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陆亡灵

　　帝都位于被高山怀抱的广阔盆地内陆，如同安坐在王座上的君主可以遥遥得望见海洋。三面的高山阻挡了强敌，使得偷越边境的人无一例外的在厚厚的积雪和无底的冰缝中永久停留。帝国建立的三百多年间，历代皇帝都把大量的精力放在制海权上。军港、控制港口贸易、庞大的舰队在青天摄政的时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发展起来，而其后的统治者岚山二世和阿尔蒙一世更是在此基础上将帝国的海军建设和对海上贸易的控制发展到登峰造极的高度。
　　纵观翡冷翠帝国的发展史，无论是青天摄政王、岚山二世还是当今皇帝阿尔蒙，都可谓合格的君主。但是表面上的光荣并不能掩盖私下里的不悦，正如光明的背后总有黑暗的影子一样。在富丽堂皇、穷尽人间华丽之能事的皇宫花园最里面，是名为巫苑的禁地。这里除了君主之外，只有被允许者才可以拜访，而那些贸然闯入者都会被特别培育的植物吞噬。
　　禁地埋藏者秘密，巫女就是倾听秘密的人。
　　镜子里肉色的鳞片在腋下闪着光，好像一双双嘲笑的眼睛对着阿尔蒙挤眉弄眼。“该死的。”低声咒骂之后，青年把锃亮的刀锋送到了第三对肋骨的侧面。自从这些东西开始角质化以后，他每个月都要忍受这种极端的痛苦。“啊……”锋利的刀刃逆着鳞生长的方向把角质连根拔起，碎裂的鳞片与鲜血伴着“咔咔”声四散飞扬。
　　“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但是只能如此。”完事后泡在东方式的木桶里，忍受着混合着药草和盐粒带了的刺痛，阿尔蒙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他未成年的时候，所谓鱼鳞不过是附着在腋下的一小片地方，要想遮掩并非难事。可是现在那些从母系血统里带来的东西已经蔓延到了脚踝、膝盖以及身侧的大片地方。相应的，清除这些痕迹所带来的痛苦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伤痕累累的身体也让他越来越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裸露，即使是女人也不例外。
　　“如果到海洋里去会怎么样呢？”阿尔蒙的心颤抖了：“既不是人鱼也不是人类的我，会被当作妖怪看吧。”再过几年，兴许身上会长出别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或者是腮，或者是蹼。
　　虽然登上帝位以后，阿尔蒙不停地派人寻访其他的人鱼混血儿，可是却一无所获，也许正如父亲的遗书中所说的，自己是神独一无二的馈赠吧。“应该说是神的恶作剧更为妥当。”这种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看见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被灭了口。“安绮丽塔、马尔蔻、丽丽恩……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曾经同床共枕过的女人们，对不起，爱过我的你们……
　　扑拉拉的振翅声打断了阿尔蒙的沉思，一只清音信隼大剌剌地落在了桶沿上，它啾啾鸣叫着扬起挂着信筒的脖子等待着收信人的光顾。展开信件的同时，阿尔蒙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递给清音信隼，让鸟儿把它编织到背上的羽线里去，这样它既可以分享主人强大的法力也可以再次确认主人的权威。“凯尔狄失踪了？”黑蓝色的眼睛对着灰色的鸟眼，阿尔蒙皱起秀丽的眉头对着信隼说道：“去寻找那匹马的踪迹，记住，不要接近死亡之海。”
　　“苏娅，你还在么？”放走了飞鸟，靠在桶沿上的阿尔蒙低声呼唤道：“别躲在窗帘后面偷窥外面，我叫你来不是做这个的。”没有人应声，只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宽厚的窗帘后面徐徐而来，好像踩在羽毛上一般轻盈莫辨。
　　“外面的世界有趣么？常关在祈祷室里的苏娅感到好奇了吧。”伸手攥住细瘦的肩膀，巫女苏娅就这么被拉到了正对阿尔蒙的位置上。她乌黑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纤秀的眉头因为好奇而颤动着。“可惜你不会说话，否则一定能够讲出有趣的事情来，”阿尔蒙把刀递给苏娅，然后背过身去：“把后面的刮掉，跟上次一样。”背后的鳞片只能假手他人，而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充当倾听者的巫女——她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更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冰凉的小手按在背上，苏娅的手还是那么温柔。阿尔蒙记得上次在祈祷室里让她刮鳞片的时候，她还哭了呢。没有想到不过是第二次，手势就如此娴熟，而且一点都没有痛觉。“谢谢。”君王觉得让苏娅操刀有些残酷，但是还能相信谁呢？如果这个女子幸运得死在自己前面，大概就不必为了殉葬而感到恐惧了吧。带着太多秘密的哑巴巫女，活着是可以倾诉的对象，当君王死去时，便当作秘密销毁——三百年来翡冷翠的君王们都是这么做的，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苏娅……阿尔蒙觉得有点头晕，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名女子，虽然这不过是惯例罢了。
　　阿尔蒙披上衣服，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靠椅上看着苏娅忙来忙去。巫女把鳞片收拾在玻璃器皿里，倒上特制的药水融化，最后把大桶的水用小木桶提出去倒掉。屋外传来哗哗的水声，房间里弥漫着熏衣草残余的香气，木质地板湿漉漉的，这小小的祈祷室比起宽大华丽的宫室来更令人感到温暖。
　　巫女赤脚走进房间时，发现君主的目光丝毫没有离开过自己，这让她感到很不安。“苏娅，喜欢跟我在一起么？”意识到巫女的局促，阿尔蒙继续问道：“想让我放你走么？”苏娅摇摇头，象每次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样走过来，靠在阿尔蒙的怀里。
　　“也许我是妖怪，况且没有几年……这样也不要紧么？”苏娅抬起头，按住对方的嘴唇，晶莹的眼睛给出了答案。
　　“傻丫头。”一把推开怀里的巫女，阿尔蒙站起来，穿上外套推门出去了。
　　*** *** ***
　　凯尔狄的失踪并不在阿尔蒙的控制之外，但是雷切尔少尉的存在却被皇帝低估了。这位年轻的少尉与自己的长官同龄，虽然被嘲笑为皇帝副官的副官，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拥有保护长官的觉悟。九月份因为重感冒而无法参与那次海上航行，之后他又因为家事没有及时与返回帝都的凯尔狄会面，所以当听说皇帝陛下取消禁闭令的消息后，雷切尔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在三个多月的分别后与凯尔狄见面了。不想大清早去军部打探消息，获得的却是此人未归的答复。
　　“怎么会这样？真是不负责任的回答！”
　　“你还想怎么样？总之我们不知道。”负责军官登记的少校对这位情绪过于激动的下级军官耸耸肩膀，用懒洋洋地声音提醒道：“禁军的事情我们管不了。不过……”不过问问皇帝陛下应该就可以得到答案了吧。
　　禁军是皇帝直属的军队，与军部所属的那些常规军不同。军部管不了禁军，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雷切尔知道对方是用常理来揶揄自己，这种事情每个落单的禁军成员都可能在军部遇到，但是在当前的情况下，单纯发怒对探听消息是没有帮助的。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垂怜雷切尔的忠诚之心，当他忐忑不安地走到皇帝办公室门外时，正赶上君主从里面走出来。
　　“皇帝陛下，微臣斗胆……”
　　“是为了凯尔狄少校的事情？”上来就截断了对方的话头，正是阿尔蒙敏锐的观察力和独断专行的性格。他并不喜欢这位少尉军官，之所以允许雷切尔在内廷走动，完全是因着凯尔狄的要求；相应的，雷切尔对君主的“恩宠”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凯尔狄用长见识的理由前来规劝，雷切尔才不愿意经常出现在皇帝面前呢。
　　与大多数出生在市民阶层的青年一样，雷切尔认为华丽而伟大的帝王家族不过是上层阶级的保护者和下层阶级的梦想罢了。尤其是当今这位皇上，年纪轻轻就掌握了一个大陆的命运，并且把国家的财富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也许正如那些四散的传单所说的：“门罗家族的血液里流动着的是权欲。”眼前只有皇帝陛下锃亮的长靴和佩剑的底端，保持着弯腰姿势的雷切尔在被抢白后突然有了一种愤恨的感觉。
　　阿尔蒙并没有注意到少尉情绪的变化，现在他要去进行例行的拜会。在一天之内和两名女子进行亲密的接触，按照社会的道德标准来看总是有些欠妥，但是如果两次接触都是与情欲无关的话，怕是谁也不会相信，尤其后一位无论是从地位还是从容貌上来讲，可谓是继承了父母双方优点的绝代美人。
　　“皇女殿下，您考虑好了么？”每个月的这一天，这间后宫的精室里就会传来阿尔蒙清澈的问话。
　　这间房间本来是用作女眷下午茶室的，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成为了皇帝和皇女私会的地方。“什么时候举行婚礼，璇玑？”阿尔蒙望着对面神情冷漠的女子，低声说道：“如果决定新年举行的话，六月份孩子出生也还说得过去。”
　　握着茶杯的手一颤，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略微有些鼓胀的小腹，璇玑•蓝•门罗闭上眼睛，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慢慢地沿着线条优美的面颊流了下来。“请不要那么残忍，陛下。”被作为摄政王教女在宫中教养，成年后又被告知是教父私生女的她，象娇弱的玫瑰一样被权力之手牢牢地控制着。况且眼前这个男人……她憎恨他。是他夺去了自己的童贞，而且是用那么卑劣的手段。
　　看着从小被当为姐姐教养的人泪流满面，阿尔蒙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当她还被当作摄政王的教女时，整个宫廷中阿尔蒙唯一愿意说真心话的就是璇玑了。她是那么美丽、聪慧，笑起来又是那么的可爱，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年少的皇子就决定把日后的皇后之位留给她。
　　可是皇天不肯遂人愿，这美好的愿望在阿尔蒙正式执掌帝国皇权的那天被打碎了。加冕典礼后，首相莱斯特先生拉着璇玑的手对他说：“陛下，请允许我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您的堂姐，青天摄政王的独女，璇玑.蓝.门罗公主殿下。”
　　那含泪的钴蓝色眼睛曾经是那么动人，闪现着明镜一样的光辉，可是现在……
　　面无表情地把苦涩的咖啡送进咽喉，年轻的皇帝低喃道：“公主殿下……”他的纯真爱情一去不返，可是占有欲却丝毫不减，三个月前的那场生日宴会过后，带着某种目的的房事让他们彻底决裂了。
　　“我们结婚吧。璇玑，”首相去世后，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血缘关系：“作我的皇后，然后……”然后生很多孩子，“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愿意嫁给朕。”低着头说完所有的话，灰心丧气的君王把黑蓝色的眼睛投向了某个不确定的点。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心里的声音呐喊着，脸上却是冰一样的神情：“你要什么都可以，璇玑。”
　　“请把乳母还给我吧，求你了！”
　　竟然……果然……心里冷笑了若干声后，阿尔蒙注视着心爱之人的眼睛，微笑着说：“对要杀死我孩子的女人有些太仁慈了吧。那个妖妇，怎么能够轻饶呢？”在怒火燃起之前，风却是和煦的。
　　“那个是我请求她的，陛下……”
　　在尝试若干办法后还是无法将孩子弄掉的璇玑，终于向最亲近的乳母伸出了求救之手，而那位曾经哺育过阿尔蒙的老妇人则绝然地接受了求助。但是这一切却被君王察觉，所以在乳母将坠胎药带入宫廷时，就让阿尔蒙在御花园里生擒了。深感背叛的君王一怒之下将老妇人投入地室，但并未降下更多的罪责。
　　但是此时此刻，璇玑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软弱，已经让阿尔蒙无法忍受了。
　　“不要说了！”君主蹭得站起来，对颤抖不已的女子说：“我答应你放那个巫婆回来，但是要留下她的舌头。”让她不能再妖言惑众，还是有别的原因，总之阿尔蒙认为自己的仁慈已经到了底线：“让她老老实实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如果孩子有什么差错，无论是皇女您的意思还是她的过失，下次直接投入蛇穴，决不轻饶！”强大的怨气围绕着高大的身躯，怒睁的双眼比黑夜还要深沉：“就请皇女等待片刻吧，朕这就命令人把她提来。”
　　当金黄色与蔷薇色的黄昏进入尾声，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夜。又是一次令人不愉快的谈话，皇帝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留下男用香水特有的冷彻。抹干眼泪的璇玑发了会呆，唤过一名贴身侍女，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半小时后，雷切尔少尉就被召唤到了皇女的私室。
　　既然那个人如此无情，那么璇玑也没有必要太在意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了。
　　“雷切尔少尉，”璇玑理了理裙裾对跪在面前的青年军官说道：“现在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要拜托你，不知你是否能够成为我信任的人？”软弱已经完全从这位美丽女子身上消失了，在雷切尔眼前，璇玑•蓝•门罗是完全配得上皇后之位的女子——况且立后的事情已经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为未来的皇后陛下效力，是微臣的荣耀。”凯尔狄总是在耳边絮叨这位美女的好处，所以雷切尔的心里她也是类似于女神的所在。有时候这位军人还幻想着成婚之后，君王会变得有些人情味也说不定。
　　回应雷切尔的并不是未来皇后柔美的声音，相反的，在华美的私室内竟然突然充满了血腥的气味。他机警地抬起头，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被几名侍女扶了出来。
　　“看看这名可怜的老人，雷切尔少尉，你看看吧！”璇玑指着被释放的乳母，低声喝道：“对你而言，成为如此狠辣之人的皇后是幸运的事情么？”她示意老妇人张开嘴，那空荡荡的血洞让雷切尔受到了震撼，他并非没有见过被割掉过舌头的人，也并非没有见过可怜的乞婆，但是在这温柔平和的房间里，这名眼神狂乱的老妇人却让他近乎摔倒在地。
　　“这是……莉莉嬷嬷？”这就是那位非常慈祥，能够做出可口小甜饼的莉莉嬷嬷么？雷切尔问自己，当他看见凯尔狄作为生日礼物赠送的银手镯时，便不再怀疑了。“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你伟大的君主下的命令。”抚摸着老妇人粗糙的手，璇玑流下了眼泪：“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对从小照顾他的嬷嬷做下这种事情。”
　　璇玑隐瞒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莉莉嬷嬷是在麻醉的情况下被割舌的，这对于法律说所写的“割舌必在清醒状态下进行，以正纲纪”来说，已经有了些许让步。虽然被坠胎事件弄得有些失态的君主为了脸面并未撤回割舌令，但是这一点点的仁慈之心对于快要气疯了的阿尔蒙已是很不容易。
　　但是无论如何，璇玑的眼泪足以让雷切尔心中的愤恨更升了一级。
　　“陛下真是……”真是什么呢？从愤恨中猛然清醒过来的雷切尔收住声，以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皇女那双因为伤感而含露的眼睛。“璇玑小姐，”他站起来，以端正的军姿正视同样起立的美人：“请问我能为您做什么？只要不超出为臣的本分，微臣定效犬马之劳。”
　　*** *** ***
　　临近午夜，巫女苏娅从怀里拿出护身符端详起来，无声地哼着一首歌。也许这次可以让陛下带去吧，她想：作为所谓灵魂的加护者，自己能做得也只有这么多了。忽然一股甜腻的香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有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得罪了，巫女。”
　　苏娅回过头，发现屋里多了一名男子。他虽然也身着尉官军服，但绝对不是她等待的那位君王。“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要干什么？”被法术封住的声带不能表达她的惊恐，可是雷切尔却感觉到了那随之来的戒备。
　　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很久，苏娅的意识很快被带入了不明的空间，因戒备而僵硬的身体很快软了下去。雷切尔见状大步走过去，一把扶住被迷香熏倒的巫女。“快点，没时间了。”身后的女子低声提醒道，正是由于她的陪同，雷切尔才没有被巫苑里的植物吞噬。“再过十分钟巡逻队就要出宫门了，有人在那里等你。”借着夜巡的功夫溜出帝都，正是逃遁的最好办法。
　　雷切尔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再次确定了隐身符咒的效能后，把昏迷的巫女放进布袋扛在肩上。“把她带的越远越好，直到我召唤你，雷切尔少尉。”看着身后空荡荡的祈祷室，再看看女子钴蓝色的明眸，雷切尔明白除了复命他已别无选择。他已变成了璇玑的同谋，和，皇帝陛下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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