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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2
天气随春的脚步逐渐转暖，可学院里还是十分阴凉。楚歌搓了搓泛着凉意的指尖，摇动大扫帚在长廊上扫着落花和碎叶，想象着……自己握住的是一杆长枪。
斜步，后撤，出击，他默默回忆李啸威教他的武术动作。其实他已经相当熟练了，与沙袋或空气的练习太无趣，他越发迫切地想去狩猎那种“鬼”。
脚步临近，楚歌收起动作，迎来肩上的一拍。
“怎么又是你在值日？”
纪瑾瑜啧了一声，不等他回答便抢过他的扫帚。
“走了，给我搭把手。”
纪家长女，高挑明艳，成绩优异，追求者不计其数，但她不曾同谁亲密，倒是对楚歌有着额外的关照。他们偏爱图书馆里的同一张桌子，一起看了一年多的书，就算楚歌冷淡，纪瑾瑜高傲，他们还是自然而然熟悉了起来。
纪瑾瑜断断续续教了他不少东西，比如各科教授的性格和习惯，比如学校食堂的哪种果酱好吃，再比如晚上不要去西南角的宿舍楼，因为公子哥们玩嗨了可能会随手把人推到喷泉里。
他们路过喷泉，晴阳下的水池里亮晶晶的，池底躺着的硬币在反光。
“小姑娘才信许愿这种事。”纪瑾瑜的卷发在肩头潇洒地抖动，她问他，“你相信有神明存在吗？”
楚歌想了想，说，“相信。”
“为什么？”
“因为有鬼存在。”
有光就有影，反之也成立。
你知道有什么鬼的存在？
纪瑾瑜差点问出声。
在楚歌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她望向公寓楼的某扇窗，捕捉到一道不算太友好的视线。
她挑衅般地瞪了回去。
楚歌未曾想到他会和李啸威以外的人聊起这个话题，聊的方式也很特别：图书馆的角落，他和纪瑾瑜盘腿坐在书架缝隙里的地板上，纪瑾瑜把纸笔递给他，他们无声地写字交流。
纪瑾瑜问：你怎么知道有鬼存在？
吸血鬼。
楚歌在纸上写。
读月里的孩子，父母都是死于吸血鬼。
学姐相信吗？
纪瑾瑜盯着「吸血鬼」三个字看了好久，久到楚歌想说“我是开玩笑的”的时候，她起笔跟了一句：吴崇禹告诉你的？
吴崇禹是读月的院长，和蔼稳重，于楚歌是恩师慈父般的存在。他略有惊讶地抬头，纪瑾瑜的表情有些古怪。
果然不该随随便便提起这个。会被人觉得太过异想天开吗？但事实就是如此，鬼不止存在于电影，他们真的行走在这残忍的世界，提及称谓就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瑾瑜，有人找。”
图书管理员的出现打破了沉默，宋先生望向两人腿边堆着的书本，“走前记得把书放回对应的书架。”
纪瑾瑜应了一声，朝外走去。
楚歌顺着书脊上贴着的标签寻找它们该回归的位置。学院图书馆的藏书量比市内任何一家书店都多，三米高的双面书架有上百个，排满整整四层楼。他怀抱里的书从心理学到解剖学再到影视艺术解析，即便都是在这同一层楼借的，他也足足找了五六圈。
就在楚歌往图书馆深处走去时，漂亮的面孔相对，纪瑾瑜对面的人说，“主人不希望您再对楚歌做出没有必要的引导。”
纪瑾瑜冷笑出声。
“他还说，谢谢你对楚歌的照顾，他都看在眼里，改日必有相报。”
黑发女生与她穿着同样的学院制服，但语调陈旧，微笑颔首的模样带着不属于本世纪的含蓄，她的眼里是真的有谢意。
对着这样的人，纪瑾瑜也很难发出脾气。
“行了，我知道了。”
书差不多还完。楚歌望着手中剩下的一本《消失的爱人》，随手翻开了扉页。
「爱情是这世上难以言尽的无常，它有着诸般化身：爱情交织着谎言，交织着怨恨，甚至交织着谋杀；盛放的爱逃不开恨，它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散发出一抹幽幽的血腥。
——吉莉安·弗琳」
爱情离楚歌太远了。要说共鸣，只有玫瑰和血，常在他梦里出现，妖治的红总让人难以忘怀。
楚歌合上书，在要找的书架面前站定，抬头寻找到空位。附近没有矮梯，他踮起脚，伸长手，将书本往空隙里放。这个图书馆的设计师八成看多了西幻，这里又不是什么魔法城堡，这么高的书柜，真的，很难够……
就差一点点了。在巨大的书架面前，楚歌还是要跳起来还书的小孩。他膝盖弯曲，刚要蓄力，一只手突然出现，顺着他的手将书往里一推，稳稳地放好。
在学校里戴黑色皮手套神出鬼没的人就那一个，楚歌顿住，做好心理准备再回头，果然对上了混血儿放大的脸。
范希露出了任谁看都会觉得迷人的笑。
“好巧。”
太近了。棕绿色的眼瞳注视着他。楚歌不是第一二次面对这色泽，仍不习惯，总会被禁锢顷刻。
“你……稍微，离我远点。”
“抱歉。”
“不，谢谢。”
“不客气。”
这次没有更多奇怪的对话了，范希退后，与他擦肩而过。有节奏的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好像他真的只是碰巧路过。
纪瑾瑜书架间找到神游的楚歌，伸手在他漂浮的视线前一抓。
“Hey，想什么呢？”
楚歌回神，站起来，“书都还完了，走吧。”
“等等。”
纪瑾瑜从口袋里掏出纸条塞到他的手心，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隔墙有耳——什么“人”的耳都有。
“回去再看。”
两人走回教学区，并于楼前分别。最不合群的楚歌回到教室，天之骄子们三五成群地聊新闻八卦、语言考试、海外名校申请，无论哪种话题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在沉默的小世界里摊开纪瑾瑜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的三句话：
「不要再跟别人提起吸血鬼的事情。
不要太相信别人，包括我。
相信你自己。」
楚歌将它夹到手边的笔记本里，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从四楼远眺，能看见中央花园的一角，灌木和花丛以不规律的扇形排开，乍一看会觉得像迷宫的路径。
美丽又神秘的东西让人神往，而偏偏它们又都暗藏杀机。
捕捉到特别的对话，楚歌抬眼望向前座同学的后脑勺，又垂下视线，竖起耳朵。
“唉，你听说了吗，昨晚又有一个人被袭击了！”
“早就有人说花园里闹鬼，最近还是别去了吧。”
“是不是C班那个小个子女生，上午她请假没来。”
“我听学长说花园闹鬼好久了，断断续续一直有，住校生都知道，上个月……”
……
李啸威坐在花坛边削木锥，楚歌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
“出现了。”
“啊？”
黑漆漆的眼瞳里难得闪现出快意，他压低声音，难掩兴奋道，“吸血鬼出现了。”
李啸威把匕首收好，楚歌拽着他往花园深处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被袭击的消息已经传开，放学后沐浴在黄昏中的花园里，除他们之外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细细观察园中小路，寻找任何可疑的痕迹，可结果就如同楚歌找不到破绽的，无法证明有人来过的房间一样，花园里并无异常。他肩背宽阔的同伴把手揣在运动裤的口袋里，手指压着的，不知道是刀还是指套——李啸威从来不穿制服。
“你也听到传闻了？”
“嗯。而且我有预感……这次是真的。”
铁门内的嬉笑声驱散着夜的荒凉。水泥地上新添了几个拿粉笔画的格子，秦五陪孩子们一起跳跃，个头太大，动作显得滑稽，逗得小家伙们捧腹大笑。
楚歌和李啸威走过，一群孩子扑过来朝他们问好。
如果一切都像看起来那么单纯就好了。楚歌越过地上的粉笔线——院长定期从女巫那里购入的，被处理过的白垩具有驱鬼的能力，普通的吸血鬼将难以越线，高阶吸血鬼也或多或少会被灼伤皮肤。
踏入孤儿院的铁门，两人径直来到侧边矮楼，步入宽敞的餐厅。他们俯着身子钻进壁炉，打开暗门，沿着石梯向下来到地下室。楚歌在黑暗中熟练地摸向墙壁某处，白炽灯一亮，吊着的沙袋，上锁的木箱，还有堆积在角落的夏栎木印入眼帘。
李啸威利索地脱下帽衫，只留一件背心，楚歌也把外套脱了，松了松领口袖口，从桌上拿起一副拳击手套丢给他。
“有人被袭击了。”
楚歌猛地偏过头，躲过了李啸威不讲道理的一拳。他转动左肩面向他，右手保护住下颌，倏地砸出一击回敬。
“衣服上没有血迹，没有明显的咬痕……像是被抽了血。”
又是一记左勾拳，楚歌后撤，紧接着抬脚对着李啸威的左膝来了一脚，踹在李啸威身上就跟踹在墙上似的，对方眉毛都没跳一下，飞速闪到楚歌侧方，手臂勒住他的脖子，猛地一甩，楚歌整个人失去平衡被他摁在地上。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我知道。”
楚歌飞快地爬起来。李啸威就跟玩似地陪他练，楚歌无论怎么锻炼都打不过他，这人天生体格强壮，一身腱子肉，武力值也高。而即便屡战屡班，楚歌也乐于跟他缠斗在一起。
怕输就停，永远赢不了。
晚些时候，两人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吴崇禹正坐在桌前看书，灰发和皱纹间流淌着岁月的痕迹，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丝毫不见浑浊。从楚歌记事起到现在，吴崇禹的眼睛一直清明又笃定，给人以安定的力量。
可如今即便是这位恩师慈父，也无法熄灭他心中幽幽的焰火。
“学校里好像有人被吸血鬼袭击了，我们可以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会留意的，你们先什么都不要做。”
“要怎样得知高阶吸血鬼的真名？如果不知道真名就无法杀死他们，那么一直以来，猎人都是如何做到的？”
“族谱，法术，吐真剂，总有办法。不是说了等你成年再慢慢教你吗？”
“我很快就要成年了。”
“布好棋局才是最重要的。吸血鬼被赋予的能力再强，也不一定算得过人心。你要知道□□越脆弱，强韧的精神就越宝贵。用智慧去获胜，楚歌，不要因为仇恨而激进。好战派斗了好几百年，斗出什么结果了？”
楚歌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他本就没抱希望能听到什么新闻。
前些日子吴崇禹带李啸威去了市里，从一直有往来的女巫那里取订购的药剂，没有带回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在那间看上去平凡无奇的花店里，强大的巫师化身为一位普通店主，她叫王珊，楚歌记得她曾手把手教他辨认各种文字，一笔一画写下“守序中立”这个词。
这里是以理智驱使的阵营。楚歌从小就被教导说“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可是他一闭眼，残肢，血泊，母亲哭泣的脸，父亲绝望的低吼，全都历历在目。他把儿时的血泪压在心底过了十几年，毛骨悚然的颤抖已经变成满心怨艾。
而长者还是十几年如一日地稳重。
吴崇禹微笑着翻过书页。
“快去休息吧，晚安。”
往阁楼上走，脚步一前一后。
“你见过狼人吗？”
“……什么？”
巫师，狼人，吸血鬼，三方的中立派保持着微妙的三角形，以牵制其他各阵营，维系了三个种族的平衡——这是对里世界最常规的理解。巫师他见过几位，吸血鬼出现在本市的情况也有不少次，但狼人群体跟隐身了似的，低调得不见踪影。
楚歌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有没有见过狼人？”
“没有。你别问了。院长不是说了吗，等你成年自然会告诉你。”
楚歌站在楼梯转角，转脸望向他最亲近的朋友。从来到读月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他身边的李啸威，乍一看是个浓眉大眼的愣头青，实则粗中有细，总能默契地理解他憋在心里的念头。这晚也一样吗？拉长的影子横在他们面前，犹如一道沟壑。
楚歌回屋关上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可能算是父亲和兄长角色的人对他的保护，他们什么都不告诉他，只在偶尔留下只言片语，只教他谨慎，教他自保，却从来没有教过他从哪里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是了，他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类。遇到真正的鬼，估计一碰就会被捏碎。那就要这样躲躲藏藏，听闻异状也熟视无睹地过下去？
楚歌静坐半晌还觉得心神不宁。最近是怎么了，理智告诉他冷静，但情绪却被未知的东西感召，唤醒仇恨，直觉，以及渴求。他始终在靠记忆碎片和别人的描述拼凑，他一直渴望着能亲自，亲眼，亲手……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冲撞着，不安分的因子在血液里鼓动。
——相信你自己。
纪瑾瑜的字迹化作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确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和一堆无处施展的决心。
十一点三刻，楚歌换上一身黑色的便装，装戴必要的东西，轻手轻脚走下楼，离开了院子。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向了栽满蔷薇的长廊。
他屏息朝花园走去。
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楚歌步入幽幽的花香中央，倏地停住脚步。
他看见了一个不算太陌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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