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武相关]七日行

　　兴许是还未适应这里，这一夜伊武睡得并不安稳。晚间醒来了几次，再躺下已经没有了睡意，索性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一点一点染上青色。
　　等到楼下传来人谈话声音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打开房门准备去走走。
　　到得楼梯口往下望去，一名女孩双手撑在柜台前和老板说着什么。他觉着这背影熟悉得很，随后女孩转过身来，一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
　　“玄子？”老板喊了她一声。
　　玄子回过神来，收下便当盒，甜甜地说了声“谢谢舅舅”，而当她再回身时伊武已经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她跑出去，望见那个身形瘦削的家伙披着外套走在沿河的小径上。
　　“等下！”
　　伊武还未转头，一张喘着气的小脸就闯进视野里。
　　“你这人……”她喘得接不上话，过了一会儿才平稳了气息说，“昨天刚见过，怎么今个儿就像不认识一样，招呼都不打一声！”
　　伊武不知说什么，但仍强撑着回道：“不就……像你说的‘昨天刚见过’。”
　　“得了。”玄子挥了挥手索性换了话题，“这么早出来闲逛？”
　　“睡不着罢了。”伊武说，“我以为这个时期全国都在放秋假。”
　　“老爸要外出。”玄子晃了晃手里的便当。
　　之后便没了话。
　　伊武继续走着，玄子也跟着。
　　到底是不如旅游杂志拍出来的那般漂亮，乡下的河道望下去还是很浑浊。这个季节又极少看到水生动植物，这样一眼只觉得沉寂如死水。
　　玄子在一旁说你只是来错了季节，伊武心想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可如果连水都要因季节呈现不同姿态，那人的各种嘴脸也有了理由。这么一想又觉得徒劳，真是徒劳。
　　到了道路的分叉口，玄子说她要往另一边走。伊武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算作分别。
　　“对了！”走了几步听到后面玄子在喊他。
　　“伊武先生是个好人！”
　　他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伊武先生是个好人，所以大家都愿意帮他！”玄子说，“今天你要是打扫旧屋，大家都会来。”
　　伊武想问这个“大家”是谁，是聚集在他祖父身边的“大家”，还是因他父亲而起的“大家”，可为什么还念着旧情成了他的“大家”。但这些有什么好问，且不说这问题有没有价值，单就答案而言想都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
　　可他又觉得哪里好像错了，或者说是从火车闯入这个神秘异乡开始，一切都和他在东京所接触的不同。这个“不同”让他没由来得感到害怕，像一个满腹谎言的人面对一群真实诚挚的人，他们的诚恳让他害怕。
　　带着这样无迹可寻的繁思琐绪，吃过早饭后伊武跟随大叔来到旧屋。
　　他打量着这座房子。虽说是旧屋实则也旧不到哪里去，同周围的房屋也并无差异，就是多了些了无人烟的寒气。
　　“老人家原本的房子是在镇子另一边，后来上面通知说要扩大种植面积，那里变成了田野，两位老人就只好搬到这儿来。”大叔感慨道，“这也只是前几年的事情。”
　　伊武听得这话，心中也有些怅惘。
　　“一楼基本上打扫过了，厨房什么的已经可以用了，今天主要就是二楼。”
　　听过大叔的交代，伊武接过帽子套在头上，点了点头拿着打扫工具上了二楼。
　　一打开房门倒没有很浓的潮湿腐败味，灰尘也没有多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一切都比预想得好很多。
　　他先去开了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然后回头打量着这个房间。虽然一些摆饰都已经收拾起来了，但从家具的位置还是能看出原主人的性格和当初的氛围。
　　此时阳光也正好，灰尘慢悠悠得坠落又升起，好像眼前所见都浮在一片安逸中。
　　等擦完了大半个房间的灰尘，外面的声响也渐渐多了。
　　伊武从窗户探出头去，楼下庭院里来了不少人。昨天在饭店遇到的老太太也在，正拿着大镰在帮忙修理杂草。
　　不远处又走来几个人，伊武望去时玄子正对他微笑。他想起晨曦时分她说的那句话，内心又复杂了起来。这样想着分了神，直到楼梯上传来声响才回神。
　　玄子站在门口，手里转着一块抹布问：“要帮忙吗？”
　　“无所谓。”
　　“那我就不干了。”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走过来帮他擦起了剩下的家具。
　　“一家有事万家帮忙……是这里的风俗吗？”
　　“也不尽然，要是惹了事当然急着撇清。但这又不是什么伤及利益的事，况且人人都愿意来帮忙，就像之前说的，”玄子特地停下说，“伊武先生是个好人。”
　　“又是这句话。”
　　“别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些年被我们这几个熊孩子偷的青果要拿去卖可值不少钱，但是老头子却乐得自在。”
　　从“先生”变成“老头子”，伊武总算知道了这女孩没个正经。
　　“就这样？”
　　“就这样，难不成还能有什么？你在东京不是这样？”
　　这让伊武说不出话来了，在东京还真不是这样。但沉默着各自干活的这会儿，他回想起来又好像也不过是这样。说起施恩，往大了去能舍命，往小了去不过就是生活中不曾关注的那些细节。
　　不论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

　　“总算是擦完了。”玄子叉着腰长舒了一口气
　　“你只擦了一点而已。”这腹诽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玄子觉得他可爱得紧，忍不住轻笑了几声说：“这是‘偷懒’的学问！”
　　伊武想起昨日暮色四合之时，她走在前面背着书包好像背负着沉重的未来，不免有些气愤地问：“你平时也这样？”
　　“平时？要偷懒就完哩！”玄子双手撑着台面跳起来，坐在上面晃荡着两条腿说，“之前跟你说过吧，我也是高二生。这年头高二生所受的压力可一点也不必高三生少，而且在这个穷乡僻壤要想找出路是难上加难。别人都在说‘你看相叶家的幺儿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以后肯定是要挣大钱的人’，这话搁哪儿听了都扎耳，尤其是在这里。况且啊哪儿这么容易……”
　　“跟不上吗？”
　　玄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何止！垫底！”
　　伊武沉默了。他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眼前这人又不像是需要安慰的样子。
　　“书上确实是真理，一个人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但每跨出一步都不得不惊叹外面还有这样绮丽的景色。这个世界啊，真的是无穷无尽。”玄子止了笑阖上眼睑，声音淡淡的，“但我却只想做自己——井底之蛙，安井之树。”
　　伊武望向窗外，正对着连绵不绝的田野，稻谷翻腾上下带来难以名状之感。有这么一瞬间他很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泻出来，告诉面前这个人他也有很多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太小只适合跟最陌生的人讲。
　　可那也只是一瞬间，他始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他带不走这里的任何东西，也留不下什么故事。或许他真的称不上好人，永远比不上邻间相传的“伊武先生”，也难以大方舍弃苦涩甘甜的青橄榄。
　　他只拥有自己，和此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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