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帝遗事

作者:春骨Hath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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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国


      韩轻鸿十二岁那会儿还不叫作韩轻鸿。

      他家里是韩国的老贵族,从姓氏到封号都是赫赫有名的。那时候他也有个好听的名字,一个典雅的封号。

      可惜后来国破家亡,一切都灰飞烟灭。为了躲避追捕改了好些名字,最初的姓名反倒被遗忘。连史书上都写他“韩重,字轻鸿”,千百年后也就盖棺定论了。

      他十二岁时长得眉清目秀,像个女孩子。春末遴选童男童女登台舞留仙的时候,他被选上去,穿了织锦的青袍,面敷脂粉,手执羽扇。

      他站在七个孩子的正中间,在高台上柔韧地旋转,执扇飞舞;春天的花团团簇簇洒下来,落了满袍满襟。

      留仙大典礼成,韩轻鸿气鼓鼓地任人卸了妆,母亲牵着弟弟的手来接他。他弟弟虎头虎脑的,对他做鬼脸,喊他:“二姐!”

      韩轻鸿恼羞成怒,提着骨扇就去敲他脑袋。弟弟年纪虽小,身子却很灵活,绕着母亲团团转,韩轻鸿怎么也抓不住他,只能听他不停地喊:“二姐!二姐!二姐!”

      还是母亲动手摁住弟弟肩膀,笑说:“别气你二哥了,把他脸都气红了。”

      弟弟吐舌头:“那就更像女孩儿了!”

      韩轻鸿气竭,随手把扇子一甩,黑着脸随母亲回家。到家后,母亲搂了他坐在后山小溪水边上,捏着鲛帕蘸水给他卸残妆。

      做娘的把二儿子白白净净一张脸剥出来,忍不住笑道:“真的像个女孩子!”

      韩轻鸿气得发怔,挣开他母亲便往外冲,冲到一半撞上个大山般厚实的身子,捂着额头抬眼一看,是他大哥。

      大哥年纪比他长六岁,如今已经从军了,一身戎马装束。

      “怎么了?”大哥看他眼红红的。

      “弟弟说我像女孩子!”韩轻鸿跳脚,“娘不说他,反跟他一起笑我!”

      大哥笑道:“遇到这种事就哭,果然像个女孩子。”

      韩轻鸿擦了擦眼角溢出的几滴泪,倔头倔脑道:“我没哭!”

      “这样就很好,”大哥温和地拍他肩膀,“是个好男儿。”

      不想这时候他小弟从背后探出一张圆嘟嘟的脸来,吐舌头大喊:“二姐!”

      -

      韩轻鸿被气煞了,下定决心好好修炼。等他修出一身壮实的肌肉,再给小弟好看。

      母亲怜惜他修行辛苦,从自己嫁妆里翻出一套天蚕丝的软甲给他穿上,“我祖母走江湖时候的装备,她怜惜我,便给了我。可惜你娘这辈子也没走过江湖,不如给你。”母亲这样解释。

      韩轻鸿穿了软甲修行,效果立竿见影,浑身的青紫少了一大半。

      这是个好东西,值得炫耀。

      但小弟却一点也不羡慕,捏鼻子嬉皮笑脸说:“这是女孩子穿的,我才不要!”

      韩轻鸿牙痒痒,想抓住他揍一顿,小孩儿却泥鳅似的跑了。

      最后韩轻鸿又把软甲还给他娘,气愤道:“女人的甲胄,我才不要!”

      -

      他那会儿实在太小,日子过得太无忧无虑,竟没有发觉阴影在日益靠近。他们全家、国都郑,乃至整个韩国,都在阴影的笼罩下,如履薄冰、风声鹤唳。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后来韩轻鸿翻史书记载的时候,老觉得不对劲。

      照史书的意思,秦国攻下韩国简直是电闪雷鸣一刹那,没几天的功夫;但他的记忆好像出了差错,那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刹那,几乎令他回味了一生。

      最初的惊变是父亲的死讯。

      突如其来的,没有预兆。父亲的亲卫队扶着棺材回郑都,沿路的百姓为他搭台烧香。

      丧葬事宜一切从简,大哥甚至守在边关没能回来。

      韩轻鸿本来看到父亲的日子就不多,甚至不太伤心;真正叫他伤心的反倒是母亲的眼泪。父亲死后,母亲就成日掉眼泪,眼睛每天都是肿的。

      还没等他们家收拾好心情,前线就传来消息说防线全面崩溃,秦兵马上要入郑了。

      逃!

      整个郑都都陷入了狂乱。

      大家收拾细软,仓皇出逃。

      “我们也逃?”他弟弟握紧拳头,“我不逃,我要上阵杀敌!”

      母亲戳他一指头:“你才多大?人家还没看见你,就把你踩瘪了!”

      弟弟捂着额头委屈不已。

      收拾行囊的当口,做娘的又把天蚕软甲翻了出来,对着二儿子、小儿子犹豫片刻,冲弟弟招手说:“你过来,把软甲穿上。”

      弟弟又做鬼脸:“我才不要穿女人的软甲,给二姐啦!”

      韩轻鸿憋红了脸:“滚!”

      但他熬不过母亲,最终别别扭扭地把软甲穿在外袍下。

      全家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行囊打包好,该舍下的东西全部舍下,他们母子三人便借着夜幕,在亲兵的护卫下悄悄出城。

      方出城一里开外,城里便吵嚷起来。

      尖叫、呻|吟、呐喊、嘶吼……

      然后它亮了。蓬勃如春日杂草一样的火被点燃,红狐狸尾巴一样扫过漆黑的夜幕。

      母亲把他俩搂在怀里,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韩轻鸿撩开马车帘子,怔怔的看。他年纪小,一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又不够小,能非常清晰地体会到所有人浓稠的绝望。

      他虎头虎脑的弟弟再笑不出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哭道:“二哥,大哥呢?”

      “大哥在打仗。”韩轻鸿勉强冷静。

      “大哥会死吗?”

      韩轻鸿张了张嘴,母亲淡淡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逃亡路上人越来越多,道路逼仄,马车几乎寸步难行。母亲一咬牙,拎着他俩从车上下来,牵了一匹壮马,抱他两人上去,自己骑马。

      亲兵骇然道:“夫人!”

      母亲道:“这样快些!都什么时候了,别瞻前顾后!”

      骑马之后,速度果然快了好多。韩轻鸿搂着他弟弟躲在母亲怀里,风驰电掣般掠过逃亡的人流。

      百姓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全城都在逃亡,他们便也逃亡,其实是无处可去的。

      韩轻鸿想,这些人原来也住在郑都吗?也是韩国的子民?怎么以前都没见过。

      他很久以后才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时候他已经在刘颐身边做了辅臣,下定决心不要让刘颐的天下出现这样悲惨的境况。

      当时他才十二岁,他不懂。

      他很害怕,感受到弟弟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只能勉强假装不害怕。

      他们奔波到一片广阔的平原。母亲仰头喝了一口水,将水袋扔给韩轻鸿,回头问亲兵:“这是哪里?”

      亲兵含泪道:“这是风雷原,是决战场啊!”

      韩国就是在这里彻底一败涂地。

      母亲抿了抿嘴唇,说:“走吧。”

      她策马奔驰,脚下渐渐出现了尸体。越往前尸体越多,渐渐堆积成一座座小山。

      “捂住你弟弟的眼睛。”

      韩轻鸿手心覆住弟弟的眼,感觉小孩子睫毛刷子似的上下颤抖。

      他看到了攫住心脏的景象。

      是他的大哥。已经被割下了头颅去做战功,但身子还软软地倚靠在石头上。韩轻鸿还是认出来了,就算没有头他也认得大哥,因为大哥的手曾经抱过他,大哥的背曾经背过他……

      “哥哥……”他眼泪哗啦啦掉下来。

      “你看错了。”母亲严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韩轻鸿死死捂着弟弟的眼睛,抬头去看他娘。他娘眼中有一点泪光,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远远传来嗖嗖嗖的羽箭。

      亲兵队猝不及防,三人一个倒栽葱从马上倒下。

      “夫人!”

      “我知道,”母亲冷静地说,“他们追上来了。不要怕,往前冲,一定能摆脱。”

      她说到做到,头也不回地领着大家冲,跨马渡河,一往无前。韩轻鸿被颠得骨头散架,硬是不敢出一声,他弟弟也敛声屏气,把头埋进他怀里,一声不吭。

      人马疾驰入山谷,转弯时候,一支羽箭蓦的射进来,亲卫队没能拦住,母亲利索地掏匕首去截,也错过了。

      羽箭当胸射穿了他弟弟,又锋利地往韩轻鸿胸前去。

      韩轻鸿只听他弟弟轻轻“啊”了一声,霎时软在他怀里。片刻后自己胸口一闷痛,低头一看,袍子被射穿了,软甲护住他一条性命。

      他慌忙地捧起弟弟的脸,小孩子一张脸全白了,没有一丝声息。胸口汩汩涌出的鲜血濡湿韩轻鸿的袍子,他去拍弟弟的脸,只拍了他一脸的血。

      “还活着吗?”母亲疲惫地问。

      韩轻鸿不吭声。

      “扔下去。”

      韩轻鸿惶恐道:“娘……”

      “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只犹豫了三秒,便动手把弟弟推下马。小孩子死气沉沉地在地上滚了两滚,仰面无神地瞪大眼看天。又是一阵疾驰,就看不见了。

      但秦兵仍旧穷追不舍,缀在后面。

      他们似乎与大部队汇合了,羽箭射得更密集。

      不多时,亲卫队凋零大半。他们胯|下的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母亲想了想,说:“他们追过来,无非是想要我们家的继承人。偏不让他们如意。我们——”

      话到一半,一支羽箭射穿了她的腹部。

      母亲微微张大了眼,神情有点不可置信,很快又冷静下来,手上蘸着血去摸韩轻鸿的脸,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只亲了亲他额头,流泪道:“乖孩子。”

      “娘!”韩轻鸿惶惶不安地搂住她。

      “乖孩子,”母亲微笑,“你从小最乖了,现在也要听娘的话。等会儿甩开追兵,就随叔叔们走,他们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咱们韩国虽然被亡了国,守你一个小孩子长大的能耐总还是有。”

      “娘!”韩轻鸿只能痛哭。

      母亲微微叹了口气:“你这样可怎么办呢?不要哭了!”她声音骤然严厉起来:“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她蘸了血的手摸得韩轻鸿一脸血污,便从怀里掏出一方鲛帕来给他擦脸,擦干净了,点一点他额头,低笑道:“我那天蚕软甲是好东西,穿了就别脱。”

      韩轻鸿下意识去攥他母亲的鲛帕,母亲却把帕子揣进怀里,淡淡道:“你留着这个做什么?睹物思人?软弱!”

      “娘……”

      母亲又放软了态度,捧着他脸看了又看,淡淡勾起嘴角,笑说:“还是像个女孩子。”

      她跳下马,厉声道:“留一半人下来,随我抵挡追兵。”

      亲卫队自觉自愿地留下一半。

      韩轻鸿手握着缰绳,整个人都恍惚起来。胯|下的马因负重骤然减轻,脚步轻快不少。

      他们星奔月驰,横跨过山谷与平原,最终驶入山水间一座古村落。

      亲卫队举起手上令牌,高声喊出韩轻鸿父亲的名字。

      然后那年轻小伙子一头栽倒,再不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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