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商品车的新生

　　张成看着冯浩身上的这身已经漏了几个窟窿的保安服，被他穿得皱皱巴巴，埋了巴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自己集团保卫的形象毁成这么一个状态。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晃，我瞅着闹的慌。
　　张成说完，在屋子里紧张不行的冯浩才彻底喘了一口气。
　　张队，你说，如果他们真来了，咱们怎么办？
　　靠，就你这样，还当保安，当年我面对着一村子的人时，我也没说怕过。
　　你，你那是有枪。
　　得了吧，有枪有什么用，你敢向老百姓开枪。老百姓不管，他们才是真带了家伙。
　　行了，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是说一会怎么办。
　　瞅你那样，你是干什么的？保安！外来人员进厂怎么处理，你不知道？
　　他，他们，真不是外来的。
　　我告诉你，买断了，就和企业一毛钱关系没有，就是外来的。快走，在我眼前消失。
　　看着冯浩走了出去，张成才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其实张成的内心也是像一团火一样。他倒不是怕那些要来闹事的员工，他倒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事闹得越大越好。
　　张成为什么会这么想？要从他怎么进厂说起。他是从军队复员来到了松江集团，当年也正是松江集团的微车走遍天下的时候，微车卖的最火的时候，就是在北京那个叫首都的地方，倒处都能看到它们的影子。而且因为价格便宜，又可以多拉人，很适合跑运输，所以，当时，在北京这一片，就多了许多这样的面包车来拉黑活。后来一时间成了灾，政府开始治理，那些北京人嘴里的“小面”，才渐渐的都被拉到了首钢里，然后一拍成为一堆废铁，重生再造去了。
　　就说张成进厂那阵，那是叫有钱，保卫属于一个厂子里最基础的岗位。它的级别应该和库房之类的相提并论，虽然隶属于公司后勤，但是也是较边缘的岗位。所以拿来的工资也是岗位工资和效益工资都没法与线上的工人相比的。但是，那时，张成还是一个小保安，就已经拿到了6000多，那是什么概念，就是老军工集团没有干汽车的人，一个月工资才刚达到千时，张成就已经比他们多了小5千。就是这样，当时干汽车的人财大气粗，穿着汽车厂工作服，到早市去买菜，如果还一下菜价，都会让人怀疑你倒底是不是汽车厂的。
　　干汽车牛，为什么很多人抱着飞机，没有过来。这就是那时的人们的眼光所局限的。汽车是新的事物，飞机是老军工。飞机是国家养着，汽车是自己养着，所以更多的人选择了老守田园。
　　前面说到了集团在那个时间点，选择了汽车，但是很多人打心底里不想来汽车，因为未来太渺茫，不敢迈出那一步，怕收不回来。
　　当时，集团就留了后手，把一部分人先分了出去，专业做汽车，剩下的人还要接着在飞机上下功夫。就这样，做汽车的人没了退路，只好艰苦奋斗，齐心协力，真就把这个事做成了。
　　当军工集团的人看到了这个红火劲，再想进来的时候，就难上加难了。
　　集团领导有手段，汽车是我们创办的，那么，你们汽车挣钱了，我这边员工还吃不上饭呢，你把钱得交来一部分。
　　就这样，汽车的钱又回报了飞机一部分，所以飞机的员工才可以开到1000左右。
　　张成属于点幸，他复员后，就进了汽车厂。
　　不过，张成当时手里的钱，可不只是这6000元。还有别的，什么进出厂的车辆，什么来回办事的人员，就是说吧，凡是从厂子的门岗经过的人，多多少少会撒给保卫一些好处的。
　　你想想，这么大个厂子，每天整车下来好几百台，不要说外来的人员，就是物流来回进出的车就有多少台。那是不分昼夜的干，全国要产量的时候，厂区里到了后半夜，还是灯光通明，人声鼎沸。
　　张成也就变得越来越有钱，张成是军队回来的，他胆大，一开始这些外来的钱，他也不敢要，可是后来发现这是规矩，他就张手要了。
　　所以，在张成来到了这里5年之后，他就升任了小队长。
　　小队长就是管着十几个人。那时的厂子已经不叫厂子了，叫集团。
　　保卫队伍就已经达到了100多人，集团围绕厂子开的门也多了起来，从东向西数一共分了八个门，还不包括厂区内的各种二道门。保卫力量空前的壮大，张成已经是五个小队长其中的资历最老的一个。
　　张成是看着保卫队伍从无到多，然后又从多到少的过程的。
　　成立汽车集团以后，保卫的事情就更多了，而且很多与他们有关的无关的事情都安排了过来。张成忽然觉得自己的活不像以前那么好干了，照老保卫科长的话说，那就是管理细化了，要各负其责。
　　集团生产任务大了，张成也要跟着加班。原来，供应商哪敢半夜在门岗前面按喇叭叫门。现在不一样了，张成在岗上睡得迷糊的，听到喇叭声马上就要蹦起来开门。
　　这是那次新上任的集团副总，给他做下的毛病。
　　那次，他正睡得香，门岗前面又是晃灯，又是响喇叭。他好不容易才从简易床上爬起来，跑出去，看到一辆奔驰。
　　他跑了过去，车窗都没有摇下来。
　　司机又按了一通喇叭。
　　张成也怒了，隔着玻璃把司机一顿骂。
　　这时车窗摇下来，副总的脸露了出来。
　　张成立马醒了。
　　那次，差一点小队长就撸了，张成一番运作，算保住了自己的饭碗。
　　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他就觉得自己保的这个饭碗，有点土逼。
　　因为集团红火没有多长时间，就换了领导，军工集团好像是要把汽车产业再整合回去，就这样，张成又成了军工集团的保卫干事，工资和总集团看齐，没有涨，稍稍还降了一些。这是他不可理解的。
　　但是没有办法，在这个圈子里混，就得听当官的。
　　但是，后来，又完了，汽车集团又分了出来，而且被从南方来的西风厂给兼并了。
　　张成就更看不透了，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好好的企业，说并了就并了呢。
　　他听到国家的说法是行业重组，形成更强的力量。
　　他就期盼着这个更强力量能够快一点到来，也好让自己的钱再多涨一些。
　　这时，汽车集团的产量开始下滑。张成的门岗的油水，也越来越少。有的供应商非但不给你钱，弄不好，还会告上你一状。你也不知道是哪家，就会把你打回原形。所以张成也是噤若寒蝉。
　　汽车产量一下来，给保卫增加了很多的工作。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厂区里的保安越来越不好弄。西风厂来了之后，生产线上弄了一大批的劳务工，把原来的工人都挤得没了地方。
　　这些劳务工素质极差，说一个普遍的例子，他们内急了，都不会去卫生间，回头在生产线外找一个地方就方便了。男男女女都一样。而且各种小偷小摸越来越多。
　　那段时间给张成弄得焦头烂额，甭说是正常的厂门保卫，就是厂区里抓盗窃，都已经没有了人手，100多号的人分散开来，进入到厂区就像海里的几个砂粒，彼此都不会碰面。
　　丢电瓶，丢配件，丢钱，丢工作服，更甚的是把一台商品车给丢了。
　　老保卫科长天天牙疼得要上吊，还得哈着脸去求政府的公安联合破案。
　　劳务工没有起什么作用，而且新车的装配质量大幅度下滑，同时治安形势严峻，最后集团领导决定撤销劳务工恢复原有工人的正常生产。
　　这个时候，汽车集团内部已经被搅成了一锅粥。那是粘得谁也做不了事的粥。西风厂大手脚，领导大换血，把原来管技术的，让他管财务，把原来管生产的让他管党务。就这样，领导干部已经无心再战。集团里明争暗斗，一时间每个人都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这个时候，保卫科长也换掉了，上来一个叫李达的，从车间工人提上来的，说话一股苞米面味。
　　李达对于保卫的事，就是门外汉，但是他对于上级的精神却是百分百的领会，所以得到了重用。
　　张成在人手底下，虽然不服，但是也没办法。
　　这时的保卫工作，就成了一个鸡肋，多少人都离开了这个岗位，有从车间来的，又回去了，到了线上，可以多挣些钱，还有就此泡了病号，出外面去开黑车，或者干点别的事，反正比在厂子里面强。
　　张成，不行，他是退伍兵，除了当兵，他什么都不会，所以他也得保着自己的位子，坐定，坐实。
　　李达愿意打扑克，张成就和他一起玩，而且有意输给他，一来二去，张成成了李达的人。
　　冯浩就不一样了，冯浩是车间里来的，他有些二，所以车间不留他，他再想回去，没人要回不去，没有办法，他也只能在这个门岗里窝着。
　　张成和冯浩在一个岗有一段时间了，保卫队伍这么一变，从100多人变成了10几人。集团的门也全关上了，只留了两个门。10几个人都多。张成还被李达一直挂着小队长的衔，没有变。
　　冯浩每天那一出出能气死张成，可是没有办法，自己是小队长，手底下得有干事情的人呀，所以冯浩每次出现，张成都希望他尽快消失。不是离开，是到外面看门去。
　　劈了扑棱，冯浩跑了进来。
　　张，张队，刚才李处给我打手机了，让咱们马上把门打开，拉生产线的挂车要进来。
　　张成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李处为什么给你打，怎么不打我手机？
　　门岗还在，坐机早就不好用了，张成汇报几次，管电话的单位告诉没件修不了。
　　张成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关了机。
　　快快，把门推开。
　　冯浩说完先跑了出去。
　　张成也站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的保安服。等他推门出来，冯浩已经在小雨里用力的推着那个已经不能自动的自动门。
　　张成跑了过去，两个人一起用力向那个自动门应该归进去的门库推去。
　　门上挂着的一张用鞋带绑住的A3纸，此时已经打湿了，上面印着松江集团的公章，还有“生产线”的字样。它在剧烈的扭曲着，它在挣扎着试图展开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远处，张成听到了大挂车的声音，这是好久都没有听到了声音，当年，每天都要进个几十台这样的大型车，根据车辆的声音，张成就能够判断它的吨位有多大，也好衡量出应该收司机多少好处。
　　现在，再次听到这个声音，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水。
　　他不知道，将要驶来的大挂车会拉走什么，但是他真的希望那些要闹事的买断职工快一些来，好让这个已经没了希望的企业，能真正的警醒。
　　冯浩，脚下一滑，来了个狗啃屎。
　　张成哈哈大笑，冯浩站起来，继续闷头推着。
　　好，停吧，差不多了。
　　门打开了一大半，进个大挂那是太有余富了。
　　张成喊停，冯浩马上撒手。
　　门自动了，它又向他们滑了回来。
　　张成马上和冯浩再次把门用身体死死的抵住，直到门不动了。
　　冯浩松开手。
　　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了很多人影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准来。
　　你牛逼，一会，你守门。
　　张成斜了冯浩一眼，走回了门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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