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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我叫世纪,而哥哥叫世界。人们都说这是两个有些奇怪,但听起来却觉得异常豁达的名字。
我曾无数次问过爸爸这名字的含义,爸爸却也如我一般露出费解的神色,说,这是你妈给起的,你妈是有学问的人。
爸爸是不曾读过书的人,但他曾能认得新华字典中三分之一的文字,那都是酷爱读书的妈妈教他的。但妈妈去世后,爸爸对于这些文字的记忆也同妈妈的容颜一样,渐渐地淡却了去。但他额头上那些妈妈曾经开采的褶痕却越裂越深了,小时候我常爬上他的额梢,去采摘那皱纹,却总能隐隐地嗅到泥土的芬芳。爸爸说他在那褶痕之间埋了一寸土,再亲手播种上了对于母亲的记忆。她的容颜被愈渐肥沃的泥土覆没了,但是那份亘古不息的爱却化作“根”的形态一直延绵到了他的肺腑之间。
于是我便去问哥哥。
哥哥说,世纪是一种最大值的时间单位,而世界是一种最大值的空间单位,所以,一个世纪与一个世界对于母亲而言就是她全部的生命。
我便更撕心裂肺地想念我的母亲,那份矫情的想慕中更流淌着一份崇高而庄严的感恩。
我没有见过母亲的脸,但在直觉的印象中总觉得哥哥和妈妈是应当非常相像的,一样都是那么漂亮的人,一样都是那么知书达理的人。
哥哥在我的眼中美得宛若神祗一样,颦笑投足之间都绽放着惑人的光芒,那是如玉的光芒,耀眼,却永远不会刺痛人的眼睛。人们无一不惊叹他的美貌,他们豁达地赋予他最崇高的礼赞。他总是在人们的赞美中微微地仰起头,安静地接收着他们真挚的阿奉。
而我却总是怯懦地隐掖在他身后的阴影中,细数着他的发梢抖落的斑驳光影,数过了十六个春与夏,秋与冬。哥哥总是突然转过身,亲吻我的额头,说,如果不想站到我的面前接受阳光的宠爱,那么就一直站在我的身后免收灼阳的肆虐。
我懂事地点点头,所以自小起,他身后的那寸阴影便是我最安乐的无风的沙堡。
爸爸、哥哥和我一起住在奶奶留下的四合院中,那个四合院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B城的四合院差不多全被拆迁完了,改建成了高级商务楼房,只剩下这一片地段还尚留存着。
这儿的四合院大多破旧不堪,跟被捅翻在地面的马蜂窝一样,密密麻麻地集居着。几个月前政府本决定也拆了,但在这儿居民们的齐心坚持下最终还是搁浅了拆迁的计划,尚在该将它修整成一处旅游景点还是过两年后彻底拆迁这两种想法之间徘徊。而这儿守旧的居民们也得以能在被政府的优柔寡断耗磨掉的时间碎屑里安安稳稳地捱过他们剩余的冗长的人生了。
四合院的大门落尽了漆,屋顶和院落四角时不时地长出一些杂草,影壁上也挂满了青黑的爬山虎,如是女人疯长的青丝,在若大的朱红色的“福”字上勒出一道道深楚的凹痕。但是庭院正中的那一小方块泥上总是生气盎然的,哥哥喜欢在那儿种很多太阳花,盛放地异常繁密,有时候花朵相互拥挤不下了,也会跑上屋顶,在那儿开垦出一片无土的新天地。
我总是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傻傻地看一下午的太阳花。我欣羡花的那种倔傲的姿容,但哥哥说,花儿再美,也美不过世纪的笑容。于是我便笑得更傻了。
哥哥十九岁,已经在上大学了。而我十六,还在念高中。每天清晨,爸爸年轻时踩过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便是我和哥哥上学用的唯一的交通工具。那种自行车很大,车架也很高,上车时右腿需要往后绕过整个车座才能踩上脚踏,而那后车座又是极不舒服的,被铁条像窗格子一样隔开来,即使座垫垫得再厚,经过长时间的震荡,屁股还是会被隔得四分五裂的。所以我一直喜欢横坐在前面的车架上,尽管那另哥哥骑车增加了难度,但他也怕我这个小迷糊在他身后坐着坐着就会摔下去。
我们的学校都离家很远,我的学校比哥哥的还近一些,但他总是先载我到学校,然后自己才回去学校。
我喜欢在穿过胡同时一直数旁边的梧桐树或者是梧桐叶,我用八年的时间数完了梧桐树,并颇有成就感地记下了每一棵树的特征,在秋的初幕下,如一个舞剧的旁白般尽职地为那些过早候春的老人解说起,哪一棵树会最先落叶,哪一棵的叶子即使枯成一片烬灰也依然一片不落地顽守在枝头,等待着冬雪的掩埋,哪一棵树又会在别的树的叶子飘得漫天遍地时却欢天喜地地长出嫩绿的芽来。这是我引以为傲的本领。然而我用同样八年的时间一直在数地上的叶子,却怎么也数不尽。哥哥会在穿胡同时放慢车速,让我数叶子,但似乎植物只要在灰尘里一扎根,便会肆无忌惮地繁衍,所以在喘口气接着准备数下一个千位数时它们又寂寂悄悄地长出了很多。我总是为这事感到不高兴,有时候会无理地要求哥哥从家门口重新出发,重新开始数,可却是越数越乱。回家准备继续数时落叶已经堆砌地如谷堆一般高了。
哥哥说,等你数得清那些老人头上的银发时,这些叶子也便数得尽了。
我总是不假思索地相信着他的话的,便在每个星期六的中午偷跑到邻居蛮姨的院子里,乘她在藤椅上五岁时开始数她头上的银发。她虽才四十多岁,但那满头白发却是另胡同中的其他所有老人都无法堪比的。虽然她总三天两头跑去理发店染头发,但白发的生长速度远远超过那些劣质染发剂的期效。所以往往刚染完发,发根就开始冬霜般迫不及待地烙染了一层银白。
那似乎比枯叶更为难数,我便把那些白发一根根拔下来,数得分明,但是把蛮姨揪疼了,她醒过来,会拿着扫帚追着我打。我没命地跑进家里躲到爸爸身后,在爸爸的笑脸相陪下,蛮姨嘟囔了几句就回去了。
其实我知道,蛮姨是除了爸爸外最疼爱我们兄妹俩的,她总是会帮我们缝一些被套,洗一些厚重的冬衣。到了过年过节时,又送来些自己亲自做的腌货。爸爸也总是踢她补些鞋子作为薄微的回报。
我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还是十分幸福的。我在哥哥明媚的笑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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