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

　　吕梁府囚狱，和天底下的牢房没多大差别。阴冷、潮湿，外加无边无际的暗，沉晦到人心里头去了。宣彰花上几个铜板，打发同僚去喝酒，再一次见着了颜子沣。
　　颜子沣靠在草垫子上浅睡，容色疲惫，微微有点咳嗽，脖子僵直，除了戒备还是戒备——。宣彰低下头，用手拨了拨那草垫，颜子沣便醒了，出奇的镇定，看着他仿佛见着一个熟人。
　　“嗯哼，在下宣彰。”宣彰抱手在胸，学他模样靠着墙，微微有点好笑，但凡是个犯人见着刑御史，莫不紧张惶恐，偏这小子镇定自若，让他怀疑，谁才是真正犯事的那个？
　　“知道！”颜子沣淡淡一应，竟然闭起了眼睛，还是睡过去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不说点什么？”宣彰越见越奇。
　　“无话可说”
　　“你与穆老爷子说不拢，还去穆府干什么？他怎么惹了你，要你费那么大力气动手？”宣彰是心细之人，心细之人大多内敛，他却不然，在衙门讨生活，直来直去惯了，喜欢开门见山。
　　“堂上说了百来遍了。”颜子沣有点不耐。
　　“可你没说实话。”
　　宣彰翻查案录，也堂听多次，颜子沣先前喊冤不假，可到了后头，偏偏认罪画押，转了性子一心求死。
　　他翻过来倒过去的琢磨，想不通的只有一桩事，颜子沣一切都愿意交待，偏偏为了什么去穆府，他与穆老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字不提。
　　可这恰恰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宣大人？”颜子沣第一次唤他，喉结微动，极是吃力。
　　“是”宣彰往前一凑，眼神与他对了个正着，清明如洗的晃眼。此时此刻，他真想立马叫申宝儿过来见识见识，那如意楼的清倌人叫什么来着——不过就是个白糊糊的旁衬。它如意楼号称海纳群芳，真他妈不是回事儿。
　　“我画了押的——。”颜子沣盯着宣彰的腰牌，似在疑惑，邢御史怎么干起了衙役的活计。
　　“我看你也不像是杀了人的？”此话一出不仅颜子沣有所触动，便是宣彰自己也是一愣。
　　想不想是情绪，平民百姓都能想，想着做皇帝，猫在被子里头，黄粱一梦也就成了，可话说出了口，便是实的，况且他还是堂堂邢狱史，衙门的公差。

　　“你看错人了。”颜子沣冷笑，拿手枕着脑袋，草垫子松动，蓬得跳出一只灰鼠，哧溜一记跑得没了影。宣彰见他淡定自若，不像在蹲牢房，心中暗忖，他这般人物，该是着华衣跨白马的少年得意，怎么会沦落到了这般田地？
　　“哦，是吗？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我宣某人看走眼的。”宣彰信他没有杀人，自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公门日子一长，别的好处没有，见得各色人物却多。有狠绝的、有后悔的，有听着处决便软啪啪的，但是没有一个杀人犯像他这般，平淡似水，与己无关。
　　衙门公堂威立，办案讲的是证据，此案有疏漏之处，周老爷自然会还人一个公道，怕的是犯人自身不想宽赦，那天皇老子都救不了，譬如他颜子沣。
　　宣彰信他，没有因由，信了便是信了，自他初见颜子沣的那一刻起，他便信他，莫名的信他。

　　颜子沣不合作，只有他宣彰自己去查，午后，不是他当值，他收拾收拾披了外衣，取了银子，便往茶坊里头钻。
　　吕梁的茶坊有个特色，人未到，嗓子先喊开了“有客到——”。提鸟笼子的、揣着蛐蛐罐子的、南北往来做生意的，贩盐的、漕运沟沟的，人扎堆。
　　他宣爷往中间一坐，叫了壶碧螺春，一碟花生，听着小曲儿，翘着二郎腿，把掌柜顺子往跟前叫问了句“有什么新鲜事儿，说说？”
　　顺子咧开嘴，露出黄板门牙，乐了“说来说去，还不是颜公子那官司，宣爷是公门里头的人，那还不比我们清楚？”。
　　宣彰也乐了，虽是公门中人，他还真对这个颜子沣不太了解，前些年发生一桩大事，有关穆颜两家，他正好去了京城协查赵皇孙大案，等他回来吕梁，这里的人早已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闲话都说尽了。
　　他不爱听闲话，自然没有跟着嚼舌头，但是今天为了那个颜子沣，他倒是上杆子的来听一次闲话。

　　人说女人好事儿，茶坊的男人好事的程度不亚于女人。见他宣彰一问，那七嘴八舌的都说开了。顺子是个出名的麻油嘴，好叨叨，添油加醋的本事更是一流，宣彰听了半个时辰，他颜子沣的故事只能用冤孽二字可形容。
　　颜子沣是世家子弟，父亲颜惜墨是祁泰三年的进士，与穆绥元同榜同科，交情匪浅。颜惜墨死后，他只剩下母亲一人，颜夫人靠一手好针线，养活儿子读书识字，母子相依为命。
　　颜子沣十六岁那年，吕梁府因感颜夫人品娴德惠，便敲锣打鼓的送了块贞节牌坊，立在老颜家的祠堂，算是光耀了门楣。
　　这本是桩美事，可偏偏颜子沣日渐长大，当年颜惜墨的知交穆绥元上门相助颜子沣上京赶考，这一来二去走动频了些，穆绥远也越来越殷勤，人就开始说起了颜夫人的闲话。

　　历来寡妇门前是非多，穆绥远无妻那是吕梁城无人不晓的事儿。颜子沣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那颜夫人自然也长的不俗，流言越传越快，官绅名流和朝廷贞妇，竟然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那颜子沣能忍，可颜夫人却忍不得，一时想不开就上了吊，救下来的时候落了病根，人痴痴傻傻的。
　　颜子沣怨那穆绥远居心叵测，在母亲房里半天都不出来，母亲的傻除了是他所害的，还能有谁？
　　颜家与穆家从知交到仇人，不过是为了一桩流言，空穴不来风，这里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宣彰说不好，但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杀死穆绥远那勉强还能说的过去，可要将穆府一十八口人，全部杀绝了，这就不太靠谱了。

　　宣彰付了茶帐，踢着小石子一路往回走，正是夕阳无限的时辰。心里头将那案子理了理，已十分清楚。
　　颜子沣之所以会被当作嫌疑对象，一是有人看见他在事发当天走进了穆府，他本人也供认不讳；二是颜夫人因穆绥远而疯，所以他这个孝子要杀穆绥远报仇，有动机。
　　案子虽然顺了，可还是有疑问，颜夫人受辱上吊未遂，导致疯癫不是现在的事儿，为什么颜子沣忍了那么久，要选在当日动手杀人？为什么颜子沣与穆绥远一言不合，就要拿瓷瓶砸他的脑袋？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究竟是真还是假？这天底下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就是颜子沣，可惜他死活不肯说。
　　另一个是穆绥远，可他死了，还是中毒死得。
　　这案子，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加扑朔迷离，而他宣彰，偏偏是个好事之人，铁了心的相信那个见了两面的颜子沣不是凶手。
　　那凶手究竟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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