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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胥
那个时候,江南还是所谓的“南边蛮夷之地”,远不如数十年后的安宁富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被放到那种地方,皇四子江彻是彻底地遭到了皇帝的厌弃,再无翻身之日。朝中的四皇子党树倒猢狲散,纷纷给自己找别的出路,言语间甚至恨不得自己先前的站队是个孩子的笑话。这是本朝第二次大的换血,上面的那位雷霆之怒了以后就怏怏地没什么表示,由着底下的一帮人汲汲营营,只觉得心累。当然了,他也是留了个心眼,到底让人胡来不得。
皇五子江筑和大将军周汾最近很是忙,他们虽然高兴扳倒了江彻,也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周汾没事就和江筑寒暄几句,以显示自己作为舅舅对外甥的关心;江筑一向对这个舅舅是爱理不理的,这几日更加冷淡。
朝堂的事情,刚刚到了会稽的江彻是半点得不到消息——当然了,这种动荡,他也用不着去打听,稍稍动动脑子就猜的七七八八,他对此也不露出半分态度,让明里暗里盯着他的人既是松了口气,又是有点不安。
会稽的山水是不错的,昔日吴越两国在这里上演一番恩恩怨怨,没有搅进战国的风云,也还是在历史上留下来浓墨重彩的一笔。吴王阖闾攻破越都,勾践十年卧薪尝胆,范蠡西施爱恨情仇,还有一夜白发的伍子胥……钱塘江水平平稳稳地流着,带着水汽的寒意,完全想不出多少血融进这水中,带着世世代代的荣耀和仇恨。江两岸倒是一望有头的田地,稀稀拉拉,不是农忙的样子。
“你说,八月十八钱塘的大潮甚是好看,是这样吗?”江彻问身边的人。
那是个在这一带待了多年,一直指盼着皇帝可以提拔提拔的一个官员,似乎名为赵文。不过江彻相信自己家老爹的脑子大概是装不下这些个人的,便也对此人的殷勤视而不见,这会子被江风一吹,忽有些感慨,才问出这一句话。那人见江彻难得问话,以为自己表现的机会就在此时了,恨不得把自己所知统统像倒豆子一般倒出来,他微微弓着腰,脸上的笑那是情真意切:“是啊,公子,咱这别的不说,八月十八的钱塘潮可是一大盛景,无论是本地的百姓,还是外来的商旅,到了日子,都是要瞧上一瞧的,若是看不到,那可真真是可惜极了——”
他看起来还能讲很多,江彻却微微垂眸表示自己没什么兴趣了,总算让那人闭了嘴。
江则政虽然老了,好歹是个有本事的,也不是特别的冷血无情,他在一道圣旨把儿子扔到那穷山恶水后,自己回味时又有点不是滋味,于是假模假样地又发了一道圣旨把江南那群刁民划给这个儿子管,也不至于辱没了皇家的血脉,也不至于饿死。于是心安理得地没有再管那倒霉的五儿子的事情,觉得自己当真是个明君。
也只有江南那帮被关久了,消息不通的人,才赶着巴结这个被弃掉了的棋子……当然啦,蚂蚱腿上的肉也是肉,江南这么个大地方,养一些酒囊饭袋还是不在话下了,所以当然缺不了记恨江彻来分一杯羹的——他们只是还没有摸清这四皇子的底细,不敢妄动罢了。
江彻虽是初来,但也能大概明白。他向来聪明早慧,又因着出身的尴尬被忽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副不苟言笑的沉默脾气。他到了这里,先是要接见各级的官员,然后就要过目多年来的文档,官员的调动,百姓的赋税,忙得脚不沾地。哪些押着他过来的人,大多数在他到达的那一天就赶紧赶慢地回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而留下来的,不是江则政的眼线就是江筑的钉子,也是明目张胆的监视,谁也没辙。
在江彻处理事情的时候,那些人都是一脸笑容地立在他身侧,巴不得把他的每句话都当做至理名言给抄下来,但江彻遇上什么问题,各个都把自己当做了个锯了嘴的葫芦,连喘口气都觉得自己大声了。江彻对此连冷笑的想法都没有。
府邸是临时备下了,算不得好,但也不至于不堪入目。江彻好容易看完了一些近年的宗卷,正想喝口水润润喉,却没能找到水,只有个摆设似的杯子放在一堆书卷里头,看外沿不知放了多少年了,一点花鸟的图案黯淡无光,没精打采。江彻眯着眼看了那杯子半晌,一句话不说,起身去拿杯子,想到外头冲一冲再接点水喝,却冷不防碰落了一卷书。
“咳咳咳,咳咳……”江彻用袖子掩住口鼻,闷闷地咳嗽。他感觉那陈年旧味全部冲进他的气管里,横冲直撞,在口腔里留下了晦涩难辨的味道,仿佛有颗粒的质感。闭上眼睛,他差点以为自己多年没见的眼泪要出来了,所有的愤恨忽然出现又蓦地消失,只留下一点酸涩的感觉。他慢慢慢慢地起身,脸上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变过,甚至更加阴郁了些,看的旁边的人心惊胆战。那犹如实质性的阴冷目光投射过来,竟是半点没有减当年的架势,就在有胆小的一人已经在内里暗暗盘算是远在京城的主子更喜欢这个情报还是眼前的爷更能保住自己的命时,就见江彻抿了抿唇,那阴郁的眼神仿佛从没有存在过,只剩了一点的隐忍和胆怯。
那人暗想自己大概是被十数年这位爷的行事给吓到的,松了口气,看起来,这位爷的气数,大概是真的尽了。
是夜,江彻坐了下人们的马车,首次看见他的住处——一所废弃的旧宅子。
好得很啊,一天的功夫,就以为自己看清了形势啊,江彻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是一道长长的疤痕,浅淡,难以觉察,应是留了很多年的旧疤。他顾自下车,看也不看旁边人的脸色,也不怕脏,抬腿就进了屋子,然后嫌恶地皱眉头。几个时辰前还一脸谄媚的赵文此时脸色淡淡,倨傲地好像面前是个毫无权势的平头百姓,他道:“公子不必抱怨,江南毕竟地处贫瘠,我已差人打扫过一遍,已是好过百姓良多了,还是多多担待做下人的吧。”
陈有明此时被江彻抱在怀里,她眼中这屋子虽然旧了些,却是极好的,本想和那人说句谢谢,但直觉抱着自己的怀僵硬了不少,于是瞅瞅江彻的脸——她已经知道江彻的名字了,也知道他是个很大的官。小孩子的感觉是敏锐的,她隐隐地觉得江彻不高兴,于是埋进他的怀里,把脸蹭上去,心满意足地拱了个新的姿势。
江彻感受着怀里小姑娘的动作,嘴角微微翘起来。这一路上,陈有明的衣食住行皆是江彻一手照顾——可能除去食吧,可怜四皇子殿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没个小女孩会做的菜多。陈有明对江彻的态度由害怕和不信任到无声的依恋,在她心里,除却死去的爷爷,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对他这样好了,虽然整体上凶了点,不过长得好看;虽然做菜方面一窍不通,但是却知道很多菜的名字;虽然别人好像都不太喜欢他,但是只要她喜欢就可以啦……陈有明在心里掰着手指头想着抱着自己的男人的好,忽然视野矮了大半个身子。
她费力地仰头看江彻,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男人理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江彻拉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对周围人说:“再打扫一遍,不要惹我生气……小女孩的房间给我铺上最好的缎子。”
赵文嘴巴挪动了方寸,张了口,又闭上,最终只一挥手,弯了弯腰,叫人吩咐下去,然后敷衍地告了退。
江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陈有明犹豫半晌,用手臂抱住江彻,道:“彻哥哥,你……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啊,那个,我……”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好像也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了。
江彻忽然笑了,这里没有别人,他的声音比对着别人要温柔的多,但拒绝的口气倒是半点不让步的:“有明,你是女孩子,现在也长大了,不能和我睡。”他没有说的是,在大昭,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一起睡,不管女孩有多小,或者即使是兄妹或是父女,都是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可是陈有明还小,之前又是只跟爷爷生活在一起,自然不明白男女之别,只当是江彻拒绝了她的要求,于是怏怏地点点头。江彻不做声,又拿手摸了摸陈有明软软的头发。
小孩子是不记仇的。等屋子全部打扫完后,陈有明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只是有些伤心,但她认真地对江彻说:“彻哥哥,我保证乖乖的,不惹你气。”说毕举起一根手指,去勾江彻垂在一边的手:“说谎的是小狗!”她迈着腿走到小床边,对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的江彻挥挥手。
江彻失笑,他倒是忘了,这小丫头从小没爹没娘,活到现在就靠着聪明和胆气,怎么自己一个离了下人就要活不下去的人倒是担心起这样一个勇敢的女孩子了呢?他举起手,摇了摇方才被小姑娘勾住的小指头,做出无声的道安。
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是夏夜的诗句,放在二月乍暖还寒的夜里也是适合的。江彻负手,明明两个房间之间只几步路的距离硬是被他走出踱步的感觉来,气势似乎比他白日里更胜一筹了。他眼睛颜色本来不是那么的黑,但在月光下变得深邃许多,好像世间千万景色都被月光剔出去了,只留下最纯粹的样子。
忽然想起白日里站在钱塘江边的时候,那江水悠悠东流,一点看不出它也有那样激烈澎湃的时候,每一阵江风都带过来叹息似的低吟,正是——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终古越山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糜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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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萌萌哒大家,作者菌在此有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