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

　　身体的存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人类的认知？
　　这个千年前提出的问题，再次浮上了研究员F07的心头。

　　他的面前是精密透明的容器，容器内漂浮着一颗在禁区中幸存的大脑。
　　纳米导管代替了神经，电流模拟了冲动，产生并传递着刺激。

　　向一颗大脑讨要真相并不容易，更别说这真相的载体是如此脆弱而复杂的记忆。

　　现代科学能够完整而精确地扫描脑组织，重构出一模一样的神经分布，但并不意味着记忆的解码。
　　记忆的存储不是图书馆里分门别类按编码排放的书籍，回忆时只需找到特定的位置打开特定的章节，而是一张节点交错的蛛网，当人们回忆时，无数的节点交流呼应，图像、声音、情感、无意识的观念和一堆不相干却有牵扯的元素，共同构成了印象里似是而非的片段。
　　所以，结构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回忆起某件事情时神经元之间的电流传递模式。

　　因此，这颗大脑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重述与禁区相关的事情，尽最大可能将所有的短时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同时将所有相关的长期记忆全部激活。人工智能会将回忆时的电流冲动记录下来，筛选出重叠的部分，一段一段地揭开禁区的真相。

　　为了让这颗大脑更好的配合，研究员F07的团队为其定制了特殊的刺激模式，它会“看到”自己被三堂会审，生命被掌控在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容忍自己的审问者手中。
　　为了激发它重述的兴趣，当它回忆时，容器中就会注入五羟色胺和内啡肽，在无与伦比的欣快感的刺激下，它会像个躁狂症患者一样喋喋不休。
　　而且，每次“审问”过后，都会以特定频率的电流刺激海马体，破坏关于“审问”的感觉记忆和短时记忆。

　　它会以为自己刚刚苏醒，带着满腹膨胀的倾诉欲，欢欣地回忆并放肆地愚弄着审问者们。
　　然而，事实上，它已经在一个月内接受了成百上千次的审问。

　　我们也想人道主义一点，但谁让对方不配合呢？
　　研究员F07扯了扯嘴角，随即又皱起了眉。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但是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研究员F07再次浏览着已经被解码的记忆片段，大量的闪回，色块的剪影，无意义的词汇拼接，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旋律，一瞬间的兴奋，被刺痛的恐惧……
　　某些总是连带出现的片段被整理起来，收录进同一个文件夹。目前已有四个文件夹，分别是【人生经历/人格构成】【星盗】【莴苣公主】【禁区？】。

　　“莴苣公主”是它的回忆中反复提及的一个概念，片段整合后是一个人类少女的形象。
　　她的头发与“阳光”、“绸缎”等片段相关联，面貌与各种能激发异性原始冲动的女人和母亲相关联，还有大量愉快和焦虑的情感体验，以及一串走调严重的音乐。

　　【禁区？】是人工智能识别出的可能与禁区相关的记忆，主要有两个概念。
　　一个模糊却还能理解，与大量的童年恐惧和巨像相关联，部分闪回构成了星系像生物一般游动吞噬的图像。
　　另一个却相当清晰，相关的片段整合时顺利得让人惊讶。
　　那大概是大脑的主人学生时代经历过的一瞬，下午的课堂里，身形模糊的老师读出了课件上的语句：“……人类正式进入星际时代至今，已经419年了……”相当和谐的画面，但与其相关联的情感，却充斥质疑和巨大的恐慌。

　　研究员F07摇了摇头，不知所云，无法理解。

　　迫于无奈，研究员F07调阅了星盗的大脑输出话语的信息记录，希望能从这可信度低但逻辑通顺的自然语言中获得解码的钥匙。

　　*

　　我什么时候认识的公主？你说的是蔷薇公主？我和她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莴苣公主？什么莴苣……哦对，蔷薇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和莴苣公主还有几分相似，碧眼金发，温柔雅致，她的头发金子一般闪耀，柔得像绸缎，不着调的歌声，现在想想，也是温暖又安心……具体是谁？那我倒是没什么很多印象了。
　　至于莴苣公主，我也就是在途经一个小地方的时候见过她，偶像剧你看过吧，就像那个，一场完美的邂逅，想想就令人心醉。当然，我们也就聊了几句，分离了，也就没见到过了。

　　再见到，就是在禁区里了咯。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要进禁区啊，还不是受了我们老大的命令。本来我们不过是去参加一个小星球的国王的宴会，去羞辱他一番的……

　　是的，就是赛博坦，这你都知道？
　　不过这不重要。主要是，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老大原来是下过死命令的，禁止任何人踏足禁区，当时他一声令下，我都懵[哔——]了……

　　什么？我们老大有弟弟？你们这情报部门太挫了吧，我们老大是独生子啊，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的。可能是在哪里认得？这我怎么知道。

　　为什么不让去禁区？去那干嘛？送死吗？不过，据说我们老大的母亲在他童年的时候就失踪了，而且好像跟禁区有关……没办法啊，为了老大的拳拳赤子心，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听从命令，让星舰朝着宇宙禁区行进咯。

　　*

　　研究员F07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成百上千次的审讯中，这个该死的星盗招供的真相，每次都不尽相同，有些甚至截然相反，仿佛它根本没有这段记忆，每次都是生拉硬拽、胡乱编造。

　　可它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只剩下一颗大脑，跟死亡有什么区别，难不成还妄想着有人能捐献一整个身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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