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之恨

　　苻坚人到中年，睡得很不安稳，经常为梦境所困。当拥抱清河公主时，眼前这张稚嫩的少女面庞总会和记忆中的女人重合在一起。

　　半梦半醒时分，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银铃般的笑声：“世子殿下，宝枝在这儿，来抓我呀。”

　　梦里，苻坚还是十六岁英俊的少年郎模样，而可足浑皇后，还是他的宝枝丫头。

　　那时苻坚的父亲苻雄，景明帝的弟弟东海王，还是当朝丞相。而他苻坚，也不过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纨绔世子而已，每日除了与太子一同学礼，便是呆在府中。那些公子哥儿们喊他出去玩乐他也不去，因为他最好的乐趣，就是调戏丞相府的小丫鬟宝枝。只要与宝枝丫头腻在一块，似乎有天大的烦恼也能抛之脑后。

　　宝枝是他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鲜卑族奴隶，姓可足浑，来府中的时候没有名字，苻坚便给她想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他第一次见到宝枝时，尽管她衣着褴褛，脸颊上的灰尘也丝毫不能遮掩她的美丽。她金色的长发如同最华美的丝缎，雪白的肌肤胜过天山上高洁的雪莲。滚滚红尘中望见她，只是一眼，他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不顾父亲的反对，他将宝枝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下来，带回府中去，让婢女们给她梳洗打扮。母亲看她模样长得水灵，也很是喜欢。一来二去，宝枝就干脆留在了丞相府，后来被丞相夫人分给苻坚做了贴身丫鬟。

　　在两个朝夕相处的年轻人之间，感情就像受到春雨滋润的花苗一般，自然而然地滋长，短短几年时间就开了满园。苻坚二十岁时，已经与宝枝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在父亲和母亲的默许下，宝枝成了第一个给苻坚通房的丫鬟。因为苻坚极其宠爱她，尽管出身低贱，宝枝没过多久也有了名分，成了苻坚的妾室。

　　苻坚只有宝枝一个女人，喜欢得不得了，第一次出征就把她带在身旁，也不避讳人家笑他去哪儿都离不开女人。军队里的酒友问他，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以国为家，成天带着个娘儿们做什么，也不怕累赘。苻坚笑着回道，她是我的命门，我怕我哪天战死沙场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须得成天把她和我拴在一起，这样死也能死在一块儿了。

　　第一次出战他大获成功，靠着精妙的布阵和无畏的勇气伏击了匈奴腹地，把匈奴打得连退几千里。掠来了许多金银珠宝，香车美人，他统统如数上交朝廷，看也不看，就连皇帝给的几车赏赐都分给了随行的将士们。唯一留下的，是一支再朴素不过的楠木簪子，那是宝枝喜欢的样式，他要带回去给她做礼物。

　　曾几何时，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到年迈的时候功成身退，与宝枝共剪西窗之烛。然而秦国需要他，沙场在呼唤他，只有他这样的勇士，才能给秦国带来稳定，繁荣和富强。当他动了心念想要离开战场时，秦王却下了命令让他承袭父亲的爵位成为新的东海王，同时授以龙骧将军之位。莫大的荣耀让年轻的苻坚一时有些飘然，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继续侍奉朝廷。

　　离别来得比想象还要快。那是他第五次领兵打仗，皇上很信任他，拨了五万大军给他进攻燕国，按照父亲的布阵，苻坚要从燕国王廷的左翼攻击，而右侧只留父亲领军和少许兵力敲鼓扬沙以作佯攻。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除了父亲和他，以及随军夜夜与他同床共枕的宝枝。本应大获成功的战术，却预先被燕国王室所知晓，导致秦军损失惨重，所有守在右翼的士兵都被屠杀殆尽，父亲和不少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死在了这场王廷之战中。

　　然而现实远比父亲的死讯还要更为残酷。回到营帐后，他发现宝枝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苻坚没有多想，以为是宝枝回府去了，或是在大军撤退中忙于躲避和军队走散了。给父亲草草办完后事，他派了很多探子去民间寻找，都没有找到人。直到三年后，秦国和燕国谈和成功，他作为使臣出席了秦国世子慕容俊的大婚之礼，一切真相才被揭开，像碎裂的刀片一般扎痛了他的双眼，刺伤了他的心。

　　慕容俊搀扶的新婚世子妃，穿着缀满芙蓉的红色喜服，脚蹬金线绣鞋，美艳绝伦。定睛一看，那珊瑚红的垂帘之下，一双剪水秋瞳，两弯远山黛，赫然就是他的宝枝丫头。

　　可足浑世子妃远远地看到了宛如枯木般站立不定的苻坚，与慕容俊耳语了两句，便离开大殿转身去了王廷的后花园。苻坚马上追了出去，而慕容俊也没有派人阻拦。

　　后花园中，世子妃已经备好了酒水，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苻坚，示意他落座。

　　苻坚坐了下来，举起琉璃盏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你告诉我，当年你是不是燕国王室安插在丞相府的奸细。”

　　可足浑世子妃也爽快地干了一杯酒，酒水停留在舌尖上，明明已经饮惯的美酒，为何今日这味道又苦又涩？

　　“我确实是燕国安插在丞相府的，当年你从人贩子手中把我救下也是我们精心设计的。善良的秦国小世子看到可怜的鲜卑孤女被欺负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苻坚握着酒杯的手开始发颤，他一闷头又饮了一杯。

　　“王廷之战，是你把左右翼的安排泄露给燕国王室的？”

　　“禀报战情本来就是我入府的使命。”

　　“那你。。。你当年委身于我。。。可有几分真心？” 苻坚攥紧了酒杯，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世子妃斟酒的手停了下来，她咬紧牙关，吐出肺腑之言：“只有变成你的枕边人，才能套得秦国的军事机密。”

　　“你知不知道我爹在王廷之战中死了！那是我亲爹啊！你与我们同住多年，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情分在吗！” 苻坚暴怒得站起来，将琉璃盏掷在桌下，精美绝伦的杯盏摔得粉碎。

　　“害死他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如果你不透露于我，我又何必向燕国禀报呢！”世子妃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两人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也开始涨红。

　　苻坚不知为何，原本出离地愤怒，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有几分绝望，几分癫狂。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却留下了一行清泪：“罢了。。。罢了。。。慕容俊他。。。待你可好？”

　　可足浑看着苻坚颓丧的模样，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顶，却最终把手放了下来：“世子他待我很好，当初允诺我的名份和权势，他都一一兑现了，” 说着，世子妃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现在这里也有了个小生命，应该是世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已经三个月了。”

　　苻坚不可置信地盯着宝枝，整个人就像秋天里的一只枯蝶。全世界的色彩都已被夺走，又有哪里能让他栖息？

　　又是一杯酒下肚，再想斟酒，壶口已经干了。苻坚悠悠站起身来，离开前扔下一句话：我苻坚最恨被人欺骗。你是第一个骗我的人，也是伤我最深的。

　　回秦国后，原秦王苻健突然暴毙，苻坚整个变了个人。从不争不抢，到锱铢必较。他太像一只贪婪的野狗，咬住那些个试图与他争抢皇位的皇子们，死不松口。如果有哪个大臣胆敢拂他的意，便以严刑迫他就范。残暴阴狠如他，终于渐渐在皇位争夺战中站稳了脚跟。

　　再次与宝枝相见，他已经是以秦王苻坚的身份前来了。那是苻坚击溃了燕国最后一道防线，率领大军准备屠城的日子。

　　可足浑皇后站在城门口，白色的丧服凛冽飞舞，手中的剑寒光四射。她满眼悲怆地看了一眼苻坚：“世子殿下，不，秦王。是我欠你的，我把这条命还给你，只求你念在往日的情分，放过我的丈夫和孩子。”

　　苻坚跳下马去阻止，可是来不及了，他们之间相隔着千军万马，又岂是一瞬间可至。可足浑皇后剑尖一转，一道血痕从她雪白的脖颈上蜿蜒而下，一代佳人飘然倒地。可足浑皇后最后看了苻坚一眼，缓缓阖上了眼睛，就此香消玉殒。

　　世子殿下，你可知宝枝的心吗？

　　苻坚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可足浑宝枝虽是探子却背弃了自己的母国，决定以后都跟随着他，一心一意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王廷之战时，宝枝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是还没来得及告诉苻坚，她就被燕国来的刺客绑走了，燕国前国王以她肚子里的孩子相要挟迫使她吐出了军队的机密。然而经历一路颠簸和审问的酷刑，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最终还是没有保住，滑下来的是一个未成型的男胎。那之后，她被困在牢狱之中长达半年时间，是孩童时期的玩伴，燕国的世子殿下慕容俊怜惜她，跪了几天几夜苦苦哀求燕王才将她讨了过来。经历各种挫折，成为世子妃后，他们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个惹人怜爱的女儿，就是她可足浑氏人生的新希望，她将一生为了她的孩子而活。慕容俊登上皇位后，不顾她怀过孩子的过去和众人的反对，毅然立她为后，这份恩情她又难以自处，不知当如何偿还。两年后，她又为慕容俊诞下一子，心里才算是踏实了些，觉得总算偿还了慕容俊对她的一片深情。然而好景不长，十年后，当秦军的铁马兵戈越过了燕国的最后一道城墙，她知道，她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心里最渴望的，是再看一眼自己的儿女们，可惜，已经不能实现了。

　　苻坚从梦中惊醒，眼前的画面还停留在可足浑氏自刎的场面。往后一摸，自己的枕头上已是哭湿了一片。他侧过身去，看到清河公主的小脸，与他的宝枝有五分相似。就着这一点点温暖，苻坚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到底在留恋些什么，到底在找寻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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