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哓音

作者:何笑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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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塔,雪城和其他


      我从马车上下来,走进一座荒芜的古堡,古堡的花园里有覆盖霉斑的石雕像,四肢的断口已经雨水侵蚀。视线左边的色调是泛黄的玫瑰红,右边是泛黄的幽蓝,因而我意识到这里有连绵的与和潮润的日夜不息的风。古堡里的魔法师告诉我,他尚留存着我的梦的记忆碎片。他让我面对女神像站立,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眼睛,直至视野里连扭动的红热图像似的斑点都无法看到。在一片纯粹的黑暗中,我看见了流淌的星河,它的浪花溅起瑰丽的星云,因为静止,相比云雾,反倒更像疾病的疮疽。很远地,我听见了排箫的乐声,使我想起晨间的露水和未升起的太阳。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梦见过灯塔。那灯塔并不建在海岛上,而建在最深的海沟里。海民将灵魂献给灯塔,希望灵魂搭起的光桥能够有朝一日带领部落的后代来到海面。很多探险者沿着光束一直向上,直到金色的,如同熔融的金子般的光芒逐渐被黑暗吞噬。很多人到途中就内脏爆裂而死;有些受到深海的怪物引诱,永恒地逗留在了光明的安乐乡,但是这又如何呢?他们获得了永恒的欢愉。与此同时,这些人也最为海民所不耻,因为他们的灵魂将失落于浩瀚的洋流,而不会落入涌动的光之桥。有时候光桥搭建的速度赶不上行者的脚步,他便在光的尽头孤独地等候,最终他盘坐的佝偻身形会覆盖满海藻,鱼群啃噬他的内脏,在他的骨架中安家,他的心脏流出金黄的血液,于是后来者跨过他的尸骸,继续他的征程。探险者的亲人担忧他将在灯塔之桥的尽头忍受时间的磨难,于是割下自己的头发和器官制成蜡烛,他便能用脚尖点着融化的蜡滴继续前行。没有人知道光桥将通往何处,但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个海面的概念,并且无意识地将探寻海面视作自己的使命。也许有千千万万个海面,也许我们最终寻到的海面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海面——海洋在枯竭,海面在下降,海上的风景变幻成了与神话中不同的模样。也许光桥始终在指引我们向下,我们看到的是广阔的海底而非广阔的天空。也许来临海面的刹那,海民的眼睛就会因刺目的阳光而失明,而终无法看清水波之上的天空。也许海民执着的不是天空,而是前行到尽头,抵达尽头,意味着他们战胜了神明。

      我梦见自己与家人道别,沿着唯一的标记前行。海城蓝色的灯火在脚下缩成蛛网上的露水,我已听不见我心爱的姑娘哀婉的道别的歌谣,但我有她美丽的蓝色眼睛。我行走了五万步的时候,感到胸部明显地肿胀,于是在原地歇息了五百个吐息。丑陋的鱼点着荧灯从脚底游过,我看见它自己都无从看见的丑陋。继续前行三万步,我借着光桥看见了不远处败落的文明。一些旅行者无法忍受尽头的概念无时无刻不盘踞在他们的脑海,折磨他们的灵魂;逐渐演变的身体切断了重返家乡的旅途,他们不甘于无法停歇的命运,于是踩着亲人的蜡烛离开了光桥,建立起自己的城邦。亲人的灵魂不久之后被洋流冲散,他们在终日的思念和懊悔中生活,无人不知这是一场背叛和辜负,他们的后代是该隐的后代,将被永久地锁在这座死寂的牢笼之城中。临行前我看见被藤壶的骨白外壳侵蚀的石壁缝隙间有一道金光闪过,明白自己见证了一条灵魂的消亡。我路过千百座死城,不明白为何见证了死城的命运的旅行者们,依旧会在某一时刻选择偏离光桥看不见尽头的轨迹。我逐渐感到身体不再轻盈,光桥变得如沼泽般粘稠,我愈发看清这看似光芒的河流里究竟翻涌着什么——不是被染成金黄的海水,它比海水更咸,是聚合在一起因而变得浓厚的金色的泪水、汗滴和血液。我感到不可思议,□□消亡后,灵魂竟只剩下泪水、汗滴和血液。我也明白自己已经开始消融,也无可能抵达光桥的尽头。我蹒跚着,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掬起一捧光芒灌入喉中,意识到喝下的光芒融化了我的躯体,我瘫软变形,被光芒吞噬。而在黑暗消亡、将梦将醒的刹那,我看到了上述的一切,仿佛一个神明,而梦彻底醒过来,我忘记我曾是神明。

      沿着冻结的河一路往前,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城市。这里的人们没有五感,仅仅依靠情感和想象感知彼此。但这并不意味他们无法看见绵延而圆滑的雪原泛着冰的蓝光,穿着麻布肚兜的萝卜精一样的生物撩起店门前的布帘,在扑面而来的夹着冰晶的冷气中吐出如同火车蒸汽的长呼,最终和炊烟缠绵在一起升腾入天际的浅蓝色云团。肉眼无法辨认的神明窝在透过冰柱投射在木屋上的光影间窃窃私语,趁着夜色降临,这时泛蓝的月光织起一张遍布全城的网,它们便能随意地在木屋和石板路间搬迁自己的栖所。临近日出时雪民回到屋舍睡下,而吸纳了炊烟和住民的吐息的云团此时将降落到地面,将所有人的记忆交还,他们便在梦中再次走过一个日夜的喜怒哀乐。不——正如我看见波长为七百纳米的光波,明白这个颜色是红色,而任何正常的人类在我说出红色时能够想象出波长为七百纳米的光波:雪民接受到他人一种微妙的情感时,便能明白对方企图表达怎样的景色、示意怎样的信息。当然你会说情感是转瞬即逝、瞬息万变的,确实,他们拥有全然不同的文字体系,他们的语言远没有我的确切而棱角分明。但无人会在意传达的意义是否产生了偏差,甚至他们默认传达便是一种进化,诗篇将永无止境地演变下去,月光的哀婉和歌声的哀婉,湖水的喜悦和火焰的喜悦,碎裂在湖中的月亮变成放声歌唱的篝火,覆盖着霜花的窗户透出的暖光变成在屋檐上歇脚的隼和飞燕,恋人在极光下拥吻,鱼群跃出夜色笼罩的海洋——但在主观上它却是唯一的,从未有人看见过向人取证、确认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这无疑省去了很多我的语言体系下产生的麻烦,每个人都是一座绝缘的孤岛,但我们相通的五感使每个人都生出荒诞而傲慢的妄想,误以为自己能够实质上地改写他人的灵魂。我时常为自己的语言感到挫败,我的语言是孤独的——传达与真实是全然相悖的概念,优异的、为人所乐意接受的传达意味着清晰的描述,拥有想象力的润色,一切细小的偏差如积分般叠加成难以忽视的数量,最终以改头换面的画面覆盖了记忆里模糊却真实的体验。我不愿体验虚伪的孤独,也不愿体验失声的孤独,但我别无选择。我无法用我的语言描述这个纯白的梦中的种种,虽说它将失去大部分的魅力,但姑且如此吧。不过也许……试图想象一个残存的梦,一个仅剩下情感的梦,惊醒时胸口的空虚和延续进现实中的莫名的落寞,入目的一切都带有一层哀伤的色彩。如果用雪民的话来说,一层色彩的哀伤。

      这是一个荒诞的梦。在梦中我感到齿缝间渗出的鲜血滴在雪地上,这不是我想要的暖色。我将雪块咽下,血液消失不见,我不再感到痛苦描绘出的景象,却增生出新的悲伤。我在深夜中无边的空城中寻觅一人的踪影,但所有人都在睡梦中生活,每个人重获的记忆塑造出一个全新的、互不相干的世界。我在这里寻找人迹的灯火和欢愉,可我感受不到任何情感,世界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意识到雪民的生命的脆弱所在,灵魂相较于躯壳太过于容易疲累,而雪民恰是没有躯体的生物。一个个体的生命由千百人的灵魂共同编织而成,脱离群体的游子于是变得尤其脆弱。曾经我失去灵魂仍能够活着,但此刻麻木而孤独的我已经死了:当我陷入沉寂的时候,有什么能证明我的生存?漫游在城镇的神明如同泛滥的潮水,我逐渐连思绪也描绘不能。这就是死亡——每夜无法进入睡眠的人死了,随后在次日清晨万物复苏的时刻获得新生。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我的面颊,我终于喜极而泣。醒来时我仍旧在哭泣,可我已忘却眼角的泪水的来由。

      我也曾在荒漠中走过九天九夜,雪鸮在头顶盘旋,蛇蝎在脚后蜿蜒,鹦鹉停在我的肩头,我抬起头擦汗的时候,看见天边悬着一颗硕大的、橘黄色的圆太阳。也许我听到了坚硬的六足轮番点在枯草上的簌簌,鳞片将沙土推开的索索,振翅时气流撞击的汩汩,也许强烈的光和无边的荒野吸收了全部的声响,唯有流动的沙在我的指尖歌唱。我也曾闯入斜立在一颗圆石上的小屋,透过漆着天蓝油漆的墙上大敞的窗户看见不远处徐徐上升的红气球;也曾溺死在深蓝,星空和清晨的露水,曾让水流和光臣服于我的掌心。我梦见过多少个无人的梦,凄清的街头和无声的古城,紧闭的城门和闪烁的街灯,躲避从未现身的杀手的追杀,追寻永不停留的爱人的影子,仿佛我还做着另外一个梦,从梦里漏出来的汹涌的情感将我吞噬,驱赶我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上演我的一生。

      我从无边的星河中醒来,向魔法师点点头,在他的指引下,在宛若清晨潮润而舒适的空气里,走向劈开玫瑰红和幽蓝的一道耀眼的光。光里有向上的阶梯,阶梯的尽头被光融化。于是我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场梦的走马灯,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醒来,醒来时走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熙熙攘攘的喧闹世界。紧接着我会把这最后一场梦忘却,努力装作我的生活并不至于如此索然无味。我的梦死去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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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灯塔,雪城和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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