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反复
第二日睁开眼,打开手机,再也没有向阳这个人的痕迹。
照片,联系方式,聊天记录,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被悉数删去。
日记里写他的三两面也被撕得干干净净。
他送的东西昨天还没来得及整理,其实也不多。
在她生活里占比极大的一部分□□脆地挖去,痛快的同时心也会空落落的。
没有了置顶的微信聊天界面,她怎么看也都觉得不习惯。
熟识也都保持适当的沉默,无人来向她盘查详细状况。
洗漱之后,路汀白开始清理那些来自向阳的旧物。
完全无用的扔进垃圾桶,还能派得上用场的先留下,若对方近期要就给他。
清洁收尾后,她总算感到充实一些。
室友小心翼翼问她要不要出门逛逛,她笑着说,自己情绪挺稳定,就不需要大买特买来回复心情了。
空旷的日程表一直持续到下一个周末,这周六是要去做家教的时间。
秋天,整个城市被金黄与锈红妆点得盛大而深沉。
路汀白踩着法国梧桐的落叶,沿校内的道路去往家教的场所。
天空是漂亮的蓝色,午后的日光带来淡淡的暖意。
这些场景,慢慢织就她新的生活。
杜熹微家在四楼。
路汀白快走到楼下时,看见被推开的蓝色玻璃窗里,一个脑袋不安分地探出来。
杜熹微与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就快乐地挥起手来。
像个小孩子。她不禁想笑。
不过,17岁,也的确不算大人吧。自己明明也还没成年,却毫不脸红地笑话同龄人是小孩子。
杜熹微一听到屋外楼梯口的脚步声,就飞快地开了门。
路汀白进门,换上惯穿的一双家居鞋,张望了一番:“易谦不在吗?”
“他有事,今天只有我”杜熹微拿起她刚才换鞋时顺手放下的包,“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你啊,路老师。”
说到“老师”这两个词的时候还是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
她习以为常,只是轻笑一声。
杜熹微从书包里掏出一叠被习题本和文具盒压出许多折痕的月考试卷。
数理化生照例的高分,且都用红笔在错处划下潦草的订正笔迹。
英语也不错,只是理解上的小偏差导致了扣分。
语文却是照例的惨淡。
看样子他也不爱听语文课,只在答题卡上把选择题的正确答案标记了一下,后面的主观题干脆就没有讲评的痕迹。
路汀白耐心地把卷子看了一遍,就直接开始讲题。
都是她在高中时见过无数遍的题目,不管怎么改头换面,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一会儿整理一个更详细的答题套路吧,她想。
杜熹微听她讲解的时候总是非常认真。
她挺喜欢这种被认真倾听的感觉。
甚至,她很期待每个周末能够来到这个房间。
这里是一个特殊的空间,仿佛可以隔断外面那个杂乱的世界,仿佛可以让她跨越时间,回到两年前还在上高中的时间。
她并不喜欢自己的高中时代,对其中部分回忆更是厌恶透顶,但这并没有妨碍她无法停止的回想。
那毕竟是,自己三年的时光。电风扇的扇叶迟钝地转,白炽灯的电流声在晚自习更加明显,教室的墙壁上趴着的长脚蜘蛛,黑板上斑驳的粉笔印,讲台上的座位表,课桌上每一任主人的刻痕,松动的课椅,翻书的声音,窗户护栏上停留的夕阳,夏天的汗水,冬天保温杯冒出的水蒸气。
稀松平常的光景,一不留神就再也没回去过。
日日夜夜重复着的生活,到今天竟然模糊得好似一部看过的电影。
这一切都发生过,但那真的是我的故事,我的回忆吗。
每当来到这个房间,每当碰到杜熹微,这些回忆才变得更加清晰。
他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是个高中生,做着无数高中生都在做的事情。
这让她感到格外安心。
好像这让曾经的她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讲完题已经是晚饭时间,杜熹微的晚饭一般都在附近校区的食堂里解决,于是路汀白拿着校园卡,杜熹微拿着她妈妈的教职工卡,两人一起去信息学部的食堂吃饭。
信息学部是W大最现代化的一部分,食堂饭菜的平均水平也很高,至少比路汀白所在学部的食堂好吃太多。但是因为距离,她极少来这里吃饭,只看着杜熹微轻车熟路地迅速挑好了晚饭,自己还慢吞吞地在第一个窗口把每一样菜品都细细过目。
找到座位后,路汀白沉默地进食,对面的杜熹微几度欲言又止。
面对一个注意力在饭上如此集中的人,你很难想出话题来开启其乐融融的聊天氛围,更别提要吸引对方接茬说下去了。
路汀白总是很少说话。
至少在他印象中是这样。
除了讲题的时候会费口舌尽力把问题捋得清清楚楚以外,其他时间段从来不说没必要谈的话。
她口中出现最多的是敬语。
比如“请”,比如“谢谢”,比如“抱歉”。
在这些礼貌用语之外,他很少听路汀白讲起什么。
真是个尽责、不废话的好家教。
和自己同样年岁,却总是一副深沉的大人样。
他想像和其他同学一样,和她相处。原本也应该这样发展才对。
他们这个年纪,不总是在轻松愉快地谈天说地吗?是不是自己太无聊了,才让对方完全不想打开话匣子的啊。
想到这里,杜熹微有点懊恼。但也只能等对面的女孩子吃完后,和她一起把碗盘拿给清洁阿姨,再继续沉默地走出食堂。
他很不习惯这样的氛围。
而路汀白此刻在想选修课的作业选题。
回到房间,路汀白问自己能不能再待一会儿,她想在这里把答题要点整理完给他再走。
杜熹微自然是满心欢喜地应和。
房间里只开了书桌上的台灯。
书桌的一头是做作业的杜熹微,另一头是专注语文的路汀白。
台灯柔软的光线把两个人投影到不同方向的夜色之中。
杜熹微支起左手托着脸,另一只手握笔在题目上缓慢地涂画。
黑色的墨水在题目的“已知”上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画圈。
路汀白现在一定在奋笔疾书,不会抬头。
所以他不再心不在焉地看题,而是抬眼大胆地观察对面的女孩。
光线把她的脸柔化成均净的一片,低垂的眼睛里包裹了一团粼粼的光。
这双眼睛很少正视他。
多可惜。
一个和他同岁,就已经上大学的女生。总是沉默,不懂她在想什么。明明没有报酬却还总是来做免费家教。一切都令他觉得新奇,但又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去了解。一个找不到破洞的荷包,把所有心思和秘密都藏得严严实实。
这样奇妙的时间慢速播放,直到路汀白像个开机的电脑一样开始运作,起身说自己下楼买点饮料。
他说:“冰箱里有挺多饮料的,你看看有没有想喝的?想喝热的,厨房也有咖啡、奶茶可以泡。”
而路汀白只说谢谢,但还是选择下楼去便利店买,正好还能换一点零钱。
杜熹微探过头看她写的答题技巧,已经有满满的几面。
路汀白的字体端正而娟秀,像是学校走廊里张贴的那些文科生优秀试卷上会有的字迹。
招改卷老师喜欢的字。
压着纸张的笔还留有一点温度。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杜熹微一下子拉回现实。
路汀白拿的现金去买饮料,所以没拿手机。
杜熹微原本不想管的,但是没有设置备注的号码一共打了好几次电话,闹得他也无法静下心来,顺便才接了。
对方在自己“喂”了一声之后短暂地沉默,再问:“你是谁?路汀白呢?”
一个男声,带着些尖锐的敌意。
他正想回答,敲门声这时却响了,他后悔自己不忍耐一会儿,这不接电话的人就来了吗?只好边走去开门边说:“她刚刚才回来,我现在让她接。”
“有你的电话。”他把手机递到女生耳边。
门外的路汀白被突如其来的手机弄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接过应答之后,便听到冷冰冰的一句:
“这就是你分手的理由?”
是向阳。
这个好不容易在她生活里淡去一点的阴影,又迅疾聚拢起来,使路汀白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你想表达什么?”她无奈道。
“你找下家倒是找得挺快,”向阳的语气尖厉,使人不快,“还是找好了再跟我提的分手?”
“呵呵,所以我这是被绿了还傻傻地以为我们之间只是误会,你一时情绪不好才说的那些,原来…”
向阳的自说自话成功地引燃了路汀白的怒火。
连杜熹微都感受到她的表情起了变化。
向阳的声音很大,仿佛要散到整个楼道。
路汀白直接将门关上,在楼道里和向阳理论了起来。
“刚才那个是我家教的学生,以前不是和你说过吗?你当时也没这么大反应啊?”
“家教?”对面又冷哼一声,“你继续编...”
“编?”她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当时的聊天记录,如果不是因为我删了你的微信,现在还清清楚楚。”
“跟我有关的事情,你有多少件记住了?现在还反过来质问我了?你以为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她语气冰冷。
“可能上次说的不够清楚,那么,向阳同学,我再把想要分手的理由给你陈述一遍。
我讨厌你自以为是的说教,讨厌你不顾我的想法,讨厌你妄图掌控我的人生。
直到现在你还是一样,作出奇怪的论断,陷入无意义的自我感动。”
最伤人的她没说,她或许一开始就不喜欢向阳。
没有人在被喜欢的人亲吻时好像做演讲,开始前全是不安和紧张,只想要快点结束。
就在那一刻,她想:
完了,我果然不喜欢他。
这是一场轻率导致的误会。
她对此抱有最大的责任,毕竟是她没头没脑答应的告白。
因此抱着愧疚与补偿心理,她一次次忍耐向阳带来的失望,想象着总有一天自己能习惯,能与他磨合。
但是不行,她努力了,还是不行。
半年多了,再拖下去过错只会越来越大。
只能这样干脆地结束,她也忍受足够多了。
不过她的忍受并不能减少这对向阳的伤害。
彻底结束吧,她想。
“如果你曾经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那我觉得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我唯一觉得对不起你的就是当时草率地决定和你交往,但是交往之后我已经用尽全力去报答你的那份喜欢,对你也没有恶意的欺瞒。”
“我没有力气去做我能力之外的事了,向阳,”她背靠楼梯扶手,喉咙里的声音被按下了负向音量键,“这份关系维持不下去,不是因为我在给高中男生做家教,也不是因为那个总爱给你发自拍的学妹。”
说到这里,即使隔着手机,她也能感受到听筒那边的人心虚地不再开口。
“这只和我们两个有关,我们是不能相互吸引彼此的人。”
“我大概无法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从此也不会再不负责任、轻易地开始一段关系,”因为怒意而上涨的表达欲在此刻彻底平息,路汀白感到疲惫,“你也最好别再尝试操控别人的人生了,也不要想当然地把所有人都扭曲成你想象的样子。谁也不是你的所有物。”
她用来复健生活的一周,因为这通电话又全部打回原点。
向阳沉默了很久,她恍惚间都以为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最后,终于听见他开口:
“我明白了。对了,我送给你的东西不用还,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活该我喜欢过你这种女的。”
嘟——嘟——
短促的挂断声。
不想去思考自己的话对方听懂了多少,她背靠着墙,身体缓缓滑下。
墨菲定律里是不是有这样一条?事情永远不会按照你期待的样子发展。
你以为一个宣告就能让事情结束,但生活又偏偏要安排一个徒增惊吓的短小插曲,给你放松的心理来一击重拳。
起身敲门。
倚在门边的杜熹微拉下门把手,看见一脸平静的路汀白。
或许是雨后的平静,因为她的眼睛泛着被水雾熏染的红色。
路汀白一言不发地回到书桌前,打开变凉的瓶装咖啡,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杜熹微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写好那道双曲线题了。
“刚才,”他放下笔,踌躇着,“是不是造成什么误会了?因为响了太多遍我才接的…对不起。”
“没关系。”路汀白的声音毫无起伏。
她是不是生气了?杜熹微试图观察对方的表情,但是以他的语文阅读得分来看,他解读微表情的能力也实在有限。
电话里的男声,是她的男朋友吗?印象中易谦的姐姐在路汀白要来之前有意无意地在□□上透露过这些。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说不上为什么的别扭。
17岁这样明晃晃的谈恋爱,放在高中早就被家长和老师撵出去了。如果路汀白现在不是上大学而是在他们学校...
如果路汀白在他们学校...
思绪好像撞到桌角一般,杜熹微无奈地摇头,在草稿纸上画下一个潦草的坐标系。
天色已经暗得彻底,路汀白撕下自己今晚的成果,交给杜熹微,便开始收拾东西。
杜熹微把纸页放在一边,起身送她出去。
到了门口,路汀白罕见地主动开口:
“之前的电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的嘴角摆成一个规整的弧,“我才应该道歉的,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对你说奇怪的话。如果让你感到不愉快的话,对不起。”
“不...他只是问我是谁,你在哪,”他急忙回话,好像慢了一步路汀白就会直接转头走掉一样。
他还想说,你其实不必这样谨慎地与我对话,不必准备那些滴水不漏的客套。
但他好像并没有立场对她说这些。他们见面次数很少,关系也仅仅只能说是家教与学生,客套又有什么不对呢?尽管他不想听到那些。
一个在他脑海里被旋涡缠住的问题随时都要脱口而出。
“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这样私人的问题逾越了路汀白在他面前划下的无形界限,可是无法预知的感性让这个提问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之前算是。”路汀白的笑容依旧。
随后她礼貌地道别。
杜熹微见过她这样的笑,易秋在的时候,路汀白总是这样笑。面对他和易谦,路汀白更是连这种模范的笑容都没有。
但他总是不断回想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
路汀白那天几乎没有正视他,只是偶尔回应易秋的话。
安静得有点过分。
直到说好了家教事宜,要离开的时候。
当然也还是在这个门前。路汀白蹲下来系鞋带,下午的太阳在她的脸上显著地柔和下来。
她的脸此刻毫无瑕疵。
而后她抬头,阳光融化在她的眼睛里,折射后是通透的琥珀色。
“再见。”她一副轻松笑意。
那样的笑容,杜熹微直到现在都再未见过。
他一度以为自己被讨厌了,毕竟少有人会如此冷淡地对待他,甚至连一个波及眼睛的笑容都不舍得给予,永远只给一个弧度不变的上扬嘴角。
但是讨厌的话,就不会一直来这里做家教了吧。
又想到那句“之前算是”。
杜熹微的五官再现了一股子奇怪的少年得意。
真不知道自己心情为什么突然很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