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潋滟

　　都说重生好，都说重生妙。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沈长温宁愿不要聚魂凝身。

　　她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盛云一战十六年后，除了与炼妖师有关的东西，其余的她一点也记不得了。

　　所以一脸惊讶地看着面前面容俊朗却冷若冰霜的公子哥，大喊了一声：“流氓！”还顺带着将手边的枕头砸了过去，砸得江不疏愣了一瞬，砸得她一动都不敢动。

　　砸了之后她还细细端详了这个公子哥一会。剑眉星目，黑发如墨，半松半就地用一根玉簪挽着，衣襟纹着朱雀，是江家独有的标志。白衣白鞋，连带着脸颊都被衬得白皙非常，腰间一长剑，剑柄处还镶着一血红翡翠，一瞧就是上上品。
　　可那时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之能拥紧被子往角落里缩，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江不疏将枕头捡起来放回榻上，撩开两旁的床幔，一双星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吓得沈长温又往里头缩了缩。他冷淡开口，神色不变，漠然如往常：
　　“我是你师父。”

　　师父...

　　沈长温琢磨这两个字眼琢磨了许久，但是脑子里除了炼妖其他什么都记不得，自己如今只着一件里衣这样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而且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不信也得信了。于是内心挣扎一番，抬头问面前的人：“你会炼妖么？”

　　江不疏看着对自己陌生又疏远的沈长温，心口隐隐有些疼，柔了柔嗓音，坐下来，将她从前的衣物递给她：“我是你的剑术师父。”怕她不相信，还将她从前的佩剑从一旁拿过来递给她。

　　沈长温犹豫着接过白衣男子递来的剑。

　　罢了，看在他长得确实不错的份上，信他一回。

　　此剑与他的佩剑相差无几，只是镶在剑柄的是枚琥珀，琥珀上还被有心人刻意雕琢上两字—长书。
　　“长书长情？”
　　沈长温碎碎念道。
　　江不疏看着她明亮澄澈的眸子，突然觉得有些熟悉又陌生。她的双眸有多久没有如此澄澈过了？十六年，还是二十年？好像从炼妖师一族被屠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他依旧面无表情，耐着性子解释：“你叫沈长温，是我门下首徒，这把剑是你及笄生辰时我赠与你的。长书二字代表沈长温和江不疏，那二字还是你亲自刻上去的。”
　　沈长温刚想抱怨一句这两个字好丑，听到这立刻收了回去，还厚着脸皮夸道：“怪不得，我说是谁刻的呢，如此巧夺天工。”
　　那么白衣男子方才所说，自己的名字便是沈长温，而他便是自己的剑术师父，江不疏。

　　沈长温扯下床幔，将江不疏推了出去，而后将江不疏递来的衣服穿上，心下有了计较。管你是不是我师父，待我熟悉熟悉此处环境，过几天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溜到天涯海角你也寻不到我，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可刚想着，有清冷嗓音从外头幽幽飘进来：“云脉峰四处结界难破，除非我带你出去或者你恢复从前的记忆，否则你一辈子都闯不出去。”
　　沈长温撅了撅嘴，套好衣服穿好鞋子随着江不疏出去，将长书置于桌上，反倒背上一旁的一把通体透红的七弦古琴。
　　她记得炼妖，自然也是记得以琴御魄的。

　　江不疏守在外头，看见她背着无名出来，神情虽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眸中已染上了些许喜悦：“还有救。”

　　沈长温不自觉地瞪他一眼，瞪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江不疏却已经早已习惯这种下意识的小动作，收回自己的目光，留下一个漠然的侧面给她。

　　沈长温瞪人不成，也学起他的样子看向远方，心道不就是装冷漠么？好歹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你这些不成？

　　可不看还好，一看见面前幻雾飘渺的空地，沈长温脑里便浮现出一些模糊字样，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画面。

　　东丘江家共有四脉，分别是云，鸿，司，浊各脉，江家四峰属云脉峰最为清幽独特，前山有幻雾将遮不遮，后山有梅林其华灼灼。大殿并长廊以及偏殿共有三殿，以沈长温和江不疏的离得最近。梅林之中还有一泉曰共生，有调养生息的功效，十几年来，各处的女弟子千方百计想挤进来。因为云脉不仅是家主亲传，而且这家主长得还如此俊朗。

　　但是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这家主确实收过女弟子，却只收过沈长温。

　　进云脉不成，众人便挤进司脉，恰巧这司脉的峰主江无虞又是个来者不拒的，弟子八千也是可以料想。传言说这江无虞与家主长得七分相似，却只是表亲关系，且这二人性格简直是一个冰一个火，两不相容却又两不相厌。

　　沈长温却回忆不起更多，就着脑中零零碎碎的画面，抬起手指着一处云雾遮掩的地方，有些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问道：“师父，我是不是在那，第一次看见你？”
　　江不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面无波澜，依旧清冷如昔的模样，语气冷静得好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初见的时候，你扇了我一巴掌。”

　　“...”

　　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长温听得他如此说，脑里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神情有些复杂。复杂得包含了嘲笑，惊讶，佩服等一系列神色。
　　江不疏十分耐心地帮她回忆：“你被送上云脉来学剑，那时整个云脉除了我皆去驱逐穷奇去了，所以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你。可是你根本不想学剑，当即在柳慵面前，”他顿了顿，在思索什么词比较好用，思索一番，继续说道：“将手放到了我左脸。”
　　沈长温抿起唇，仰起头看他，颇有些怪罪的意味：“这种陈年旧事还提及作何？”

　　一抬眼，就见他盯着自己。
　　正是清晨云雾绕的时候，细碎的阳光穿过层层云投下来。光芒似乎都偏爱他，正好迎风映入他古潭无波的眸中，睫毛细长得像个姑娘，唇色柔和，又无笑意。背后是梅树满山，风过之间，瑟瑟作响，酝得万树深情。
　　天光万顷，红尘有幸。
　　这种男子怎么能现于世间呢？
　　仙人不该出现在世间的。

　　江不疏未能读懂她的目光，眸中微光明灭几番，移开眼，仿佛山河沉寂似的开口：“你可还记得柳慵？”
　　沈长温老实地摇头。
　　“我不记得，但是你可以告诉我啊。”
　　江不疏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她，看着她澄澈的目光更是不愿说出口：“自己会想起来的。”

　　从前的日子几经漂泊，你记起也好，不记得也好，我只求你的目光不要再沉默复杂，不要再自己一个人闯生死关，不要再自己一人抗下所有罪责。

　　但事实证明，一月以来，沈长温除了炼妖和基本的生活，其余什么都记不得了。
　　江不疏：“记得怎么做饭吗？”
　　摇头。
　　江不疏：“记得怎么用剑吗？”
　　摇头。
　　江不疏：“记得怎么写字吗？”
　　摇头。
　　江不疏：“记得怎么吃东西吗？”
　　点头。

　　江不疏轻叹一声，将她按在案前坐下，俯下身子用笔蘸了蘸方才磨好的墨：“今天要做的就是学会书画。沈长温不服：“为何？”
　　江不疏握住她的手，将铺平的纸压好：“因为你从前写得一手好字，描得一副好丹青，许多世家子弟还赞你的手为无双妙手。”

　　一身鸡皮疙瘩。

　　沈长温不禁疑惑道：“我上辈子真有这么好？”

　　“不是上辈子，是前半辈子。”义正言辞地纠正。

　　沈长温认输，开始专心地看他如何行云流水，手随他动，眼随他动，不知不觉，一副美人像渐渐显了形。
　　嗯，眉生得好，鼻生得好，眼生得顾盼流连几番婉转，唇也不点而朱，生生一副枕边容色啊。实打实的美人，不晓得江不疏是怎么画出来的。不过终于被沈长温抓住一点把柄，她哪里肯放过江不疏，于是调笑道：“师父，你如此熟练就画了个美人，是不是日思夜想人家姑娘啊？”

　　哪曾想江不疏神色依旧未变，握着她的手也未松开。

　　“这是你。”

　　仿佛惊雷炸响。

　　沈长温无地自容。

　　清冷嗓音慢慢响在耳畔，一点一点擦去所有尴尬，熟练的动作间竟有点老夫老妻的模样：“不用无地自容，你少时也干过相同的事。”

　　她少时究竟做了哪些不堪入目的事啊...
　　沈长温现在只想好好回忆一下自己从前到底干了哪些对不起现在的自己的事。

　　简直是天理不容的废物。

　　江不疏还在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如今你连柳慵是何人都记不起来，更不可能从云脉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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