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此时正是三月，刚从隆冬季节中恢复过来，整个大地仿佛在生长，这个季节是最让人喜欢的。河边垂柳依依，有浣洗的姑娘在敲打着衣服，桃花落了一整池的粉红，有鸳鸯在期间戏水，连空气都透着一种滋润和舒适，温婉，细腻，丝丝入肺。

　　张家小娘子挽着篮子走过，正要去还上次借李大婶的一点红，春节的时候做馒头时点在上头，讨吉利的。路过一家，只见红墙黑瓦雕花窗，知道这是当地最殷实的人家，道是刘员外家了。她刚嫁给张家三儿子，张余福不久，见过了刘员外，刘夫人，知道这家跟县城的县太爷关系不同寻常，在这个小村子里，也是最有头有脸的人了。墙里面十几株高大的梨花树，满树的雪白，地上也是一层花瓣，像下了一层雪，墙上有两个花窗，一丈来长，七八尺宽，印衬着雪白得梨花树，甚是美丽，然而吸引她注意得倒是梨花树下一个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穿着大红棉袄，圆圆的小脸，一个人正在玩竹马玩的开心。这时里面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大绿的袄子，头上，脖子上，亮晶晶的一串串金饰，她一眼看到了张家小娘子，招呼道：“哎哟，这不是新娘子么，来来，进来坐坐！”她一笑，嘴巴裂的很开，几乎有半张脸，整个眼睛都眯成了缝，五官似乎都挤到了上半张脸去了，张家小媳妇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这是刘家二儿媳丁氏，人长的短小，说不上好看，但是人前人后笑脸甜嘴，刘家婆婆最喜她。

　　“唉，丁姐姐么,我正要去李大婶家呢，还上次借她的一点红。”

　　“进来唠唠壳子又何妨？”丁氏说着，伸手来拉张家小媳妇，这小媳妇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往里走。这时那个正在玩的小女孩听见动静，放下竹马，望着这边瞅，张家小媳妇见那女娃子的眼睛又黑又亮，脸上因为刚刚玩耍的缘故，红红的像涂了层胭脂，很是好看，不由得说道：“这个小妮子真是漂亮，是谁家得啊？”

　　“老三家的,叫梨花，长的是蛮好的，比她娘还周正。”

　　“哦！？”这时她倒想起来了，上次她嫁人的那天，便听说刘家老三被刘老爷子当众刮了耳刮子。刘家给张余福准备了一些结婚礼物，其中有一对青瓷的洗耳瓶，结果拿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只上有道裂纹，可能是搬的时候不小心，老爷子大怒，不由分说把五个儿子叫到跟前，本来这个事情不关老三，所以他就如实说自己不知道，被老爷子掌了一把掌，想到这里，她还有点心里过不去。后来倒是听自家妯娌们提起过，说是这刘家五个儿子，个个头胎都给刘老爷抱了孙子，只有这三儿子例外，生了个女娃，如今刘家三媳妇怀孕在身，听人说看肚子形状，估计又是女孩，所以这三儿子三儿媳，在刘家似乎不得老人喜欢。

　　刘老爷自己叫刘汉成，下面排行是”事”,五个儿子分别叫事忠，事国，事儒，事泰，事衡，再下一辈排行是“兴”，即使是女娃也排行。这是按照老祖宗的训诫“礼信德正善，家平汉事兴”来的。上次她还见过刘家最大的孙女，叫兴静的，所以听到这个小姑娘名字里面不带“兴”，略有诧异。

　　“这是她的小名么？”

　　丁氏脸上突然露出讥讽的表情：“谁知道她娘，竟然没有叫老爷子给取名字，自己随便按了一个，叫梨花，听着就不像读书人家的孩子，这个郝氏，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竟然连个规矩都不懂。”

　　“哦”，张家小媳妇刚嫁过来，一直都小心翼翼，争取即使没有知心的人，也至少不树敌，所以对于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一像都避的远远的，要是不小心听到了，也装作不得知。这不一不小心就触到了人家的流短菲长，倒让她有点紧张，试图转移话题。

　　她招呼那小女孩道：“梨花，过来”，顺便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新娘子么，总是要处处留神的。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了，这倒突然让她有点心疼，梨花的睫毛长长的，扑闪扑闪的，小嘴跟红樱桃似的，这么一看，长的更水灵，更讨喜了，就是有点瘦，看着很单薄的样子。

　　梨花从她的手上拿过糖，对她微微一笑，张家小娘子又问道：“几岁啦？”

　　梨花嚅声道：“六岁了。”

　　她又说：“那你喜欢玩竹马呀，下回你到我们家来，跟小唐子一起玩好不好。”小唐子是她大妯娌的儿子，长的虎头虎脑，很是招人喜爱。

　　梨花却又说道：“我更喜欢读书呢，小唐子读书么？”

　　这倒让张家小娘子觉得又诧异又好玩。 “这么乖啊，小小年纪就喜欢读书。”

　　这时丁氏打断到：“你一个女孩子，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嫁出去的，读出来了，连个规矩都不懂。”

　　张家小娘子听得出来她是在说郝氏，觉得她当着一个孩子这么说，倒是有些不妥。却见那梨花委屈的样子，似乎要落下泪来，嘟着嘴说：“我才不要嫁人。”

　　这边丁氏和张家小娘子却都被逗笑了。丁氏道：“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呢，不用十年，等七八年过后，家里的姐妹们都嫁人了，没有人陪你玩了”。

　　小女孩只是不理，看样子自个儿伤心去了。这边张家小娘子有点急着要走，却又不好开口，这时丁氏道：“我知道的，这个新媳妇么，总是要勤快点，要不老太太不高行，要不你快去快回吧，有空就过来聊天啊。”

　　张家小娘子心里头感激，便道了谢，出去了，回头还有一堆活等着她干呢，她要赶紧准备午饭，舂米，买油，还要准备晚饭，洗澡水。。。一般做婆婆的总是要在新媳妇刚来那段时间给个下马威，所以媳妇受苦受累也是难免的。

　　这边丁氏对梨花道：“回去吧，帮你妈妈干点活，小姑娘家，总是偷懒以后没有婆婆要你。”

　　油灯静静地燃着，偶尔哧啦一声，溅出点零星火花，一个妇人坐在织布机前，每拉一下，织布机吱咯一声，一双巧手上下翻飞，戴着棉线一根根穿梭。这边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棉线被织进布里，觉得很是神奇。

　　半晌，小女孩突然道：“娘，为什么女人要嫁人.”

　　妇人道：“傻孩子，这就跟母鸡要下蛋，公鸡要打鸣一样自然地事情？“

　　小女还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那为什么嫁人就不能读书。“

　　“傻孩子，谁说嫁人就不能读书，娘不就读书了么，不过啊，女人读书，倒是没有男人有用。”

　　“为什么呢？”

　　“男人读书，到最后说不定还能当大官，做大事，女人读书，到最后还是一样要生娃，要织布，要伺候人。”

　　“为什么呢？” 小女孩觉得很不高兴。

　　“好啦，不要问这么多呢。赶紧上床睡觉拉。等爹回来看你再不睡觉，小心打你。”

　　这小女还才极不情愿地上床去，但是仍然没有睡着，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半天又说：“那我不当女人了。”

　　夜愈发地静了，只是偶尔煤油等吱地一响，火头跳一跳。妇人听到门环响了，赶紧过去开门，这时一个男人进来了，带进一阵风，油灯的火跳了跳。

　　“事儒，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哦，做帐呢，把去年的账本算一算，利润扣除本金，少了二十两银子，查了半天。”

　　“查出来没？”

　　“没有呢，我明天再和兄弟们看一看。”

　　“那，今年上学的事情，老爷子说啥了？“

　　“说了，准备请先生来教，家里总共有六个男孩，因为兴静是长孙女，所以也跟着上学。“

　　“那我们家梨花呢？”

　　“梨花是我们家最大的，所以我跟老爷子说了这个事情，老爷子也同意了，不过要从我们家的年钱中扣掉五两银子，而且等到孩子们多了，梨花就不能再上了。”

　　“那就能上就上吧，我看梨花读书挺好的，我都没有怎么教她，三字经已经全部都会背了。”

　　“唉，可惜是女孩。”

　　这话戳到了那妇人的痛处，想她自从嫁过来后，因为心高气傲，既不曾逢人做戏，也不会看人颜色，所以刘婆婆一直不喜欢她，而且肚子一直不见大。两年后终于生了孩子，竟然又是个女娃，而最小的妯娌马氏隔天就生了一个男娃，这一对孕妇，一个生男娃，一个生女娃，那待遇的差别马上就出来了，月子里不管是什么东西，马氏都用最好的，剩下的才有郝氏的份。有人打了两对金耳环过来，明眼人看着就是给女孩的，老太太也要作主，一定要给马氏一对。那更多的像孩子的衣料啊，金银的铃铛呀，项圈啊，若是只有一份，那是给孙子的，若是有两份，好的给孙子。郝氏本不在乎这些东西，但是在意的是老太太的态度。月子里面马氏倒是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做，而佣人也是看人下单，总是往那边跑，这边人手都不够了，郝氏只得自己起来洗尿布，又有几次饿到了，竟然落下了病。马氏本来还因为郝氏比她大，至少不怎么样，后来有老太太撑腰，马上就爬上来了，对郝氏也是一副我就是比你强的模样，吵架的时候也是那这个说事，直气的郝氏在背后哭。

　　想到这里，郝氏温和的表情突然一脸愤恨，道：“就是女孩，也比他们的男娃强。”

　　这里的梨花哼唧了一声，打了个滚，似乎嫌大人吵到她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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