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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闻
来人面冠如玉,双眼是淡淡的琥珀色,一袭普通的青色长衫穿在身上,却有一股出尘的气质,跟这个闭塞古朴的村落十分格格不入。
单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副不怎么着颜色的丹青,只有一抹殷红缠于发间,束着几缕墨发,硬生生地扯出一些符合这世间姹紫嫣红的烟火气来。
小孩第一次见生人,还是如此好看的生人,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爹爹打的他竟生出了几分羞涩之心,躲在父亲的身后偷偷打量着。
“先生,犬子有些认生,见笑了。”中年男子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安慰,继续道,“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这桃源村,已经四十年,没有外乡人来了。”
这似乎是个很长的故事,以至于中年男子说完这句话只是叹了口气沉思,目光似追忆般通往很儿时的从前,不知从何说起。
“三郎。”村妇从屋中走出,见着丈夫很是欢欣,但看到丈夫旁边的人一时愣住了。“这位是……”
“这位是我请来教书的先生,左云行。左先生,这是内子。”被称作三郎的人也就是林三介绍着,左云行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村妇。和林三不同的是,这位妇人虽然也有些岁数,脸上有岁月的痕迹,相比起林三的脸却很干净,和普普通通的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而这份普通,在这个村落里却极其特殊。
四十年前这里叫“桃源村”,而如今,外人叫这里“妖怪村”。
“林夫人好。”左云行淡淡地望向村妇,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好似眼前奇怪的一家三口的组合,与寻常人家并无区别。
“先生好,先生快请进,我备了些饭菜,粗茶淡饭的希望先生不要嫌弃。”左云行淡淡的反应,反而让村妇有些受宠若惊,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邀请先生一起吃饭。
“夫人客气。”左云行踏入院门,便听到了铃铛的声响,抬眼望去,就看到一只趴在地上一咳一咳的阴阳脸小黑猫。
“先生,这是鸿儿捡来的猫,好像是刚刚吃鱼被鱼刺卡着了。”林夫人见状向左云行解释,只见左云行慢慢靠近了猫,又急急地提醒,“先生这猫不亲人,小心它挠着你。”
但左云行只是轻轻说了句“无妨”,便走了过去。
小猫此时九分注意力在喉咙的异物上,分出的一分精力则注意到生人的靠近,想要发出威胁的声音因牵动喉咙太多的肌肉而咳得更厉害。
在又一轮惊天动地的咳嗽开始之时,小猫只感觉头顶被带着凉意的手轻抚了一下,随即喉咙里的异物感就消失了。
小猫抬头,只来得及感觉到垂下的发丝碰到了自己的胡子,有点痒痒的,然后就撞上了一对琥珀色的瞳孔。接着,它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甜气息,它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只觉得特别好闻让它忍不住放松想去亲近。
气息的主人又安抚般的摸了一下小猫的头,它全然不似之前那样有进攻性,反而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竖起了尾巴,尾巴尖下意识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左云行淡淡看了一眼,见到猫身上好的七七八八的伤口,十分轻微地皱了下眉,接着站起了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世人都以为,猫天生就懂得如何食鱼而避开鱼刺,其实不然。任何事情都需练习,或有父母先生在旁提醒和教导,或是自己摸索。受的伤多了,才知道如何避免受伤,万物皆如此。这只猫,大约是没有娘亲的。”
“先生果然见多识广,连兽类之事都如此了解。”林三看着左云行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敬意。
“万物皆有灵,在我看来人与兽其实也并非有天壤之别,反而有诸多相似之处。”左云行的轻轻瞟了一眼拴着小猫的那根粗绳,和猫爪子上残留的从绳子上抓下来的几缕草屑,继续说道,“譬如都天性自由,不愿受束缚,越是被束缚,越要反抗。真正能留住一颗心的,从来不是华丽的笼子,而是另一颗真诚以待的心。”
“这等人与兽的说法,真是鲜有所闻,先生先请入座。”林三将凳子摆好,恭敬地邀请左云行。
几人落座准备刚用餐,却听得屋外的猫发出了嘶哑的惨叫,左云行率先走了出去,只看见那猫不知做了什么,竟然让脖子上栓的绳子把自己弄了个“五花大绑”的样子。
原来先前小猫看众人都走近了屋子,便不依不饶地继续撕咬绳子,结果或许举头三尺真有神明,而照拂它的是个倒霉神仙,它脚上的肉垫不小心踩到了刚刚吃到一半的鱼上。一根鱼刺,就那么恰好地刺进了它的肉垫里。
即便是猫,没有十指的肉垫却也连着心,它疼得发出了一声惨叫胡乱翻滚了起来,于是原本拴在脖子上的绳子在他的翻滚之下正好把他的四肢一个不落地绑了起来,就是左云行一行人出屋后看到的模样。
小猫还在翻滚着,在一只猫和一条死鱼的较量中,俨然落了下风,要是传出去,猫千年来的威严大概都要扫地了。
“哈哈哈哈哈,蠢猫真的太蠢了。”小孩也就是林鸿见到小猫的样子,不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左云行的眼睛闪过一丝光,很快便把视线聚焦在了小猫的左前掌上。他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也不管小猫翻滚挣扎中伸出的爪子是否会挠到自己,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小猫的脚掌,然后拔出了那根令小猫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鱼刺。
他背着身,在林家人看不到的地方,手指轻轻一捏,那根鱼刺就化为了粉末。接着他对着小猫的肉垫轻轻吹了一口气,小猫只觉得那痛意就在一阵微风中突然消失了。
它不再挣扎,有些微愣,鼻尖又闻到了那股清甜的味道。它想站起身子,却忘了自己正被五花大绑着,于是又差点摔倒在地,还好左云行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它。
左云行帮帮它慢慢解开了缠在身上的绳子,只听得林三在背后称赞:“先生真是好心肠,对一只猫都如此细心。”
“举手之劳罢了。我看这只小猫被拴在此处也不甚安分,不如让它随我进屋,有人照看着也不容易出乱子。”左云行提议着,一边试探性地抱起了小猫,小猫倒是没有挣扎。刚刚的那一番翻滚,着实耗费了不少体力,眼下它有些脱力的疲倦。
“也好,不然连吃一顿饭都不安生,那就麻烦先生了。”林三见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别解绳子,我好不容易抓到它的,不能让它跑了。”林鸿见着左云行抱起了猫,急切地说道。
只见左云行将绳子的另一头解了下来,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朝着林鸿淡淡地暼去了一眼,后者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闭了嘴。
几人落座,小猫窝在左云行的腿上休息,左云行见林三与孩子都习惯性地带着手套拿筷子,淡淡道:“我有一事不明,在家吃饭,林兄和犬子怎么还带着手套。”
林夫人欲言又止,小孩抬头看了一眼父亲,林三摆了摆手“也罢,先生不是外人,手套倒是不必带了。”一边说着,林三脱去了手套,只见整个手背上,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和脸上的鳞片如出一辙。
林鸿学着父亲的样子,也脱下了手套,小小的手背上,也一样覆盖着黑色鳞片。
“吃饭吧。”左云行见到这样的状况,连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拿起了筷子准备吃饭,却瞥见林夫人的眼圈有些微红,疑问道:“夫人是怎么了?”
“让先生见笑了,只是像先生这样,不嫌弃他们身上有古怪异状的人是在太少见了,我……有些激动。”林夫人马上用手抹了抹眼睛,露出一个笑容,“先吃吧,饭菜要凉了。”
虽是山野粗食,左云行却慢条斯理地吃着,就像在品尝佳肴一般,这一点完全取悦到了林夫人,前面还有些感伤的情绪被冲淡了些,招呼着左云行多吃。
一餐完毕,饭菜的香味还残留在唇齿间,稍晚的夜色里亮起了朦胧的灯火,如果忽略林三和儿子身上的鳞片,眼下正是最美好不过的团圆时光。
“林夫人先前说我不嫌弃林兄和犬子,但我看夫人你,身上并无异状,对犬子的爱护之心,对丈夫的情意,都与寻常人无异。”饭后休息片刻,左云行又重拾起了之前的话题。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林三望着妻子的脸,眼神透过她,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四十年前,这里叫桃源村,但被一条妖龙给毁了。”
听到“妖龙”两字,左云行淡淡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腿上的小猫倒是在这灯光朦胧的饭菜香中,渐渐又有些睡意朦胧。
林三开始讲述关于村子的故事。
四十年前,这里叫桃源村,地处两山之间,有一湖泊清澈见底,房屋临湖而建,四季如春。山间气候宜人,一年四季,都有连绵的花海。外乡人时常到此地来避暑赏花,游客络绎不绝。两山接壤夹缝处,是唯一入口,百年前有一来此避暑的旅人尽兴而归,在入口的巨石上狂草“桃源”二字,桃源村因此得名。
此地也是鱼米之乡,村民自给自足,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但四十年前的一天,雷电交加,似是山神发了怒,许多房子都被惊雷砸中损毁,紧接着骤雨来袭,连下了很多天,山中的湖泊水位日渐上升,淹了不少屋子。
而村里出口的唯一一条路,被雷劈中的乱石挡住,一村的人,尽数困在了山中,世外桃源变成了封闭的地狱。
村民们都信奉神,在村里的最高处庙宇中,供奉着布雨的青龙。水位越来越上涨,很多人都跑到了庙宇中祈祷,请求青龙保佑,可以度过此劫。
然后龙真的来了,却是一条妖龙。
妖龙从天上掉落,撞击着山壁,让原本就有势头的山洪,成了泥石流,村里有一半的人,都在这场泥石流中丧生了。
林三当时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亲眼目睹了爹被乱石砸死,一起玩的小伙伴被泥石流冲走,娘亲带着他四处躲避,为了护住他被石头砸到吐血不止。
等到那噩梦的一夜过去,水位终于下降,却已是物是人非。
村中人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处发泄的怨恨。
原本只是天灾,那些失去了亲人家园的可怜村民或许只能咬着牙,将亲人安葬,埋怨两句这老天,再带着伤痕挣扎着度过眼前的岁月。但混进了这“龙祸”,就好似一根引雷的针,将千丝万缕的忿恨和不甘,凄苦和彷徨,这些比雷电更加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产生的负面情感汇聚,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妖龙掉落在庙宇里,奄奄一息,身上遍布着伤口。
当天,剩下的不到一半的村民,一人一刀,将这条龙戳了个千疮百孔,而龙只是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蜷成一团,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村民。它似乎在说什么,但没人听得懂龙的语言,或者根本没人关注它的神情。
人们看不见妖龙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麻木的脸,只是一刀又一刀扎了下去,龙的血流了一地,林三躲在娘亲的身后恐惧地看着熟悉的邻居木然的神情,最后被催促着,颤抖地拿起牛刀,往龙身上轻轻划开了一条口子。
龙爪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而这条妖龙竟是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乞求的眼神再也看不到了,因为它的左右眼,都被戳瞎了。
最后这条妖龙被千刀万剐,扒皮抽筋,扔到了湖底,永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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