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

作者:世故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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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一


      柯府被屠门那一年,江湖人第一次听到了“沈渡”这个名字。

      此后八年,“沈渡”就像一把宝剑,把这江湖劈开了一道裂缝,用嘹亮的剑鸣声,托出了沉寂二十年之久的死人谷。

      “水云间。”

      ————————————

      京城落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军机处的红木大门前无人看守,上边雕着的鸟头在夜色里直直的盯着远方,像要冲破身上的枷锁,逃向夜色中。

      大门内不时地会传出来一声尖叫,有男有女,大约亥时刚到,里面就迟迟不再有动静传出来,而不多会儿,那挨着大门的一小块风吹进去的积雪,就被从门内渗出的血水染成红色,由里向外一直延伸,蔓延至屋檐外时,只剩下了一点浅浅的红。

      军机处的东西两楼,加上往日里风雅气派的庭院此时横七竖八的躺着六七个穿着官服的人,守卫侍女不计其数,皆被一剑封喉。

      地上的血迹一片接一片,红白错落,在这黑沉沉的夜色里,愈发透着诡异。

      正院的一棵槐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晃悠了几下,砰的一声将压在背上的白团晃了下来,与此同时,位于东西两楼之间藏书楼的方向依稀传出来一道女声,低沉沉的,带着笑意,很是好听。

      军机处的藏书楼掌管朝廷军事要政,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江湖门派的要事记录,收录的文书更是不计其数,楼里的一角一落都充斥着书中的油墨香。

      但这里傍晚后少有人来,因此,今夜一盏灯都不曾掌。

      楼外的月光被书卷挡了个七八,越往里越发显的漆黑,而人的听觉恰好会随着视觉的降低变得更加敏锐。

      李敬听着书架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下意识想后退,手往后摸索时忽然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抵在了墙壁上。

      听来人不紧不慢的说:“大人可还记得,八年前军机处的——柯大人。”

      李敬面上已经失了血色,他浑身上下布满刀伤,站立之处的地面上已经积了一滩血迹,左手僵硬的垂在身侧,血还顺着指尖一滴滴的落。

      他的手臂被这女人生生捏断了一寸骨头!

      李敬浑身发颤,咬牙问:“你是谁!”

      来人并没有答他的话,仍自顾自说着:“当年柯府满门被屠,一家老小共计二十六条人命,皆挂上了水云间的枉死牌,任谁想,谁猜,谁看,这件事都是水云间的作为。”

      “可水云间拿钱办事人尽皆知,那促成这笔生意的幕后推手,是大人您?还是......”沈渡又逼近一步,轻声问,“那位大人呢?”

      老皇帝一辈子痴迷于长生之术,为此事,柯大人上任多久便死谏多久,柯府被灭门的惨案发生在盛夏,同年年底,接任的李敬便力推了一位研讨长生术的世外高人入宫。

      “李大人,当今国师,原是贵府的客卿吧?”

      原是要随着自己入土的秘密,突然间被人挖了出来,李敬满眼不可置信的恐惧自然是躲不过沈渡的眼睛。

      “没人知道这件事,究竟让你来的?”

      “李大人是个聪明人,不妨想想满朝上下,除了他还能有谁?”

      “肃王!”

      李敬话落,就看着方才还距他三尺有余的女人,手中泛着寒光的短刀随即便架在了他肩上,他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看着她。

      红衣厉鬼,弯刀沈渡!

      沈渡道:“下去问一问柯大人吧。”

      “你就是沈渡!”

      被道破身份是意料之中,都说军机处的李大人心思缜密,上任不足八年,便把江湖往前推上三十年之久的事都打听的清清楚楚,如数家珍,可比江湖百晓生什么的厉害得多,乃是朝廷头一号的狗腿子,倒真是名不虚传。

      沈渡微微歪了歪头,在黑暗里也习惯性的扬起唇角,慢条斯理的说道:“李大人,受人所托,我来送您一程。”

      十一月一日,朝廷军机处被毁,军机要员遇刺,无一幸免。藏有大量军要与江湖秘闻的藏书楼里,大火燃起前的浓烟迅速弥漫开来,在惊醒人们前将这一切吞了个干净。

      十一月底,和宗皇帝终于被求了半生的“长生术”耗到油尽灯枯,举国大丧。

      几乎是同一时间,龟兹王子率领重甲攻城,边关折损两名大将,再失一城,战报递回京城,百官迅速分裂出主站一派,与主和派整日里吵的不可开交。新皇年幼,本就是匆匆继位,手边又无人可用,只得暗中将远在西北的肃王急召回京中。

      十二月中旬。
      西北边陲一个无名小镇连着下了数日的暴雨,路上空无一人,北风卷起残破小摊上留下的布匹瓦罐,粗暴的摔在积水颇深的地面上。

      临近傍晚,街口走来一个穿着红衣的人,大大的斗笠遮住面容,看身形是个女人,腰间放着一把不算长的刀,她身后跟着一个约莫与她肩高的小孩,瘦弱不堪,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这女人就是沈渡。

      她烧了军机处后便往边境跑,朝廷距离边境山高皇帝远的,眼下四境都不安稳,哪有人真的费心竭力的捉拿她归案。

      沈渡边走边说道:“西北今年那么多雨,真是天都看不下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的事了。”

      也不知究竟是说给身边的小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总之除了雨声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干过什么好事,蔫蔫的又闭上了嘴。

      两个人顺着这条街走出一半,进了一间看起来还算规整的客栈,至少大门还在,屋顶也没有漏雨。
      沈渡把两人的斗笠丢在一旁,抖落身上的雨水,弯腰把浸透小孩袍子下摆的泥水拧干,盯着他冻得青紫的脸道:“收拾一间屋子,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明早继续赶路。”

      小孩不光是脸色青紫,光溜溜的头也是冻的不成样子,这一路都在避难,一路上荒无人烟,沈渡有心给他加身棉袍都无处去买。

      小孩闻言缩了缩光溜溜脑袋,利索的上楼收拾屋子去了。

      客栈是没有伙计的,这条街上连个活物都没有,这场大雨前,街面路上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连着多天的大雨才算冲散这里的血腥味。

      客栈桌子上积了厚厚的灰尘,看的出来老板已经逃难走了挺久的了,沈渡找到厨房翻了一遍,在一个土缸里找到一小袋黄米,还被压在一个坛子里,应该是伙计偷偷藏起来的,可惜逃难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带走,便宜她们了。
      厨房乱,非常乱,乱的沈渡头皮发麻。

      先不说锅碗瓢盆的碎了一地,灶台盆沿都是尘灰,炉灶底下,半开的锅里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蛛丝。

      沈渡也懒得费功夫去收拾个厨房做饭,找了根烧火棍翻翻捡捡勉强找到两个不会把嘴割烂的碗,又翻出一个小土锅,打了盆水洗干净就这么凑活着熬出来一锅粥。

      进门时从身上落在桌上的水已经被冻成了冰,粥水还沸着的锅底刚一挨住立马发出“滋啦”一声,沈渡冲着楼上喊道:“小光头,吃饭。”

      被唤的小孩怯生生的从楼上下来,怀里抱着一团黑色的布,沈渡拎起来发现是个棉袍,挺厚的,但已经很旧了,显得脏兮兮的,她问:“给我的?”

      小光头点点头。

      这鬼地方渺无人烟,东西留的倒是不少。

      沈渡捏着棉衣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多留一日,她西北来的太少了,路完全不熟,带着个小孩躲战乱,躲来躲去方向已经混乱了。

      最近走得地方更是连个指路的牌子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等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她琢磨着要不就等雨停了挨家挨户的找点干粮再走。

      “先吃点东西吧。”

      沈渡刚捡到小和尚的时候他一身都是伤,脏兮兮的跟个小乞丐一样,洗干净以后眉眼出乎意外的精致,就是不爱说话的毛病忒烦人,一问就是不吭声,除了沈渡扒开稻草堆的时候他怯生生的喊了一声“哥”,打那以后无论问什么再也没说过话。

      沈渡心情好的时候,哪怕没回复她也能自娱自乐,逢上心情阴郁的时候,就格外的想把他就地扔了。

      而事实上,沈渡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那次她都走出去了大老远了,不知道哪来的悲天悯人之心又折回去捎带上了他,就这么粗粮饼子的养了一个多月,居然还给养出来一点肉膘。

      小和尚胖了些之后脸长的是真让人赏心悦目,一举一动都自带大家风范。沈渡自幼就怜惜长得漂亮的人,小和尚这么可怜兮兮的把袍子递给她的模样简直戳到了她心里,想也不想的就把手里的棉袍裹在了他身上。

      不乐意说话就不说话吧,好歹是个会喘气的漂亮小美人。

      小和尚跟着她连着啃了好些天干硬的饼块子,难得碰上汤水就有些心急,好不容易喝了口热粥还把自己烫了,拧着眉盯着眼前的破碗。

      沈渡上一秒还告诉自己这是个漂亮的小美人,下一刻便没忍住嫌弃的开口道:“笨死了。“
      “对不起。“

      沈渡原没指望小和尚能说话,这一路她骂他的时候并不少,尤其一开始那派富家少爷的挑剔讲究样可没少惹毛她,一天不骂个三顿都过不去这一天,但小和尚就由着她说,一幅任你打死我我也不搭理你的就义模样,以至于沈渡听见一道接近嘶哑的声音说话时第一反应是自己真是闲出错觉来了。

      “······“

      她后知后觉的不对劲,说话了?

      一个多月没出声,那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小和尚说完话觉得喉头不适,又清了两声嗓子:“对不起。“

      那嗓子哑的像沙子碾过,沈渡才回过神,意识到这不是错觉,是小哑巴真的说话了。

      于是沈渡问他:“你叫什么。“

      小和尚睁着眼睛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沈渡跟他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瞪了一会,叹了口气:得,不说拉倒。

      她把碗推给他:“喝吧。”

      饭后沈渡上楼,客房里除了桌椅板凳床板子这些搬不走的东西什么也没有,让小光头收拾他也就是找了块比巴掌大点的破布堪堪擦了一遍上边的落灰,完事就把破布扔在了桌上。

      好在外边雨势见小,沈渡让小和尚把厨房的小麦杆子抱上来铺在床板子上,自己出门转了半条街,运气不错的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富裕的人家的柴房找到一床薄被,破破烂烂不排除是要当柴烧的可能性,沈渡认命的闭上眼告诉自己,好歹算是个御寒的。

      沈渡边铺床边说:“你是接着睡稻草,还是跟我挤一下。"
      等到她铺好床都没一声回应,沈渡突然间耐心尽失:“不是哑巴就说话。”

      她回过头,见小和尚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顿时不知该气还是想笑:“活命的时候,你还害起臊来了?”

      这一带是连年动乱的地方,逃乱的人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年了,一路上都是破砖烂瓦的房子,能找到个不漏雨的屋子都是上天垂怜她带个小孩善心可谓。

      所以这一个多月一来,两个人睡的地方多是破庙坟地,碰见好天气还能捡点柴火树叶,火堆能烧上一夜还算是暖和,但越往北越荒凉,尤其这两天走的地方雨就不曾停过,夜里能走到一个有土堆遮风的地方就是好事了,今日走过的这个镇子已经能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其实这些沈渡倒是无所谓,特殊时候她在死人堆里都能做着美梦睡一觉,但这小和尚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已经没油没腥的折腾了他一个多月,尤其这两天天冷的吓人,要是再给他冻上两天,八成得染个恶疾什么的。

      把脸红成猴屁股的人塞到床上后自己下去柴房搬柴火,沈渡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和尚已经睡着了。

      她点着火站在床边仔细看了他一会,发现他左边眼尾有颗痣,睁眼的时候会藏在眼褶里,闭眼的时候才会显出来,鼻尖有些上翘,细看还有几分眼熟,这几分眼熟让沈渡看他都平添三分灵动,更是顺眼了。

      沈渡仰头叹了口气,真是活见鬼了,自己哪来的善心替别人家养了一个多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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