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

　　见客户的餐厅被形容成富丽堂皇也不过分，错彩镂金，口吐标准英文的侍应生，用挺拔的身姿托着餐盘送餐，天花板上华丽但不能免俗的巨大吊灯，投散下让人眩晕的灯光。萧程程就坐在这家餐厅的正中央，别扭地切割着一块五分熟的牛排。

　　她别扭不是因为局促，萧程程人虽然穷，好歹还有些见识，不至于因为一顿西餐下不来台，她别扭是因为握叉子的手吃不住劲，导致切起牛排来十分艰难。

　　这也不能怪她，她把左手划伤了，十指连心，现在稍微用一点力就疼得钻心，最近她的霉运成了缠人的小妖精，赶都赶不走。她白天出门找了一天工作，下午时收到了沈易的消息，说他在开会，来不及去接她，请她自己到餐厅去，随后附上了餐厅的地址。

　　萧程程无所谓，就是有点饿了，几个面试在不同的地方，她这大半天全耗在地铁里奔波。反正也不用等沈易来接，时间还早，她回家给自己下了碗面。萧程程很少开火，几乎从不，她一个人吃饭，做了吃不了多少还要洗碗，太不划算，所以多数时候都是点外卖解决温饱，只有极少数时候自己动手，要么是外卖实在吃恶心了，要么是穷到快上街要饭了。

　　现在她属于第二种情况。

　　切火腿肠的时候萧程程神思游走，想到了上学时自己也经常这样，和周润泽约会前，先偷偷吃一顿便宜的，她饭量大，吃得少了不管饱，吃得多了又怕男友破费。后来有一天，她的小伎俩被周公子撞破了，他觉得丢人现眼，怄了两天没跟萧程程说话。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菜刀快准稳狠地蹭着萧程程的食指切下去，切掉了一大块皮，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她愣了两秒，波澜不惊地放在嘴里吮了一口，找了块创可贴包上了。

　　包完手，她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心有戚戚然地想，周润泽可真是她的灾星，哪怕只是在脑子里转悠转悠，都能让她立刻有血光之灾，果然是个可怕的男人。

　　然而这个可怕的人是萧程程的前男友，初恋，也是她唯一的男朋友。

　　跟周润泽一样可怕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目前坐在她左边的沈易，从刚才开始这个人已经用零下三十度的眼神瞪了她的裙子好几眼，简直让萧程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穿得不如他设想得体，而要被他杀人分尸扒皮抽筋了。出门前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两条裙子，一条鹅黄色，是上学时买的，还有一条酒红色的。她原本想穿那件鹅黄色的裙子来着，萧程程记得沈易不喜欢女孩子浓妆艳抹，大概也不会喜欢酒红这种比较艳的颜色，可鹅黄色的毕竟是上学时买的，穿上身直筒子一个，实在穿不出门去。尽管她十分想装这个嫩，也不得不选择了酒红色大露背的裙子，上身前凸后翘，这下总配得上沈易要求的得体了吧，她尽力了。

　　沈易黑着脸看萧程程手握餐刀在牛排上划来划去，全无章法。

　　客户原在侃侃而谈，正谈到激情处，发现沈易的目光集中在萧程程身上，诧异地问道：“是不合口味吗？”

　　在丢面子这种生死攸关大是大非的压力之下，沈易把萧程程的餐盘端到自己这边，用力均匀地将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重新放回她的面前。

　　“我朋友手伤了，不好意思韩总，您继续说。”沈易对客户露出春风拂面的笑容。

　　整个饭局他们在聊些什么萧程程听不懂，也懒得招耳朵去听，全程用心颇专地致力于品尝美食。十点半的时候饭局终于散了，萧程程已经无聊到快睡着了。

　　送她回家的路上，沈易既不开口说话，也不放音乐听，车内气氛一度十分尴尬，萧程程在这诡异的静谧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好率先打破僵局：“呃，你这车挺好啊，自己买的？”

　　“嗯。”

　　“可以啊，牛.逼啊，宝马7系都开上了，咱们班就数你最出息了哈。”

　　沈易莫名其妙又瞪了萧程程一眼：“还在还贷款。”

　　有病，夸他也不行。萧程程老早就不干拿自己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事了，沈易说话没好气儿，她也不想犯这洋贱了，索性不说话了，闭上眼休息。

　　但沈易确实是一个很有出息的人，这一点，从萧程程第一次见到沈易时，她就确定了。她和沈易虽然是高中同学，第一次见面其实却是在体育中考的会场上，他们恰好分在一个会场考试。考试的先后顺序不同，萧程程跑完800米，沈易正在靠后的单杠上考引体向上，他的右手上用胶条绑着厚厚一层纸巾，应该是平时练习磨破了，上杠为了不打滑，他把纸巾摘了。可没做几个，血就顺着他的手腕流到了臂窝，沈易的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白，因此鲜红的颜色显得更加刺目了，但他没有掉下来，不仅没有掉下来，沈易还坚持做完了13个引体向上，直到拿到了那一项的满分，才松手落地。

　　六月的大太阳暴晒，操场没有半点遮挡物，萧程程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在空气的滚滚热浪中，被沈易的霸气彻底折服了。

　　该有多疼啊，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萧程程的眼皮越来越沉，思维却还活跃，她迷迷糊糊地想，小小年纪，为了达到目标能对自己下此狠手，这样的人，想不成功都很难吧？就在萧程程离周公的棋盘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沈易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这条裙子，周润泽送的吧，”看到萧程程惊醒，沈易又接着说，表情辨不出喜怒，“你穿真难看。”

　　萧程程突然有一种佛光普照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沈易对她的衣服这么不满意呢，敢情是因为周润泽。上学时这二位就是出了名的死对头，常年竞争年级第一的宝座，各科成绩都要争个你死我活，每场考试皆能掀起腥风血雨。就连学校里的女生都分成两派，一派喜欢周润泽，一派喜欢沈易，双方粉丝团数量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作为他死对头的前女友，还穿着死对头送的裙子赴他的宴，搁谁谁不膈应呢？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理解归理解，萧程程的表情却是越来越纠结了，紧皱着眉头，脸色越来越黑。

　　“你这算什么表情，周润泽还不能提了？”

　　忍不了了，不行了，真的一秒也忍不下去了。

　　萧程程大吼：“停车！！”

　　求仁得仁，迎面一脚急刹车，要不是系着安全带，萧程程保证自己现在已经连人带脑袋一起飞出去当人肉炸.弹了。

　　沈易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到勒得骨节泛白，他气得连声音都抖了：“萧程程，你至于么？！”

　　瞧瞧，瞧给咱们沈大帅哥气得，低音炮都成小螺号了，可见他是真的很讨厌周润泽啊，讨厌到一记仇就记了这么多年，也够小肚鸡肠的。萧程程脑门上出了一层冷汗，思维已经彻底乱成一锅粥，表情痛苦地摇摇头，挤出一句：“不是…我，我肚子疼……我想拉屎……”

　　事实证明萧程程的胃只能接受人均50以下的食物，否则消化系统超载负荷不了，这顿饭人均超过了太多，难怪要闹肚子。萧程程脸色煞白，直冒冷汗，还能腾空功夫在心里鄙视一把自己的胃不争气，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却着急排出去。

　　“我…我不行了，你赶快给我找个厕所。”

　　“这个时间连商场都关门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厕所去？”沈易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

　　内心天人交战了五秒钟，要面子的那一方在越来越严重的绞痛之下彻底败北，萧程程自暴自弃地说：“我不管，没有厕所我就拉你车上。”

　　沈易：“……”

　　萧程程已经开始捂着肚子发出奇怪的呻吟了。

　　……

　　沈易千分不愿，万分为难：“前面再拐个弯是我家小区，要不你……”

　　屎意上头，萧程程一口答应。

　　……

　　果真是一泻千里。

　　解决完生理问题，萧程程长长地松了口气，走出沈易家的卫生间，智商回升，再联想一下先前的情景，堪比铜墙铁壁的脸皮也禁不住泛红。

　　“那什么，你家马桶挺高级啊，坐垫还能自动加温，”萧程程挠了挠后脑勺，寻思用都用了，总得拍拍人家马屁吧，“有钱就是好哈。”

　　沈易家估计是极简风格的装修，只有灰和白两种颜色，可真够性冷淡的。他又在抽烟了，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安静地吞云吐雾，过去他最讨厌抽烟，萧程程当年学抽烟时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谁能想到现在他自己也成了一杆大烟枪，人生的变幻无常，莫过于此。

　　听到声音他侧头去看萧程程，眼神清亮，一眨不眨。

　　“你没怎么变，还和以前一样。”他说。

　　萧程程挽着头发，笑得恬不知耻：“确实不显老，被岁月眷顾的女人，没辙啊。”

　　沈易不再说话，萧程程觉得他的话比过去更少了，真不知道他现在这个闷死人的死样子怎么谈客户。他以前话虽然少，在萧程程面前还是有几句的，虽然十句里有八句是人身攻击，好歹也算有让他易怒的本事。萧程程小小的心酸了一下，好吧，他们之间还是有过那么一段不算关系的关系。

　　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曾经。

　　在萧程程爱上周润泽之前，每天都跟沈易出双入对，狼狈为奸。高一那年，他们一起逃晨跑，逃晚自习，午休的时候用小扇子敲同桌脑袋，晚加餐的时候多拿食堂大爷两罐牛奶，连回到宿舍也要躲被窝里发短信，聊一聊周末更新的海贼王。诺基亚的老款按键手机，收件箱仅能保存的200条短信都是来自对方的名字。女生送给沈易的零食和巧克力，最后总是进了萧程程的肚子，作为回报，萧程程自己洗衣服时总是捎带手把他的也洗了，从此沈易的校服短袖成为万众丛中最亮的一抹白，这一举动直接导致那年所有自己洗衣服的男生都明里暗里对沈易进行过嫉妒的咒骂与批判。

　　在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青春里，似乎只有跟沈易勾肩搭背的日子过得最快，他们无话不谈。

　　这段臭味相投感人肺腑的友情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萧程程伙同一帮男生在操场打篮球，15岁的萧程程对一切事物都有用不完的热情，短发时刻乱蓬蓬的，就像一只小狮子，既张扬又任性。

　　所谓枪打出头鸟，在高中时代，过于吆五喝六的结果就是一定会被人找麻烦。

　　萧程程跟一个高二的胖子起了冲突，犀利如她，几句话已经把可怜的胖子噎到想要当场抢地自尽，胖子说不过她，气急败坏，抄起地上的篮球抡圆了往萧程程身上砸，可惜这个球还没顺利砸到她的身上，就被沈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走了。

　　胖子：“……把球给我！”

　　“不给，”沈易摆出了一张看弱智的臭脸对胖子，转过头，又一边拍着球一边对萧程程漫不经心地抬下巴，“你还不快走，等着挨砸啊？”

　　那一刻萧程程觉得一切闲杂人等全部自动消音，午后的阳光洒落在沈易刺猬一样的短发上，还有苍白到有些病态的皮肤上，像是给他染了一层金色的粉末，四周安静又祥和，全世界只剩下萧程程一个人的心如鼓擂。

　　她不知道那心跳是什么。

　　当晚的自习课，萧程程扔给沈易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写道：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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