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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疼
第二天,钟悠睡了个自然醒。
接近正午的太阳耀得刺眼,夹着鲜活的生命力跳跃在青年刚苏醒的脸上。光与影相互映衬,描绘出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也许正是由于太阳过于蓬勃的力量刚好触碰到青年某根敏感的神经,让他曾经为此专门作了一首钢琴曲,名为《光影》。
钟悠是个玩音乐的。
从小他就表现出对音乐极高的热情。钢琴、吉他、萨克斯、埙、琵琶......古今中外的乐器,就没有他不感兴趣的。作曲、写词、调音,各项技能就没有他不会的。钟悠的爸爸钟广斌,是天元公司的创始人。对他来说,儿子这小小的兴趣爱好的成本,还不及亿万家财的零头。所以儿子喜欢什么乐器,买。儿子想学什么,请老师教。钟悠也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学什么会什么。六岁开始学习钢琴,十二岁时迷上了吉他,十四岁作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首钢琴曲《钟离》,十五岁自学了埙,十七岁给自己的班级写了首班歌来纪念和大家一起奋斗的高中岁月,十八岁生日那天收到了朋友送的一把琵琶,所以又学习了对于男孩子来说比较阴柔的琵琶,大学时开始接触萨克斯......大学毕业以后,朋友都忙着找工作,忙着赚钱,唯独钟悠没有。他在一些专业的网站上发布自己的原创作品,在圈内已小有名气。
音乐就是他的职业,艺术就是他的工作。
虽然钟广斌会定期给钟悠卡上打钱,但钟悠还是喜欢靠自己热爱的东西来养活自己。钟广斌倒是支持儿子的决定。他想趁自己还能干,好好打理自己的公司,等将来自己实在是干不动了再交给儿子接管。用钟广斌自己的话说就是“小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我不希望因为一些俗气的东西而打扰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很高兴能看到我的孩子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创造成就,就像当年我一手创建了天元公司一样。”
不过钟悠倒是多次拒绝了父亲让他接管公司的提议,理由是:上班需要打卡,而钟悠不喜欢早起。
不喜欢早起的准下一任天元董事长在上午十一点半终于走出了房间,开始洗漱。卫生间里,正在刷牙的钟悠突然感到一阵牙疼。“才一个晚上没刷牙而已,就这样了?不至于吧?”钟悠满嘴泡沫地自言自语着,“不能够啊才一.......诶,好像不止一晚.......”钟悠这才想到,他这个刷完牙再吃糖才睡觉的坏习惯从大学毕业回到家就有了。这人还刁钻的很,其他口味的糖还不吃,只吃海盐味的,软糖也不吃,只吃硬的。真是活该牙疼。
“看来今天晚上得少吃一块糖了。”钟悠十分严肃地想。
他小心翼翼地刷着牙,尤其是右边倒数第二颗。以前没注意,今天他才发现倒数第二颗后槽牙已经黑了一大半,牙齿上有一个很明显的黑洞。二十多岁的人突然长蛀牙,说出去怕不是要被别人笑死。
钟悠捂着右半边脸经过客厅,沙发上正在吃橘子的女人瞥了一眼,问道:“脸怎么了?”
“牙疼。”钟悠快速地回答。
“哦。”
“嗯。”
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对话,三个字的回答,让钟悠没来由的胆战心惊。
吃橘子的女人是钟悠的妈妈,Maria。玛丽亚是英国人,钟悠的蓝眼睛就是随她——玛丽亚也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生完二胎钟离的她,推掉了原有的工作——天元集团的二把手,全心全意地做起了全职太太。
也许是在家憋的太久,也许是确实到了更年期,也许是因为要应付到了叛逆期的小儿子钟离而心力交瘁,玛丽亚变得有些神经质。她会突然生气,会动不动就摔东西。她会因为钟悠十一点半才起的作息和这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吵架,然后吩咐阿姨不给钟悠做饭吃。她会因为钟广斌在情人节给她的买的爱马仕手提包是黑色的而不是她喜欢的深绿色,就气得用剪刀把包剪成碎片,完全不在乎那究竟是价值17万还是18万。她还会因为担心钟离买的那只小狗四处掉毛就把狗丢垃圾桶里并让管家把狗处理掉,最后还是管家不忍心才偷偷把狗送给别人救狗一命。钟广斌一度认为玛丽亚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不过这个想法就玛丽亚本人一票否决。她拒绝医生,拒绝诊断,拒绝治疗。钟广斌没办法,只好顺着她。他想尽量多匀出一些时间来陪陪他的妻子,可是公司事务缠身,无奈之下,他只能让两个儿子多关心关心他们的母亲。
可是事与愿违。
关心的结果就是,家里争吵不断。要么是钟离和玛丽亚,要么是钟悠和玛丽亚。叛逆期的钟离并不体谅母亲,不自觉地变着法的气她。而钟悠,从九岁开始,从那个本应欢乐的童年开始,就被动地接受着母亲从温柔的职场女性到近乎泼妇的巨大转变。他也反抗,也愤怒,也争吵,却终于变得冷漠和麻木。这么多年,玛丽亚教给他的,除了极度的没安全感,剩下的就是条件反射似的害怕和恐慌。他害怕玛丽亚突然的爆发,所以避免与她过多的交流,即使那是他的母亲。就像个在雪地中行走的旅人,为了活着走出这座大山,喘口气都要小心翼翼。
钟悠在回到自己房间后终于松了口气,仿佛一个战士在前线接到了捷报,即便伤痕累累,但战争终归是结束了。此刻,紧张的神经好像作用在了牙上——钟悠的后槽牙又开始一阵阵的疼痛。
他打算百度一下“不拔牙会死吗”这样的问题,但又觉得百度给他的答案应该是“会”,于是干脆放弃。
他拿出手机,登上□□,联系上了一个备注名为“许正航”的人。
钟悠:“航哥,我问你个事。”
许正航:“爱过。”
钟悠:......
钟悠:“不是,我认真的,问你个学术问题。”
许正航:“???悠,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航哥何出此言???”钟悠看着许正航发来的消息不明所以。
“大学四年了,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你给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聊学术方面的问题咱们还是朋友’。结果你今天要问我,学术问题?”许正航那边也是一脸不知所措。
“嗯...人命关天。那个,牙坏了,不拔牙会死吗?”钟悠说。
聊天窗口一阵沉默。钟悠知道许正航是在打字。这个年年拿奖学金的学霸室友肯定在准备什么长篇大论。钟悠也不催他,反正知道对方会发,所以静静地等着。
大约两分钟后,许正航那边发来了消息:“有蛀牙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轻则有个小洞,重了可能会让你的整个牙冠都被完全破坏。也就是说,最后你的这颗牙会消失。而坏牙不一定只能通过拔牙的方式才能解决。我建议你还是先去医院确诊一下,如果牙坏的程度不是很深,也许只要补一下就可以了。但是如果牙冠被破坏的太多了,可能就需要拔牙。真要是到了需要拔牙的程度,不拔牙不一定会病死,但你有可能会疼死。”
“嗯,确实挺疼的。”
“而且...如果形成了牙洞的话,食物残渣会在龋洞里残留,时间久了会口臭......就像大王花一样,你一说话满嘴的气味都仿佛在说着‘生化武器,生人勿近’一般,别说是我了,就是王黄可能都不愿意给你分享视频了。”
钟悠明显被这个“口臭”吓到了。爱干净如我怎能口臭?如果说他上一秒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看医生,这一秒他已经在想着怎么安排时间去看牙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钟悠准备下线了,不料许正航那边又给钟悠发来了消息:“悠,你会弹尤克里里吗?我知道你吉他弹得好,听说会弹吉他的人都会弹尤克里里,你有空教教我呗?”
钟悠:“我倒是会弹。吉他六弦,尤克里里四弦,基本知识差不太多。不能说会弹吉他的人都会弹尤克里里吧,但是会吉他的人会比普通人更容易上手是真的。怎么了,大学霸觉得吉他难学所以退而求其次学尤克里里?不对啊航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钟悠:“诶不对,你什么时候对音乐也感兴趣了?”
许正航:“其实是因为婉秋喜欢尤克里里。她要过生日了,我打算学会了在她生日那天弹给她听。”
婉秋,姓秦,是大二那年钟悠、王墨、李云昊一起帮许正航追到手的女朋友。那年校园文化节,许正航独唱《单身情歌》,钟悠为他钢琴伴奏,李云昊负责拍摄,王墨负责联系秦婉秋来确保她能完整地看完许正航的表演。在唱完最后一句歌词“这首真心的痴心的伤心的单身情歌谁与我来合”之后,伴奏还没停,许正航就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表白了:“秦婉秋同学,我喜欢你。请问,你可以和我一起来合这首《单身情歌》吗?”
就这样,秦婉秋成了许正航的女朋友。两个人在一起五六年了,感情一直很好。
钟悠调侃道:“可以啊航哥,有追求,哥们挺你!我家里倒还有空闲的琴呢,你手头如果没有来我家拿就行。早学会了早熟练,嫂子生日可不能耽误。”
许正航:“不用不用,我前天刚买了琴。今天晚上你有空吗?咱们约个时间见吧,或者视频也行。”
钟悠:“我都ok。”
“那今天下午6点中华食府见吧,我请你吃个饭,晚上咱们再找个安静的地方学琴。钟大少爷对小的这安排可还满意?”
“完全ok。”
“太好了!在一个城市住就是方便,想见就见!”
许正航这句话确实是说到点儿上了——506宿舍的四个人现在都定居在S市。钟悠是因为家住在这儿,许正航是因为秦婉秋喜欢S市便跟着一起租了房,李云昊是大学时就被S市某企业看中,被分配了住所过着五险一金的稳定生活。而王墨看哥儿几个都住在这儿了,便随手在市中心买了套房住下了,偶尔还会喊大家去聚一聚。嗯没错,王墨和钟悠一样,也是个富二代。不过他和钟悠不同的是,他是个有着花花肠子的猥琐富二代。
很多人大学毕业以后就各奔东西了,钟悠他们却没有。和好朋友住在同一个城市,不知是多少毕业生梦寐以求的事。
钟悠打着哈哈:“是啊,离得近了也好照应。”
许正航说:“我记得那会儿耗子刚开始工作,王黄跟我说他特羡慕你们俩在一个城市。结果一个星期之后他就在群里发了他在S市新家的地址,叫我们过去贺他‘乔迁之喜’。”
钟悠:“对,当时耗子给王黄送的礼物是一箱子岛国光盘,一箱子啊哈哈哈哈王黄看见脸都黄了!”
许正航:“对对对,他说那一箱子他能看两年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正航:“哎行了不聊了啊,12点婉秋下班,我得去接她了。”
钟悠:“好嘞。”
许正航:“今天下午6点,别忘了啊。”
钟悠:“放心吧,有人请吃饭这种事忘不了~”
说完,许正航的网络状态便由“wifi在线”变成了“4G在线”。
钟悠却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他记得这个叫“许正航”人以前造的幺蛾子可不少。有次宿管查房,许正航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代表死亡的蓝色拖鞋已经查到隔壁504了,怎么办?能怎么办?就算兄弟现在忙着和女朋友为爱鼓掌,哥儿几个也得先帮他过了宿管这关再让那小兔崽子回来跪下喊爸爸。
一级警报紧急拉响。睡在许正航下铺的李云昊把自己的被子往上一扔,胡乱卷了个长筒的形状,他拉过许正航自己的被子盖在上面,顺便把枕头也塞了一半进去,伪装了一个“许正航正在睡觉”的案发现场。王墨站在门口望风,随时准备和宿管大爷在走廊里唠上几十块钱的嗑。钟悠则飞速翻找许正航的衣柜,试图找一双鞋出来,毕竟做戏也要做全套。可谁知许正航这家伙不知今天什么毛病,除了脚上穿走那双,剩下六双鞋全让他给洗了,现在排了一列都在阳台上滴水呢。总不能拿双滴水的鞋放床前吧?没办法,手忙脚乱的钟悠只好又开始从自己柜子里找鞋。等钟悠这边终于把鞋配对了,王墨那边拦不住的宿管大爷也进来了。
“一、二、三、四,齐了。”宿管大爷随手一指,转身离开了。
挡在许正航床前的李云昊:“这就,完了?”
王墨:“卧槽这就完了?我还以为还得再展示展示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呢!说真的,我连他卧床不起的理由都想好了,就说他刚做完痔疮手术,不能下床走动,又因为原因过于私密,所以羞于见人。怎么样,我就问问你们服不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以啊兄弟!”李云昊和钟悠一起大笑了起来。
李云昊边拿自己的被子边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大爷那么热心,明天遇见许正航不会再安慰他两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钟悠:“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好想看看许正航从别人嘴里得知自己得了痔疮的时候的表......”话还没说完,钟悠就看到了门口又杀回来的宿管。
宿管本来是想提醒一下他们几个不要笑太大声的,结果一走过来就看到李云昊抱着被子失去表情管理地蹲在地上笑,一旁的王墨笑到失声,而边说边笑的钟悠手边,是已经空了的许正航的床。
机智如宿管大爷,在看透了眼前这三个毛孩子的把戏之后,微笑着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就默默离开了,只留下钟悠他们三个在506宿舍的门框里,无限迷茫。
等许正航回来,告诉大家自己只是和女朋友去玩了一把密室逃脱才没看见手机的消息之后,大家都对他施以心照不宣的微笑,丝毫没有要把“雷锋行为”告诉他的意思。
不过第二天,许正航就知道了。因为楼下的小告示牌上写着:
1.506宿舍的李云昊、钟悠、王墨三人趁室友做痔疮手术之际,扰乱对方床铺。因其室友夜不归宿,未知受害者姓名。
2.506宿舍许正航夜不归宿,特此批评。
好啊,怪不得几个平时早该让我喊爸爸的人昨天都那么老实,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从此,许正航吃一堑长一智,无论去哪儿都会和室友报备,并告诉他们自己不怕被记夜不归宿,请不要再给他编那么愚蠢的理由。
“噗,傻逼。”钟悠一想到许正航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还记得,当时,为了补偿“许正航得了痔疮且被全宿舍熟知”这件事,他给许正航带了一个星期的饭,李云昊周末给许正航洗了被单,而王墨则不甘愿地给许正航充了200块钱饭钱——王墨本来可是打算送他一套自己珍藏了半年多的碟片的。
“妈的智障。”钟悠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李云昊、王墨、许正航、506......
现在想想,以前真好。
以前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正是因为简单,所以才活得快乐。现在倒是什么都懂了,可总觉得漂浮于世。人真是奇怪得很。以前总是不懂享受简单的快乐,现在却偏要去追求复杂的幸福。
啧,以前真好。
“果然还是不该跟任何人谈任何事啊,”钟悠叹了口气,“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注)
注:“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麦田里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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