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臣

　　“如今这铺子能有这般成色，全靠你一番苦心经营。”高墨白合上手中的账册。坐在对面的老人满头白发，精神还算矍铄，只是眼睛有些迷茫，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他是多年前华山的外门弟子。刚进华山的时候，还是没有成年人腿高的孩子。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一颗赤子之心带动着满腔的热血，看着什么都新奇。一心想要学做游浪江湖的大侠。
　　修真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更何况高墨白已经大成多年，记忆更是恒古惯今，所以，高墨白还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个穿着长衫的俊秀青年。
　　一些华山弟子因为根骨算不上好，就有可能会被师门挑中，送到山下去做个差事。这些人，大多是根骨不佳，也没什么家世背景的人。所以及冠之后的谢安掌柜，就在此列。
　　大多数被送下山的人，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气的。即便是没有，多多少少心里也不好受。有直接面露不悦的，更多是隐忍不言的。
　　可独独，谢安和他们不一样。
　　刚刚及冠的谢安，就被挑选去了山下。他并不恼。一身青衫熨烫的笔挺。一支木头发笄牢牢的固定在头发上。整个人显得很是精神。
　　他去拜见高墨白。在高墨白房间外面行了大礼，磕了三个响头。感谢高墨白当年带他上了华山，作了个外门弟子。并如实上报了自己以后要往山下去了。
　　“掌峰，弟子谢安，承蒙掌峰关爱，带弟子进了华山山门，弟子愚笨，自知根骨不佳，做不得门内弟子。无缘修的更高深身法神术，但是，一直以来谢安伺候师长，关爱同门，以华山门训为己训。从不敢有失。如今弟子要下山去了。请掌峰放心，弟子定然不忘师承，掌峰，弟子再谢掌峰大恩！”说罢，又重重磕了一下头。呆了许久才起身。躬身退下了悬镜峰。当年，高墨白没有现身，可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不现身是因为没必要。谢安只是个外门弟子，与自己只能算得上几面之缘。救他，也是看他小小年纪沉稳通达。自己对他断然没有喜爱之情。这因果，他心里明晰，谢安也一样明了。故而，磕过头，没有等着他出现，自己就退下了。因为谢安知道，自己对于已经大成的悬镜峰高掌峰来说，什么都不算。
　　可是，谢安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最后长跪的功夫，已经受了他三个响头的高墨白停下了倒茶的手。在门里对他说了一句话
　　“辛苦你了”
　　辛苦你，一心向道
　　辛苦你，一片赤诚
　　辛苦你，这一颗一直鲜活跳动的赤子心
　　辛苦你，在人心混杂的世界里，一直用人性闪光
　　当年没有说出来的话，高墨白如今说给了谢安听。
　　太多年过去了，已经年迈的谢安并没听出其中深意。只是以为高墨白称赞其对药铺的功绩。笑的眼睛一抖一抖的。
　　“我当年无父无母，拜在华山门下。原是根骨不好，做不成华山弟子的。您看我甚是可怜，留我在外门。给了我一条活路，那一天，老朽可以记一辈子啊”
　　回话的谢掌柜想缕缕自己的山羊胡子，摸了半天没摸着才想起来，被老二那个淘气的小孙子趁自己睡着了给剃的一根不剩。笑的更加的开心
　　“掌峰，我能有今天儿孙满堂的日子。全是因为华山啊”
　　“如今，我的最大的重孙子已经六岁了。取了个名字叫灵蕴。”谢掌柜招手让自己的孙子过来，一把拉到高墨白面前。“他啊，从小就灵透，您看看，可是个修习的材料？”
　　谢灵蕴被爷爷拉到几个人面前。给高墨白磕头行礼之后，就老老实实站一边。小胸脯挺得直直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盖碗。也不说话。
　　崇华一下子蹲在灵蕴身边，伸手去摸他的筋骨。
　　谢灵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得握紧拳头。却没见有其他大动作，他是长房长孙，从小就被教育要有个哥哥样，此刻更是不能给爷爷丢脸。绷着一张脸，身体僵直的站在那里。
　　“经脉宽广，是个好料子。”崇华收回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高墨白点点头，看了一眼谢灵蕴攥紧的小拳头。又看了一眼他白皙饱满的印堂。一缕缕青白色的光在额头上环聚，若有似无。“灵堂聚气，是个好苗子，若是有心让他学道。过段时间便是华山招弟子的时候了。你且把他送上山来。”
　　“好，好啊好啊。多谢高掌峰。”谢安笑着抚掌。他自己孙子的经脉天赋，谢安自己是清楚的，如今请高墨白掌眼不过是希望他能看中自己这小孙子的根骨，收进悬镜峰。
　　如今的华山弟子多如浩瀚繁星。每个峰主的徒子徒孙更是不知凡几。
　　但，悬镜峰掌峰高墨白却是个例外，高墨白得道多年，修为卓绝斐然。掌峰的位置更是稳如泰山，但是到现在，也不见收个徒弟。他若是看中了自己的孙子并且收入门中，纵然自己的小孙子只是个六岁大的孩童。那也是正正当当的我华山大师兄一辈。
　　如今高墨白拒绝了也无甚大碍，既然已经允了上山，就说明能做个内门弟子无疑。至于以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谢安自己，不也是从当年一个受人排挤的华山外门弟子。有了如今这方天地？
　　谢安着实开心，招呼着谢灵蕴给高墨白沏茶。
　　小小的手十分嫩滑，还拿不稳滚烫盖碗，沏茶的手免不了有些颤抖。因为烫，出茶的速度就快了些。茶汤的颜色也不太尽如人意。
　　高墨白看着瓷白的茶杯，微微的皱眉。
　　世人皆知，悬镜峰的高掌峰，是个十足的雅人。
　　非琴箫不佐酒，非雪水不煮茶。
　　崇华立时就要接过高墨白的茶水。却被高墨白突然支起的手拦住。“无妨。左不过是一碗茶，确实孩子一番心意。”说完举起茶杯清啜一口。放下以后就再也没有动过。算是给了谢安一份薄面。没有辜负孩子的一番心意。
　　又坐了片刻，高墨白准备起身离开。刚刚走到门口，只听见崇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小孩，怎么又跟着来了？”
　　在茶馆碰到的那个小女孩，正蹲在药店不远处的一颗槐树下。死死的盯着药店的门口看。
　　高墨白眉头轻轻皱了皱，又立刻展开了。他在茶馆中使了个小手段定住了那小女娃。法术会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失效。他与崇华他们走得快。一炷香的时间早就走了不知道多远，别说一个小女娃，一个不会追踪之术的成年男子。也不会找到他们的踪迹。
　　现在这女孩又找到这里，周围商铺繁多，可她就那么盯着这药店的门口不放。不可谓不奇怪，不可谓不巧合。
　　崇华素来活泼，拉着萧长正走到女娃面前。屈膝蹲下。让自己与这小女娃尽量一样高。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跑了这么远，可还找得到父母？又怎么跟我们到这里来？”
　　小女孩斜着头看了看崇华，又把头摆正。就是不说一个字。
　　“一句话都不说，该不会是个痴儿吧”崇华站起身抖抖腿，冲身旁的萧长正道。
　　“眼神清澈有神，不像是个痴的”
　　崇华撇撇嘴，他当然知道，只是与这木头脑袋找个话折子罢了，这呆子素来话少。师叔祖在跟前，更是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自己与他逗。他确实这般正经的回答。好歹他崇华也是修仙人，这点事情看不出来吗？
　　“那，是个小哑巴？”崇华又弯下腰去逗弄女孩。
　　“这孩子灵智已开，你说的她还是听得懂的。别再逗她了”高墨白告别了谢安，走过来找崇华和萧长正的时候，正听到他们说到小哑巴。
　　“是，小师叔”崇华立刻收了收起了嬉笑的态度。拉着萧长正重新站到高墨白身后。
　　小女娃猛的向前一冲，突然伸手拉住高墨白的衣角。顺着衣服的纹路向上看去。目光在他的脸上定格，高墨白也不动，低下头看着她。半晌，女孩突然咧嘴，冲高墨白笑了起来。
　　“掌峰……”见三人流连在门口未曾离去，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的谢安出了看个究竟“这不是小哑女么”
　　“怎么，当真是个小哑巴么”崇华一半身子斜着靠在萧长正身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好奇的问。
　　“她突然就出现啦，问她什么都不说。所以我们都叫她小哑女”不知什么时候，谢安的两个孙子也跟了出来。老大谢灵蕴，老二谢灵涯。回话的，是躲在谢安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的谢灵涯。“她没有家人的，晚上就睡在路边。没有人领她回家。都是哥哥给她吃的穿的，不然早就饿死了”
　　高墨白看着小哑女身上名贵的衣料，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违和。不知思索了些什么，突然问道“出现了有多久了？”
　　谢灵涯努努嘴，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眉头皱的紧紧的
　　“三个月前就在这里了”一直默不作声现在一旁的谢灵蕴突然回到“见她时，她身上的料子已经烂的不像样子了。但是依稀能辨的出来，是顶顶好的料子”
　　谢灵蕴站得直直的，大眼睛看着小哑女的眼睛，“我本来想让她进店来，也好有个栖息的地方。她却待不下去，看做派，却又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了”
　　华山下遍布了华山弟子。百姓大多拥护华山，故而华山对山下百姓的事情也大多略知一二。若是出了大户人家丢了孩子的事情，一定会请华山弟子代为寻找。“去查查，可有最近丢了孩子的大户人家，报与华山知晓的”高墨白吩咐给崇华萧长正，想让他们问问门外的弟子。
　　“回掌峰，没有。”回话的不是崇华，而是谢灵蕴。把目光从小女孩的身上收回来。谢灵蕴恰好听到高墨白的询问。
　　高墨白低头看向谢灵蕴。
　　谢灵蕴从小就是谢安亲自教的，所以并不完全随他那漫卷书生气的父亲，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充满了侠士气息。
　　谢灵蕴右手成拳，左手四指并拢伸直成掌，拇指屈拢。行了一个标准的抱拳礼。然后回答道“掌峰，如今百姓所上报的诉求，都是先报到药铺里，再由药铺统一报给华山。如今这件事，由我父亲在管。昨日才与我父亲清点过数量。并没有发现。我也翻过半年之内的所有上报，也未提及过这样一个女孩子”
　　高墨白看着谢灵蕴点点头。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赞赏。
　　沉稳仔细，是个心性不错的苗子，根骨也不错。做个亲传弟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既如此，那就多多照拂一些，若迟迟没有人认领，就给她找个好人家就是了”
　　说罢，便领着崇华和萧长正准备回华山去。
　　女孩还攥着高墨白的衣角没有放手。好像雕像一样，一动都不动。还是那样歪着头对他笑。
　　谢灵涯从谢安身后整个身子的探出来，“掌峰要走啦，小哑女，你怎么还不放开她”
　　女孩听了这个话，好像是想起了那会高墨白还她摔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小法术。身体有些索瑟。犹犹豫豫的放开了手。
　　高墨白没有在看，转身便带着崇华和萧长正离开了。
　　没有回头看，没有散开灵识。自然也就不知道，那小哑女突然放大的瞳孔和依旧挂在脸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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