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此去红尘身

　　蓝忘机接过兄长手中事务时，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嗯。”

　　蓝启仁见他如此，也知道多说无益，索性随他去吧，忘机知道分寸。

　　等他一走，魏无羡就笑嘻嘻地凑上来：“含光君，恭喜啊，你要上百家清谈会主讲了。”

　　蓝忘机：“嗯。”

　　魏无羡：“我听说年年都是讲育人，今年换个主题如何？”

　　蓝忘机：“嗯。”

　　魏无羡反倒愣住了。百家清谈会，每次都是以各家心忧的问题为主题，年年如此。只是在教育后辈上尤为短板，久而久之成了共识，并不轻易变动，蓝忘机怎会不经许可而擅自改动？

　　他心念转动，很快又坏笑道：“那不如讲一讲感情一事好了。要是弟子们光顾着修炼，都不考虑子孙后代，不考虑良人归宿，那岂非人生之憾？”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要是年年如此，教出来的都是蓝忘机这样的闷葫芦，那岂不是十分无趣。

　　这话显然说进了蓝忘机心里去。魏无羡说的并没错，若不是他听出了那段旋律，恐怕再过十三年也要孤身一人，真成为一生憾事。

　　十三年前他虽然心中有意，却难于启齿，甚至直到魏无羡身死道消，连残魂都唤不回来，才惊慌失措，慌忙问灵探寻其踪。如今失而复得，更是要好好珍爱。

　　若是弟子们都要经历过一遍这样刻骨铭心的痛苦，那现今的教养便是有待完善的，更改以往的百家清谈会主题也无可厚非了；即使因此受人诟病，也比在多年后眼见无数人失意更好。

　　蓝忘机道：“此事我会向叔父禀报，无需担心。”

　　见他此状，魏无羡也安下心。蓝忘机平日最恨说谎，要他说违心话，那他宁可闭口不言，既然他承诺了不需担心，那也无需为此费神了。

　　正事说完，魏无羡脑袋里的作恶因子又开始作祟。他凑近了蓝忘机，调笑道：“含光君，今天想我不想？”

　　为了在外人面前保持蓝家人一贯的风雅气度，他被迫和蓝忘机分开，一个在最前，一个在最后；说不得笑不得，活像亲人死绝考妣皆丧，配上那身披麻戴孝的校服，更像出丧现场。

　　他盯着蓝忘机的后脑勺，隐隐觉得同年少听学时蓝忘机端正的背影重合。只是当时觉得无趣至极，如今却怎么看也看不够了。

　　当然，若是能看得见正脸，就是再好不过了。

　　魏无羡口中呵出的热气烫红了蓝忘机的耳垂，蓝忘机极力克制，道：“想。”

　　闻言，魏无羡笑意更深，追问道：“想？有多想？”他刻意撩拨蓝忘机，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四处点火。

　　蓝忘机声音更沉了几分：“魏婴……”

　　魏无羡权当没听到，继续明知故问道：“快说，有多想我？你不说，就是对你人生伴侣的不尊重！”

　　也不知哪个词击中了他，他一把抱住魏无羡，将头埋在他颈间，近乎贪婪地呼吸，道：“小别……胜新婚。”

　　魏无羡笑得春风得意，刻意贴近了他耳畔，道：“那再请问含光君，哪里想我？”

　　蓝忘机有些低促道：“魏婴！”

　　第二天蓝忘机走上台去，第一句话就是：“今日所讲之事非常，勿言，细听。非教，而引。”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向来冰清玉洁的含光君怎么会擅自更换主题、自毁门庭？而且听他语气，好像所述之事非同一般，不禁又生了几分凝重之意。

　　满堂私语不断，窃窃之声此起彼伏，一时半刻都不得安宁。蓝启仁起身，那双眼睛扫过全场，与他对视之人被看得冷汗直冒，好像回到年少受教听学时一般，竟然再不敢多言，只得在心中腹诽道：活像我拐了他的得意门生一样。

　　蓝忘机又道：“修者，人也。本欲难断，宜疏非堵。疑否？”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听含光君的意思，这是要他们从欲？可寒士苦修，追寻无上天道，所求的不就是无欲无求吗？怎么如今这位仙门名士倒要反其道而行之？

　　在座修士无一敢出声质询，只有蓝启仁一人听出了些门道：想必又是那魏婴，不知同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让他最得意的弟子说出这番有悖常理的话，当真是罪无可恕。

　　他一边制住门生客卿的躁动，一面向魏婴投去怒视。奈何魏无羡全心都放在蓝忘机身上，竟好似一点没察觉到一般，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见众人不出声询问，蓝忘机又道：“有一人，十三年前已身死，幸献舍还魂，今已与成佳偶。”

　　这下是满座皆惊。谁都知道这人是夷陵老祖，传说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手下尸军鬼将数千万，夷陵一战血流成河尸骨遍地，人间炼狱莫过于此。若非他受邪术反噬，恐怕天下还会不得安宁。可那“与成佳偶”一句并非幻觉，而是明确告知他的心中所属。

　　不少仙子已是花容失色，泪盈于睫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任她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素来以雅正闻名的含光君会恋慕这样一个大凶大恶之人，更不用说还是男子。心中的幻想破碎成片，拾也拾不得，扫去又不舍。

　　反倒是魏无羡听得情意绵绵，他万万没想到，含光君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境下，说出这种话来。

　　蓝忘机：“我曾于此听学，婴顽，戏我。”

　　魏无羡：当时的含光君可比现在好玩多了。

　　蓝忘机：“曾与婴同戮妖兽。”

　　魏无羡：生死之交。

　　蓝忘机：“曾劝婴，勿入魔道。”

　　魏无羡：当时的奶娃娃都长成少年俊杰了。

　　蓝忘机道：“多年悔恨，痴怨思慕，未曾出口，险酿大错。”

　　魏无羡浑身一震。蓝忘机是多么内敛少言的人，今时今日，竟连“多年悔恨，痴怨思慕”都坦言了，可想而知其情之深切。

　　说这话时，蓝忘机的双眼注视着他，却并不无礼，甚至能让旁人以为他只是淡然相识视。

　　可这样的眼神对魏无羡来说绝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熟悉。十三年前，他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无数次，每次都让他以为那是匆匆一瞥；时至今日他才知晓，那是多少年的擦肩转瞬，是如何萧索到近乎无望的心念百转。

　　那时的他绝对想不到，蓝忘机那双湛然的眼里，竟能装下世间最不堪的污浊，甚至将他视为珍宝。

　　任这凡世清浊，为他一念间，轮回甘堕。

　　众人正讶然，蓝忘机又缓缓道：“切望诸位从心。”

　　语罢，他行到蓝启仁面前，恭敬地行过礼，牵着魏无羡离去。

　　蓝忘机这一走，蓝启仁吹胡子瞪眼也找他不回，这下再如何掩饰，蓝家的惊变也是瞒不了了，于是只得作罢，先行安顿好了宾客再论。

　　午膳时候，一位家主道：“那魏无羡怎生做得这种事？竟煽动含光君如此行事，当真是肆无忌惮。”

　　另一位接话道：“嘁，他魏婴有何好怕？邪术反噬本该身死道消，可他还魂人间，还和含光君不清不楚，天道又能奈他如何？”

　　原先那位家主不屑道：“哼，不过是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看呐，蓝宗主重病垂危，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又一人也附和道：“真是好狠的心，不知心肠何等歹毒，竟干得出这等事来。”

　　那人来了兴致，压低了声音道：“这算什么？我听说他还曾连他的师姐都觊觎过，不得手就干出灭门的丑事来……”

　　他说话越发不把门，听得周围人对他都颇有微词。

　　江澄霍然起身，紫电缠绕着电芒向他袭去，那人惨叫一声，从坐处滚落下地，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惨叫声都发不出。

　　江澄看着他在地上不住地颤动，眼里没有丝毫可怜之意，道：“来了蓝家就要守蓝家的规矩，他们不便动手，我可没这个忌讳。姑苏蓝氏不容无礼之徒。野史也敢到处胡谄，云梦江氏如何，轮得到你来碎嘴？”

　　他看着这人，冷笑道：“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罢便坐了回去，自顾自地用膳，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先前同那人说闲话的人被赏了个冷眼，忙不迭埋头挖饭，生怕自己被他一鞭子抽得魂飞魄散。一旁的蓝氏门生因他这番明嘲暗讽的话急得涨红脸，却并不敢出声辩驳。

　　一顿饭吃得各人滋味不同，各自散去回到宿处。

　　蓝忘机带着魏无羡，急急召出避尘，急速御剑飞行。

　　魏无羡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趴在他肩头笑道：“含光君这是要带我私奔到哪儿去啊？咱俩是不是要变成药园子的短工啦？”

　　蓝忘机回头，浅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定定地看着他。

　　魏无羡得寸进尺，整个人都趴到他身上：“嗯？是不是要带我去武夷山？”

　　这下蓝忘机连飞剑都停了，道：“是。”

　　“我就知道，”魏无羡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但在哪儿可没有抱山散人，也没有什么精通岐黄之术的仙人，只有满地长草的破山头。”

　　蓝忘机看他一会：“如何得知？”

　　魏无羡答非所问，道：“那里只有孤坟野冢。”

　　还有孤魂野鬼。

　　“那里是薛洋以前试验阴虎符的地方。说起来也是怪他，半成品也敢拿活人来做实验。武夷山上阴气比我曾经住的乱葬岗还要重。毕竟乱葬岗上都是些死于战乱的凡人，武夷山上却都是些遭他毒手的修仙者。那怨气直直冲天，远了看都黑沉沉的，从那以后没人敢上山。”

　　“崇安无人治理？”

　　“人一进去就出不来，怎么治理？谁敢治理？含光君，我知道你是逢乱必出，但这个地方的乱没人透露过。你成日清剿作祟之物，也没听说过它，其原因就在于，当地人怕它，不敢靠近，更怕透露了风声会惹来祸患。”

　　蓝忘机皱眉——魏无羡瞪大眼睛，也只看到几根眉毛别扭地变换身姿：“是何？”

　　“是人心。”

　　当夜，两人宿在崇安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就开在镇口，一进镇子就能看到。

　　他们到的时候，门口的酒望耷拉在旗杆上，歪歪斜斜的没个正经样子，活像被人抽散了筋骨，只能被迫瘫在上面，升上取下都尴尬。连那龙飞凤舞的客栈二字，都还是魏无羡那狗鼻子闻出的酒味告诉他的。

　　魏无羡似笑非笑地看着它，道：“含光君，你看这地界，连个客栈都开不好，说没妖邪作祟，我看仙子都不信。”

　　蓝忘机看他一样，不说话。这人也就只在见不着狗的时候才敢直呼它的尊名，一旦有狗，方圆十里，连他的头发丝都逃得不见踪影。

　　他自己倒不觉得，上前几步，对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旗杆发表意见：“要我说，这家店生意肯定不景气。旗杆插得这么歪，酒望也不洗洗，那味儿隔十里都能给人闻见，睡在客房里不得熏晕过去。”

　　“但我还就想住这儿。”魏无羡回头，微微抬起下巴，十分得意地朝他笑着：“含光君，陪我将就一晚？”

　　蓝忘机道：“可。”

　　闻言，魏无羡笑嘻嘻地揽过他，朝客栈走去，熟练地从他身上掏钱：“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门也破败得让人不敢伸手，一是遍布蛛网不说，二来那木门的裂痕实在是让人望而却步，生怕一吐气就把这唯一的屏障伤得四分五裂。

　　但夷陵老祖显然不是会忌讳这个的人，大大方方地推开门，对着灰尘咳了半天，倒是不见什么话本里会出现的鬼怪来作妖。

　　魏无羡朗声道：“店家在吗，我二人路过此地，想在此投宿一晚，不知店家方不方便？”

　　门吱呀呀地响了两声。

　　魏无羡道：“不行？为何？”

　　木门停了下来，又响了两声。

　　“不肯说？也不让人住？”魏无羡奇道，“那好吧，叨扰多时，我们告辞了。”

　　那木门便颇为乖顺地张得更开，恭送他们离去。

　　魏无羡跟在蓝忘机身后，抬起前脚，“只是主人家，为什么要干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呢？开个客栈，足够你养家糊口了吧？”

　　原本慢慢合上的木门一顿，猛然爆开，其后闪过一道黑影，眨眼间闪上了二楼，几个纵跃就消失不见。魏无羡收腿闪身追上去，却只见那道身影从窗口跳下，落进枝繁叶茂的树林里，踪影全无。

　　魏无羡刚要跟着跳下去，手臂被人拉住了，只能回身。

　　蓝忘机道：“明日再追。”

　　魏无羡一想也是，蓝忘机御剑飞行这么远，早就累了，反正武夷山也就这么大，不怕那东西跑了。倒不如先做休整，把精神养足了再去收拾它。

　　蓝忘机睡下后，魏无羡睁开眼。

　　这家客栈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散发着鬼气，他俩来时也没有见到活人，基本可以断定这座小镇是座鬼城。这座小镇多半已经被那些鬼当成自己的据地了。

　　他在客栈门口时说的那些话并不只是抱怨这地方破陋，而是为了让一些东西听见，这里有人来了。

　　门口那杆酒望，上面的字并不是店名，而是逆写的招阴旗。

　　插招阴旗本是为了吸引邪祟，逆写的招阴旗，作用有三：一是画者技艺不精，招阴旗直接作废；二是加强法力，不招小鬼，只招来大妖；而第三，则是最为凶厉的一种，招来指定的厉鬼邪神，供人驱策。

　　但魏无羡自己试验逆写的招阴旗时，第三种从未成功过，想来可能是他自己本身就已经是世人眼中最十恶不赦的厉鬼邪神了，所以要招也招不来什么厉害的角色。

　　但无论如何，逆写的招阴旗他从未在人前用过，只在乱葬岗那一堆尸骨上画过，这么多年来也早已被风化，不可能留有记载。

　　那么，到底是谁，自行钻研出了这种方法？

　　这种阴邪恶毒至极的方法……到底是谁，有这种心思，有这种能力？

　　魏无羡思索半夜，心里隐隐有一种猜测，还没容他细想，自己倒是先撑不住，眼一闭就睁不开了。

　　第二天一早，蓝忘机在卯时自发醒来，魏无羡还想赖床，裹着被子滚了一圈，“二哥哥……行行好，我再睡会……”

　　蓝忘机凝眸看他半晌，起身洗漱。洗漱回来时，魏无羡裹着被子坐在床边，活像个团子。双眼半阖半张，想来并不乐意从周公手下逃开。

　　蓝忘机朝他走去，弯腰伸手，似乎想要把他抱到床上去。魏无羡立刻睁眼，掀开被子跳到他身上盘住他，眼里满是笑意，嬉笑道：“蓝二哥哥，你被我偷袭成功了。”

　　“嗯。”

　　“佩不佩服？夷陵老祖是不是很厉害？”

　　“是。”

　　魏无羡这才松手，穿戴完毕随他一同出门。

　　这座镇子上没有人烟，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但不少门口都有扫帚锄柄之类的东西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片狼藉，叫人难以下脚。

　　原本开在镇口的那座客栈，此时回看也犹如一张噬人的大口，而门口的酒望，迎着阴风招展，透出邪恶的笑意。

　　两人并排向前走，小心翼翼地抬脚避开路上那些死状惨烈不忍直视的尸骨，一路朝镇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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