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锦

　　孩子们会走路的时候，淮阳的大水报进了京城。
　　黄允玟跟着左相处理一应事务，他学得很快，似乎对于官场的平衡权术异常有天赋。慢慢地，左相开始把一些隐秘的事情也交给他处理。
　　看到那几份官员调令时黄允玟呆了一下。那调动看似正常合理，实际上，却是在架空朝中的某人，而那人在此之前，一直是左相台面上的盟友。
　　薛寒是那人的支系。
　　书案后的左相察觉到似的抬起头，向黄允玟望了一眼。
　　黄允玟惊出一身冷汗，低下头去开始草拟正式的调令公文。
　　然而他的心底一片空白，慌乱和紧张到了极致，反而看上去实在冷静。
　　那晚入睡时，黄允玟在梦中见到了那只困在琥珀中的蝴蝶，扇着淡墨的翅膀停在他身前，如薛寒一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
　　调令发出去一个月后，薛寒来找他。
　　青年依旧清俊，只是眼角里藏不住的疲累，一坐定，便开门见山地问：“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黄允玟倒茶的手几乎顿在半空，连忙回过头笑道：“怎么了？淮阳地郡守治水不力，调动补缺的都是有经验的人嘛，出了什么事？”
　　薛寒定定看了他一会，摇头苦笑道：“许是有人多心，以为左相是要……”
　　他摇摇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低声道：“允玟，你多担待，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来盘问你。实在那些人说得过火，我听得寒心。”
　　他抬头望着黄允玟微笑：“是我错啦，允玟总不会害我。”
　　那笑眼实在清透信赖，黄允玟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梦中，他见那蝴蝶静静望他，缓缓后退，黄允玟伸手去拦，却有一层明黄光辉，生生挡住去路，隔开成两个世界。
　　半月后一日散朝，黄允玟还如往日一般在殿外等待薛寒一起回府，见那人与同僚谈笑着走出，于是笑着迎上前去。
　　薛寒却望了他一眼，淡淡点了个头，仍同旁人说笑着从他身边走开。
　　黄允玟呆立在原地。
　　于是他知道，薛寒，已经知道了。
　　黄家长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去薛家玩耍，但黄允玟已经不去一街之隔的那处宅院，夫人抱怨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看书。
　　书还是当年的书，文章还是当年的文章，但是当年在身边一同看书的人呢？
　　黄允玟呆呆地望着空中，窗棂间漏进流光，尘埃上下舞蹈，如同蝶影。
　　如此过了三个月，突然有一天，薛寒带着一坛酒出现在书房门口。
　　依然身姿俊挺，依然清俊温和，水蓝衫袍墨黑鬓发，如同时光不改，岁月重来。
　　黄允玟那天喝得酩酊大醉。
　　薛寒拿手巾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问：“允玟，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对吧？”
　　黄允玟晕乎乎地笑，点头，说：“那是当然。”
　　两人和好的速度超过黄允玟的想象，以至于黄允玟连在书写公文时脸上都会残留一丝笑意。
　　直到左相沉着脸把他叫到书房。
　　黄允玟看着桌上一字排开的十余封密报，额角上流下冷汗。
　　新任的兵部侍郎对左相倒戈相向，在兵部军中来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清洗。原本五五对开的军势，被分走了一成。
　　黄允玟记得那个兵部侍郎，那是薛寒某日推荐给他的，说是远亲，请他拉上一把。
　　黄允玟想起一句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梦中那蝴蝶渐行渐远，他站在原地远望，见那一抹浅墨慢慢消失在明黄的光辉中。
　　终是两个世界的人，终是无法相守。

　　黄允玟长子十四岁那年，薛家千金同太原郡守公子定了亲，黄允玟向大理寺寺卿递了名帖，双方交换了幼子生辰，只差定下良辰吉日。回来的路上轿夫抄近路走过原来住的巷子，黄允玟从窗里望见当年的石榴树高过院墙，满挂着青青小小的果实。身后远远地传来薛家门丁给家主请安的声音，黄允玟听见那个一贯平和的声音微带着笑意呼唤女儿，想了很久，放下了轿帘。
　　有时黄允玟翻书时会看到旧书中自己年幼时的眉批，那样单纯，那样执着，那样喜悦，好像这天下最美的事物已经凝结成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现如今每日在朝堂之上与自己针锋相对，斗角勾心，为了各自的阵营互相算计。
　　黄允玟望着年少时的笔迹苦笑，摇头，叹息，提起笔一一划去。
　　时光如流水，年少时黄允玟一度觉得这句话很俗，但真到了要感慨的时候又发现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那光阴抓不住，收不回，哪一天惊觉时才发现鬓边已经斑斑花白。夫人抱怨镜子不干净，抚着眼角处细细纹路幽幽叹息年华已逝，黄允玟从笔山上取了笔来为夫人描眉，笑称不过是欢喜笑纹。夫人嗔怪地道还不都是为那小儿操心，又叹息薛家的女儿早已经嫁作人妇，那老实孩子却还不开窍。黄允玟温言安慰，心里却划过一对青山碧水般的眉眼，手下颤了一颤，硬生生画成了长眉入鬓。
　　黄允玟以为这日子会就这么过下去，不算好也不算坏。人这一辈子总有得不到的东西，有时候你清楚那是什么，有时候却连自己也分辨不清。
　　突然有一天，大理寺的朋友拿来一块琥珀坠子，往他桌上一放，笑道：“允玟你可欠了我大人情，要是让东厂的人拿了去，可有你好受的了。”
　　黄允玟认得那块茶色的宝石，那后头两个字，还是当年刻刀刻伤了自己无数次才雕了成功的，只是不知为何到了他的手上。
　　朋友唏嘘：“贾大人结党营私，兼其妹后宫干政，已经被捕入狱，薛寒连坐，还不曾走漏了风声。众人皆知你们不和，但总要仔细着些，这是他随身带着的，我私拿了过来。”
　　黄允玟愣了一愣，送走了朋友，心里无端端烦闷。
　　绝交多年，薛寒留着那琥珀是什么意思。他早以为已经弄丢，那人却还带在身边。按理薛寒如何，于他已无半点关系，但心里却像有一把无名妄火，直烧得不能安眠。
　　这样烦乱的时候，大儿子还来惹事。
　　那小子牵着一个同岁少年的手，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想是跪得太过结实，那少年皱眉瞪了他一眼，这才也随着拜倒。
　　黄允玟认得那孩子，大理寺卿的外侄张晗，儿子的好友，常来家中玩耍，人品秀美知礼，很得人喜爱。但深夜见了这个阵仗也不禁皱眉，严声问：“做了什么？”
　　黄立言不语，先磕了几个头，直起身来紧紧抓着张晗的手，不躲不闪地望着父亲，清清楚楚道：“孩儿喜欢张晗，这一生要同他在一起，永不娶妻！”
　　黄允玟气得半天不能言语，回过神来先上去给了儿子以耳光，骂道：“孽障！你说什么！？”
　　黄立言被打红了半张脸，仍然不退不让：“孩儿喜欢张晗，望双亲成全！”
　　黄允玟气得哆嗦：“胡闹，两个男人说什么喜欢，有违天理！”
　　却是张晗开口，朗声道：“叔父，我爱立言，如同立言爱我。两个男子为什么不能相爱？我爱他，因为他人品善良，知我爱我，这与男女无关；他爱我，也因为我愿为他舍弃一切，这也与男女无关。世间那样多痴男怨女，那样多束缚考虑，到头来又有几对佳偶，多少真爱？”
　　这少年声平气静，从容镇定。黄允玟仔细看了他两眼，转向他问：“可知这样有悖天理人伦？”
　　张晗微笑，望了黄立言一眼，道：“我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可也不会昧着良心去娶不爱的人。立言同我在一起，会有这样的后果，会遇到这样的阻扰，我们都已经想清楚。他背弃婚约，这是无信；我对不起表姐，这是不义，我二人必然无后，这是不孝。但这一生，他既遇见了我，我既遇见了他，这就是命。”
　　那少年盈盈笑着望向身边人，轻轻替他擦了擦脸上的伤，柔声道：“我不奢求生生世世，这一生无论是忧是喜，同立言在一起也就够了，他活着我陪着他，他死了我便随他去。便是将来要入地狱底层，我也永不后悔。”
　　黄允玟看着那样的目光，觉得心底里越发的疼，那一股无名的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煎熬起来，只得背转了身。这一转眼，却看见了桌上放着的宝石坠子。
　　黄允玟一下呆住，心底里有个声音喃喃低语：“原来那也是喜欢……”
　　曾几何时，他不是也对另一个人抱着天真美好的心愿，惟愿一直都在他身边。那样执着、强烈的愿望，那样近乎相思的想念。他这一生再没有给过第二个人，便是结发多年的妻子也不曾。
　　薛寒之后，再无他人。
　　不也是如眼前的少年，薛寒去何处，他便去何处，便是疏远了也从不曾挪开目光。
　　若是薛寒死了……
　　黄允玟怔怔地抬起手来按着心口，他对自己说：若是薛寒死了，我也随了他去吧。
　　黄允玟沉默地太久，底下还跪着的两个孩子有点儿不知所措。黄立言欲言又止，偷偷望了张晗一眼，询问地握了握他的手。张晗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掌，向他笑笑，点点头，黄立言也露出一个微笑，唤了一声：“父亲？”
　　当真是有这个人在，怎样都不会害怕啊！
　　黄允玟惊醒过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两个孩子，突然决定了什么事似的匆匆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别惊吓了你娘，下去吧。”
　　连张晗都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两个孩子愣了片刻，黄立言立刻喜动颜色，一把抱住身边人。张晗还冷静，回抱了一下，立刻拉开他的手，握着手带他叩头谢过，拉着他退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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