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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我是真的很讨厌乐理。我情愿去空调坏掉的琴房练一个下午的莫什科夫斯基加一个通宵的巴赫他老人家的赋格,也不想上哪怕一节调式和弦。
高二开学第一个月,老刘找过我三次,给我灌输乐理如何重要,跟学汉字要懂拼音,学英语要会音标一个道理,红脸唱完唱白脸,说不学乐理突破不了,突破不了考不上名校,考不上名校……扯了一长串,最后拍给我一张国内肖赛初选的准考证,说先把赛比了,挫挫锐气,回来专攻乐理,一定得突击。
我说我不比,要比五年前就第一了。
他气得当着我面给我爸打电话,然后被挂了。他又给我妈打,还是忙音。
他让我出去。
所以在同桌跟我说下午第一节乐理课要小测的时候,我果断地溜了。
我本想和往常一样去附中左边巷子里那家琴行练一下午李斯特。我是真的很喜欢李斯特,他是我心里头最酷的钢琴家,炫技炫得狂妄张扬,炽热得真实。我最烦音乐评论家一口一个“乐曲的内涵“。有个屁的内涵。陶冶个屁的情操。真的,要不是我没得选,我绝对不当琴童。
哪是琴童啊,中国这十万分明是琴奴。
再准确一点,是爹妈的工具人。
这点我也不例外。但我比较特殊——我要是不当这个工具人,我爸我妈就后继无人。
真不是我狂。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谦虚。据说三岁半那年,我妈抱着我在首都交响乐厅里头听了一整场我爸指挥的贝多芬音乐会专场。结束之后,我跌跌撞撞跑上台,穿过了军鼓萨克斯大小长圆号,黑管长笛大中小提琴,直奔舞台中央的钢琴,然后一屁股坐上去,手往琴键上一搁,最后那曲升c小调奏鸣曲被我精准复制,唯一遗憾的是没踩上踏板,脚太短。
从那天开始,我被安排人生正式启程。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弹李斯特。
万万没想到琴行搞装修,门口被布围着,黑漆漆的,上头全是木屑。
于是我混入了马路牙子上思考人生的无业游民里,开始思考李斯特那老头到底长了多少根手指头。
我蹲了一会,有个人朝我走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是来找我的。
他走近了些。我先看到的是他背上的琴盒。背的是吉他,琴盒是暗红色,张扬得恰到好处。我也喜欢暗红色,我第一架钢琴的钢琴布就是暗红色的。
我不禁多看了眼那台琴,发现上头签着名,一只金色的简笔画蝴蝶,一看就是迷梦乐队签的,还是没转型之前的最最早期。
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我往上看,看到一张叫人忘不掉的脸。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我第一次有一种被狠狠揍了一拳的感觉。那张脸真是好看,摇滚味足,好看到除了脏话讲不出一句赞美,完全令人词穷。
“你是央音附中的学生?逃课?”
这人讲话带着点儿化音,一听就是北方人。但是讲出来的话没那么友好。
“不关你事。”我对外恪守家训,礼貌为先。
“可是怎么办,我姓程诶。”
我靠。校长姓程。我瞟了一眼那品位不凡的琴盒,再思索了一下校长开学典礼上疯狂吹逼的儿子,一瞬间觉得完蛋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校徽一摘:“路上捡的,我在国音附中学敲鼓。”
那程姓小哥看着我,我看不太懂他眼神里头的意思,但是觉得他有点意味深长:
“同学,不好意思,我们国音附中没有敲鼓。”
我被耍了。
我现在很愤怒。
“那你他妈伪装个屁的程大山儿子。”
“不巧,我还真是。”
“他儿子明明在纠结是去北京交响乐团当小提琴首席还是去上海的当指挥。”
“那是他大儿子。他二儿子不学无术,在国音附中招生办打电话玩——”
“那你这琴盒背着不沉吗?”“顺便搞点夕阳红事业。”
我在他说夕阳红的时候发出质问,果不其然被他雷人的回答震慑到了。去他妈的夕阳红哦,恶心谁呢。
我正在纠结是先问他名字还是先问他到底搞什么音乐还是干脆不理了回去找程大山聊聊这人身份真假,只听他又说:“你要真想练琴就过来,刚进了架电钢,雅马哈的,比不上立式,但还凑合,好歹有八十八个键。”
我是那么没有骨气的人吗?随随便便就被拐走了?好歹也得是施坦威的大三角吧?
“是刘海强老师送我的礼物。你看琴腿。”
我还真是。
在他当着我面打电话给程大山,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暴躁的“滚”之后。
中国最强男中音果然厉害,骂人都中气十足。
我跟着他去了隔壁电机学院地下的防空洞,没有过多纠结为什么可以弄到电机学院防空洞的使用权。
在此期间我认真地回忆了一番,发现程大山在我印象里确实只有一个儿子,是电视访谈综艺节目必备谈资,古典音乐年轻一代翘楚,程大山一谈到就骄傲地露出一脸慈祥表情的人物。
那这个二儿子是哪里蹦出来的?
我想到脑壳发疼,总算是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回忆起了一次少儿组钢琴杯赛,好像是珠江办的,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正被巴赫他老人家的赋调教做人。我小姑是评委,爹妈在巡演,她带着我去看。那时候,好像是有那么一个选手,我小姑听到他弹了一个小节即兴幻想曲就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窜起来。这我记得。
后来好像没给他评奖,小姑小声念叨了一句:“可惜了。要不是程大山……”
现在想来,八成是他。
墙上全是涂鸦,乱得像是各种颜色泼上去的,还泛着老旧的黄。地上满是线,蛇形缠绕着,随便两股都是拧着的。线的尽头是各式各样的乐器,吉他,贝斯,红的蓝的,看得人眼睛疼。我看到一架电钢,在架子鼓前。
我明白了他口中的“夕阳红事业”是什么——虽然我不明白玩乐队怎么就夕阳红了。
“这地不错。你玩什么?实验电子?”
“太不夕阳红了。”
“朋克?”
“那叫八十年代乡村事业。”
“总不会是迷幻。虽然我挺欣赏安慰剂。”
“我是正经人。”
我猜不出。
他挑了下眉毛,一脸胜利的表情。
仔细看看,他跟他那个天才哥哥和爹眉眼还是很相似的,只不过多了几分桀骜,一种……怎么说,玩音乐的随性。
看起来真不像正经人。我扫了眼他那琴盒。暗红色,上头画着平克弗洛伊德那张月之暗面的专辑封面图,光的色散,三角棱。
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我开始怀疑这根本就是个迷幻摇滚狂热爱好者。
我用富二代惯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保证欠揍得很:“我弹琴很贵的,你掏多少听?”
其实我早在怀疑他的动机。看到这架电钢,我的怀疑加深了几分。总不能真是好心收留叛逆少年。
“你那水平还够看?撑死了也就中上吧。多练练还能听上一耳朵。”
该死的激将法。最该死的是我居然中了。
我陡然发现这一事实时,已经跑完了一遍黑白键。
他眼睛眯了眯,又是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等着他夸我,毕竟我从小被夸大。没想到他抽了口烟,我看了眼烟盒,红双喜铂派,来了句:
“你没好好学乐理吧。技术够用,音乐素养一塌糊涂。金钟奖档次真下去了。”
前一句还勉强能听听。到后一句,我直接冲上去打他,还差点被地上弯弯绕绕的线绊了一跤。
他没还手,但在我磕碰到他手的时候,他利索地把我双手反剪在背后。
“打架也不行。啧。”
我生气到一定程度,居然诡异地平静下来了。
打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名字,但他知道我叫夏令时。
我问他怎么知道的。
“金钟奖啊。多好一奖,被你给糟蹋了。”
我脑海里搜索一番,前年比赛的时候似乎选手里没有这号人物,评委也没有。
“你有多大本事?评价我,先让我知道你比我厉害,然后我随便你说什么。我最烦自己没本事净瞎吹的人。”
“听着。”
他就说了两个字,走向那架电钢,把我刚刚的黑白键弹了一遍。
黑白键,全称OP10,NO5,俗称黑键练习曲,在老周那叫黑白键,可能是他一大把年纪酷爱中国台湾纯情唯美爱情片(注)的缘故。在肖邦那变态老头的变态练习曲里,黑白键算是一个低调成员。外行看起来炫酷吊炸天,但实际上,弹得顺溜和处理得当完全是两个世界。通俗点说,就是看起来吊炸天的不一定真能打,但真能打的看起来一定吊炸天。
我自认左手跑得可以,算是天花板了,却没想到这有个直接捅到珠穆朗玛峰的。
就算不看技巧,他依旧像有魔力一样,从容得如同肖邦再世,游刃有余地让人觉得钢琴本来就属于他——尽管他有着一头杂糅着红的头发,还穿着一身淘宝平价。
一曲终了,我彻底服了。
我一直知道我的技巧很好,挑不出一点错处,但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把所谓“音乐的内涵”诠释成这样。我输得心服口服,同时,我也向那些我骂过的音乐评论家道歉——对不起,乐曲的内涵是有的。有人真能弹出来。都是我的问题。
我释怀了。我再也不怪老周了。他骂的是对的,改明得回去给他认错。
“太久没弹钢琴了,手生。随便听听,见笑了。”
我突然发现我还真不是天才。跟他一比,如果他是天才,那我估计连中上都没有。他还骂轻了。
“我下周要去比肖赛的初赛,你教我。”
“凭什么?”他懒懒地吐出一口烟圈,尾音扬了扬,好听极了。
“你不是弄乐队的么?我看得出来,你们缺键盘。”
那一刻,我全然没有考虑过未来。仿佛是被一首黑白键收买的便宜小弟一样,“你教我弹钢琴,我帮你们弹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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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克弗洛伊德,迷幻摇滚乐队。月之暗面是其发行的一张专辑,我个人很喜欢的风格。
本文插叙,这一章梦回高中了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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