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徘徊人

　　气氛在一瞬间有点僵滞，所幸我已习惯在这样的场合笑笑转身。恰好宴会的主角跑到他身边问：“哥，那是谁？”我听到他答一句，莫如蓝好奇地“咦”一声，立刻受到他的警告——没有哪个哥哥不会警告自己的妹妹远离骗子。
　　很快这小岛变成我的异度空间。很久以前我就发现：如果一群体面人蔑视你，你绝对无法从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出来。他们的笑容得体，举止大方。但你能够感觉到自己被排斥在他们之外。热闹的宴会场中，无论你在哪里，都觉得冷清。明明有那么多人，然而你仿佛带着怪味，所到之处总是片刻清场。
　　当体面人不想看见你，他们不会一脸鄙夷地说“请离开”。
　　他们会让你觉得，这一次都不该来。
　　我受了田先生的委托，无法转身逃开。于是在大概在他们的眼中，我大概正合“不识好歹”四字。
　　来救场的人出乎我的意料——身穿深紫色长裙的贵妇，可不是莫太太？
　　“江小姐？”她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含着得体的微笑向我伸出手：“久仰久仰。为什么站在太阳下面？可否到那边说几句话？女人的皮肤白皙是重要资本——我受不了太阳。”
　　我只得笑笑跟着她走。
　　岛上没有奢华的别墅，一片别致的小屋仿佛悠然的度假村落。我们走入其中一家，舒适的温度令人立刻放松。
　　她请我喝一种奇怪的茶，自己也端起一盏颜色诡异的饮料。“你大概听说了——如白和如蓝的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她仍称他为“如白和如蓝的爸爸”，也照旧领受别人称她为“莫太太”，却早就不再叫他莫先生，不再当他是自己的另一半。
　　她委婉地说：“当着明人，我不说暗话。请你来是想问问，莫先生如何分配他的财产。实不相瞒，他在外面还有一儿一女。”
　　我听过很多人提出奇怪的问题，可没有哪个人坦率地表露近况。骤然听到她开诚布公，我有些尴尬，低声说：“您要知道，我一时没法回答。甚至以后，也未必能够回答。”
　　“你只要心里惦记这事就好。”莫太太温柔地拍拍我的手背，说：“无论答案是什么，我不会迁怒于你。”
　　我有些怀疑地望着她：除却那些找上门膜拜、把我当作诺查丹玛斯第二的人，我没有见过哪个人对我如此深信不疑。
　　她立刻明白我的想法。“你说中了，不是吗？”她微笑着对我说：“王先生、李先生、方先生家的事。”
　　“啊！”那些可不是寻找猫狗或预见股市，而是更加、更加要命的秘密。我答应过请我做梦的人，绝不说出去。可是她们自己，难以掩藏兴奋，说与人听。
　　莫太太拿过壁橱上的照片，说：“看，这就是他。”
　　照片上的莫先生似乎正对一个只有背影的少年做一段演讲，过分严肃的脸让人无法生出好感。第一眼吸引我的，却不是他的表情，而是那条金色条纹的蓝底领带。我无法说明自己的感觉发自何处，只知道我强烈地想要摸一摸它。
　　“这条领带可还在？”
　　莫太太笑道：“应该在。我让人去找找看。”
　　很快她带着那条领带走回来，不无遗憾地说：“是我为他挑的。可是他戴去参加另一个儿子的入学仪式。”原来中学生就是他的另一个公子。
　　我贪婪地抚摸领带，尽管没有一刻明白它到底哪里吸引我。
　　有人请莫太太出去说话。我竟在这短暂的片刻，迷迷糊糊地睡着。
　　梦里有大风吹过，吹得我整颗心飘起来。飞车兜风似乎是一件分外享受的事，定神一看，表盘上的速度已令人心惊肉跳。然后，下一个刹那……
　　“喀喇”一响，莫太太回来关上了门。见我惊悚地从梦中醒来，她体贴地笑道：“惊了你的小憩，真不好意思。”
　　我脸色苍白连连摇头，将冷汗沾湿的领带交还她的手上。
　　“那孩子，并未到驾车年龄吧？”我问。照片上只是一个中学生，可照片不知是哪一年拍的，我对他的年纪并不确定。
　　莫太太很和蔼地回答：“这就要快了。”
　　“最好不要让他驾驶。”我抹去额角的冷汗，说：“我看到他开着一辆银色的车发生意外。”
　　“啊呀！”莫太太低呼一声捂上胸口。“车上可有别人？”
　　“车内有人对话，应该还有不止一人。”我回答完毕。莫如白忽然推门进来，见我们的状况之后惊了一下，不解地望向他母亲。
　　他的目光让我感觉正在犯罪。我整理衣衫，客气地同莫太太分别，走过他身边时点头致意。他也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我从他的呼吸里体会到不屑。
　　江若茵，你真是一个厚脸皮的女人。离开七弦琴岛时，我为自己惭愧。
　　我的手里拿着他用过的一块一次性杯托。不知为何，看到他时，吸引我的不是其他，而是他放下酒杯时仔细垫上杯托的一刹。
　　彩色的草编杯托颜色艳丽，图案是一朵盛放的花。我看着花心，忽的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田先生正用力摇我的肩膀，催我下船。
　　“可有更多未来要告诉我？”他恳切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擅长面对别人的眼睛说谎。他知道这个。所以看到我抿着嘴用力摇头时，他毫不怀疑，并且毫不掩饰他的沮丧。
　　我与他的交易从此结束。

　　我的房门从来不会清静，常有人带着古怪的东西来请我做梦。
　　渐渐地我不再惦念莫家的人。
　　直到那天，看见新闻里说，十七岁少年无照驾驶姐姐的车，结果姐弟二人和另一名朋友毙命一场车祸。
　　那姐弟二人，正是莫先生在外的一儿一女。
　　他们到底还是开了银色的车。我不知道是莫太太从来没有提醒他们，还是她说过而他们没有当作一回事。
　　后来从另外一个访客的口中，我才知道：那辆银色的车，正是莫太太送给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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