来的吃的和铁锁、小刀，回到了住处。
　　李星晴用房间里的热水壶烧了壶热水，然后吃了一盒泡面，本想再出去逛逛，天色却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她拿出租房时跟房东要的铁链，把门反锁后，又缠上铁链，锁上铁锁，然后把新买的小刀放在枕头底下。这时，她像一个刚做完作业的小学生，仰面躺在床上，舒了一口气。房间不大，甚至有些狭小，但一个人住却也不算拥挤。李星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上孤零零亮着的灯泡，感到异常地安静。她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一首熟悉的歌曲响了起来：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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