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这个地方的。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想来应该用“飘”这个字眼，因为他们说，我是鬼。

　　偏僻荒芜的山涧，兀自一棵参天大树，从岩壁中生长出。虽已是初冬时节，依旧枝繁叶茂。残月凄清的夜空下，可见树的周身，流动着柔和的光辉。流水一般，雾气一般。仿佛山中呼啸着的凛冽的风，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就在此停歇片刻，也好。于是，从日落一直站到月升时。

　　然后会离开吧，继续不知目的的旅程。

　　是的，不知目的。我没有记忆。我的生前、我的死因、我的何去何从。只有一个名字。

　　暮溶。

　　忽的一念闪过。我曾经和谁说过，从暮色苍茫，到月色溶溶。是这个名字的涵义吧。

　　谁呢？记不得了。心中仿佛有件了不得的事，却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就记不得好了。无欲无求的心境，茫然淡漠的神情，或许，也并无不好。就这样继续下去，随遇而安。

　　只是，我并不曾想，这一次，会停下来。

　　“我是蓝。”

　　她的眼神，是我成为孤魂野鬼之后，从未见过的认真友善。只知我失去记忆，并无多问，便将这个来历不明的鬼带回家去。

　　我默然跟在她身后。

　　看守菩提仙树的散仙吗？我亦是见过神仙，只是满目空洞冷清，不像蓝。或者，是蓝不像个仙。

　　大约是因许久不听见我说话，蓝回头，见我还在身后，露出安心的笑颜。继续往前走。不远处，有灯火，“快到家了。”

　　一刹那，感觉微微心动，虽依旧茫然而沉默。

　　进入那扇门的前一刻，我忽然地慌张。他们是家人，我是贸然的闯入者。此时，就连蓝，也显现些许不安。

　　屋舍是表里如一的简单，内里却有火炉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可感受世间冷暖，我虽没有感触，可看着便觉得温暖，便觉心安。

　　我在这菩提仙树荫蔽的净地，三月有余，直至冬去春来。山岩中除却菩提，也长出许多山花野草。站在树下，穿过枝叶，透过灵光，仰望那抹晴空，亦远亦近，亦幻亦真。

　　回望山中小屋，想起当日初进门。不由兀自浅淡一笑。

　　听蓝说，夜是个妖力很强的藤妖。夜也并非很排斥我的存在，只要我不惹出麻烦，他冷漠的神情，偶尔会稍稍柔和，“不要总一个人呆着，和妖一起玩吧。别惹麻烦就好。”

　　妖是个很有意思的虫子。他好像很怕夜，却总也少不得惹夜。每每那时，蓝会去将夜平息下来，一边呵斥妖几句。妖就变回了虫子，一扭一扭爬上红缎子，撇过头去假装睡觉。

　　除了一个人呆着，我习惯跟着蓝，有时和妖三个。夜总是独自站在窗前，神情冷漠，若有所思。好像他才总是一个人呆着吧。只是，夜的性情，于我，是只能静观的。是以，我从不上前。偶尔，蓝会去陪他。

　　蓝被指使下山买酒时，我也会与妖一起玩。妖总是可以开怀大笑，笑得如他身上的红衣，那般明媚、清朗。而我只是会淡淡的笑。来到这里之前，我似乎都不曾笑过。

　　一次，妖非要教我大笑。“就这样张大嘴，哈哈哈地笑！”

　　我有些为难，又不忍拂他好意，只得做好了口型。结果，笑意显出的一瞬间，我还是闭口微笑了。

　　妖当时一脸的失望与悻然。我很是抱歉。好在，他转身接过蓝刚买回的酒，便将此事忘记了。

　　“在想什么呢？”蓝。她温和的声音，让我心安。

　　微笑回头。“没什么。”

　　蓝拎着紫铜壶走近菩提树，弯腰浇水，然后直了身子，摸着粗实的树干，抬头看遮天蔽日的枝叶，宽慰地笑，“长得不错啊！”

　　我看着蓝，心中不由一叹。她说，因为自己情太重，不适宜修行。于是，师父将她发配到这个极荒之地，看守仙树菩提。我依记得，蓝说这话时，自嘲的笑容里，隐着些愧疚与落寞。可是，此时的蓝，是这般的快乐。她的师父，其实很宠爱她吧。

　　“也真是奇怪，”蓝转身看我，“你如此单薄的灵体，却仿佛丝毫不怕这菩提仙气。照理，这树是没有魂灵可接近的。”

　　我的眼神，大约又变得茫然若失了。

　　因为蓝连忙笑了笑，“没事，我们回去吧。”

　　我点头，随她走开。

　　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靠近菩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周身有兰花香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体内有强大的力量可让我不受伤害。

　　为何这样在意起这些遗忘很久的事情？我不是一直都抱着无谓的态度么？现在忽然地想记起来了。我想知道我自己，想让他们知道我自己。

　　推门进屋。

　　夜坐在桌边喝茶，听见我们进来，只抬了一眼，又继续喝茶。

　　妖躺在桌上的红缎子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见蓝进来，懒懒地扭动一下，翻过身，费力地抬起头，“蓝蓝，没酒了！”

　　蓝白了妖一眼，放下紫铜壶，“多事的虫子！”虽这么说着，却进到里屋。过得片刻，再出来，已经是要出门的打扮。

　　我见妖高兴地打滚，忍不住笑了笑。

　　“暮可会幻化成人形？”蓝忽然问我。

　　我疑惑地点头。“会。”

　　变成人形的我，与鬼魂状态并无太多差别，不过是有了实体罢了。

　　蓝笑着抚了抚我的长发，“暮变成人形，还是这么飘渺。”转而看夜，“暮在此三月有余，一直没有下过山。我想今日带她下山走走，你看？”

　　夜抬头看了看蓝，又看了看我，眼神是仿佛终年不化的冰，“别给我惹麻烦。”说罢低头，算是默许。

　　妖却忽然从桌上跳下来，转眼变成个美少年，“我也去！”

　　“不准！”夜没抬头，只有清冷、威严的声音。

　　“喂！”妖刚要争辩，终觉不敢，转而向蓝求助，“我也很久没下山了！”故作哀怨神情。

　　蓝忍住笑，小心上前与夜商量，“说起来，你也很久没下山了。不如，我们四个一起？不然你又不放心。”

　　最后，我们四个一起下山。

　　我想，我们四个走在一起，真的有点奇怪吧。一个冷清的男子，一个阳光的少年，一个温婉的女子，一个静默的姑娘。

　　这是凡世的集市，热闹得很。一路上，不时有人回头看我们。夜对此很有些不耐烦，妖却很享受这目光似的。

　　“暮，”妖回头，“你说，是不是本少爷长得太漂亮？哈哈！”

　　我微笑着点头。眼前这个红衣少年，在这暖媚春光下，美的不仅是样貌，还有他身上特有的快慰飞扬。我总是能受此感染，心中微动。

　　蓝笑，“以前有个卫国，女子看见喜欢的男子，就‘投之以木桃’。放到那里，你这样在街上会被砸死。”

　　妖稍稍一愣，继而开怀大笑，“有什么要紧，你们帮我挡着！本少爷果真是天生丽质！哈哈哈哈！”

　　夜忽然回头，冷眼瞪了妖一眼，“惹这种麻烦，你以为你还能好过吗？”

　　看着被冷不防泼了一头冷水的妖，我和蓝都笑起来。忽然觉得，夜有时也满可爱。

　　蓝进酒肆买酒，我们三个等在门外。

　　我忽然被什么人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听见清脆的瓷器碎裂声。站定抬头，一个绿衣女子盛怒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稍稍一愣，忙欠身道歉，一定不能惹麻烦。

　　绿衣女子压低了声音，“你这低贱的魂灵，胆敢撞碎了仙人的法器！耽误了收妖，你就是魂飞魄散也弥补不了！”

　　我一惊，她能看出我是鬼？她，是仙？

　　妖将我拉到身后，看着绿衣女子，脸上的笑容隐隐不屑，“明明是你自己撞过来的吧！”

　　绿衣女子上下打量一遍妖，冷笑，“原来是只有几分姿色的妖孽。”

　　妖的脸色一变，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有几分姿色的妖孽？！我告诉你，本少爷怒了！”

　　我看见妖的周身，开始散发出妖气。

　　“妖，住手！”

　　身后，夜的声音，冰冷得让我忘了这已是温暖的春日。我不可以惹麻烦，我怎么可以惹麻烦？可是……麻烦来了。

　　我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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