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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公元916年,耶律阿保机建辽国,称帝,建元神策,此后,契丹立南院、北院,仿宋制立百官,逐渐强大。辽统和二十二年,宋咸平七年,宋辽缔结檀渊之盟。此盟约历来争论以久,但自此后,两国息兵通商,边境平稳。17年后,真宗崩,其子赵桢继位。宋辽继续和平相处。明道元年,赵桢之妹,卫国长公主丧夫,帝秘将其嫁予辽南院枢密使,辽国皇后萧挞里之弟萧延。
宝元元年,景福八年春,辽南院瘟疫横行,此次疫病及易传染,据说一探首即可患病,病人常高热,谵语,全身红斑,呼吸急促,咯血,最后死亡。民间称之“探首妖”,恐慌不已。
枢密使萧延受命总掌疫情之务,抚慰百姓,治疗病患,处理尸体,清洁街巷,发放药品……
随着天气日渐温暖,疫情逐渐控制,民心安定,眼看难关快要渡过,萧延却渐感虚弱。
夜,枢密使官邸。
“此次疫情如此之严重,妾身担心大人废寝忘食终至体力不支,故特请周太医来为大人诊治,既然大人是过度劳累以至正气不兴,还请周太医费心,为大人调制固本扶正之良方。”
“夫人放心,枢密使大人此番为国中疫情之控制如此之尽心,南院上下皆感其恩,圣上与皇后也至嘱小人要详加辩证。”
“对了”,那少妇拿起手边的一只掐金线小袋,倒出十数枚珍珠,白色的珍珠微微泛着柔和的光,难得枚枚大小一致。“太医,这是大宋皇帝赐给妾身的南海珍珠,据说有固本强身之效,您看是否能给大人服用?”
说着递给周太医一颗。
周太医道:“夫人是否允小人带回一粒,详加研析?”
“无妨,就请您带回此枚。”
次日,周太医再度登门。
“夫人,此珍珠经小人取少许研磨剖析,确为上极佳之补品,大人服用,必有裨益,若配上小人的药方,更有益处。”
“那应当如何服用呢?”
“每次一粒,研粉后服下即可。只是和小人的药如何配伍,还须根据药方随时调整,目前这几副药呢……”
少妇微微一笑。
“周太医,医理之事,妾身自是不甚明白,您看如此可好,这袋珍珠,就交于太医,您自行将其与药配好送来,这样省了我的麻烦,您也不必担心用药不当。”
“如此甚好,只是这珍珠如此贵重……”
“我信得过太医。”
晚上,赵慎益坐在窗前,随手做一些女红,静静等着夫君的归来。
南院枢密使萧延走到窗前,自从疫情初起,他就坚持和夫人分房而居,以免自己感染疫病传给慎益,加上忙碌极致,早出晚归,每日只是在窗前和夫人说上几句话而已。
“夫人,今天我喝的是什么药呢?”
“哦,是皇后关心大人的身体,特地请周太医给你调制的补品。”
“是吗,里面可有不寻常之物?”
慎益一惊,手中的织物掉在地上。
见慎益有些狼狈,萧延笑道:“夫人,我都知道了。你将大宋皇上赐你的南海珍珠予我服下,有了夫人的这份体贴,还有这奇珍,萧延自问愧不敢当阿。”
慎益慢慢低头回应:“也没什么,这珍珠,我已带在身边数年,早就想让它们不是闲置而是能派上 用场了。”
“夫人,早些歇息,你最近每日拜佛更加殷勤,但可须注意身子,你的脸色现在看起来好苍白。”
慎益低头:“谢大人关心,妾身会注意的。”
“最近我们见面不多,可是你常常心不在焉呢,可是想弥哥了?这都是我不好,本来是想让你们一起回去的。”
“无妨,我自己要留下的,至于孩子,我应该很快能见到她吧。”
望着萧延远去,慎益淡淡走道佛龛前,再度跪下。
佛祖,我祈求你保佑我,可是,你会保佑这样一个女子吗?衡哥,你能看到我吗?我终于快要等到这一天了——慎益对不起你,但是,慎益不会让你白白死去。弥哥,娘想你,娘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好好的阿……
白色,白色,一片白色。
孝衣,挽联,哭声。
慎益静静跪在萧延的灵前,仿佛入定了一般,听着负责丧礼的南院大王耶律颕一声声号令,行动宛如一个提线木偶。
两天前,南院枢密使萧延暴卒于府中。症候和疫病极相似,先是头痛,然后高烧,咯血,死去。但也有不似,就是病情发展过于迅猛,而且,此时疫情已经接近尾声,萧延的死实在惋惜。
辽,上京。
皇后萧挞里脸色铁青,看着下跪身影,虞部侍郎李位。
许久,方稳住情绪。
“那些珍珠,没有问题?”
“回禀娘娘,珍珠尽皆仔细验过,均为南海珍珠正品,不含毒。”
“不可验尸?”
“枢密使大人的症候与疫病颇为相似,加之大人在疫区奔走多日,如验尸,则很可能殃及他人。而且,考虑目前疫情未可完全控制,最好……”
“怎么?”
“早日……火化。”
萧皇后眼波一闪,终于强自镇定下来。
“好了,继续调查任何可能接近御药房之人,防着周太医自尽。”
“遵旨。”
“传萧肱。”
萧肱,辽三司史,皇后之堂兄,亦是枢密使萧延之堂兄。
行礼已毕,皇后道:“看来,卫国公主不太可能涉入此事。”
“娘娘已经彻查清楚了?”
皇后点头。“李位”。
一直侍立一旁的李位向萧肱行礼,道:“升国公主自出嫁,和枢密使大人相敬如宾;自疫病以来,她也一直关心萧大人的起居。疫病初起,公主她不愿和隆昌县主一起归宋,这可能是有企图,但也可以解释,因为当时,枢密使不愿因私废公,让家眷逃避,圣上和皇后也都希望升国公主留下,以稳民心。据枢密使邸中回报,自萧大人总领防疫之差,公主每日就延长了拜佛的时间,祝祷天佑大辽。而萧大人为了免将疫病传染,两月前就和卫国公主分房而居,两人每日见面时间甚少,升国公主似并无下毒的机会。那珍珠,本是公主陪嫁之物,臣在礼部找到公主陪嫁的礼单,上已查实。因此这珍珠的确在她身边多年,此次,她是全部交给周太医,让他配制药品。所有的珍珠,都已验过,确是无毒。珍珠多日来就一直锁在御药房,卫国公主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不可能再动那些珍珠。而此药在午间服用最佳,一直是太医院煎好直接送到枢密院,其中公主不可能经手,因此就算枢密使大人确为毒,也似与她无关。大人故去之后,三司史大人已将她身边的侍从悉数更换,并派人严加监视,公主并无慌张反常之举动,除了吊唁的群臣,也并未见过其他人。”
李位的彻查算是详细了,萧肱听罢点头道:“所以娘娘认为,枢密使大人或者是死于疫病,或者是有他人直接在药中下毒?”
“我已命李位继续彻查,希望有所获。李位,你退下。”
“娘娘”,看着李位离开,萧肱思忖着缓缓道:“丧夫之痛,且之前几无预兆,这样的打击,微臣觉得赵慎益太过平静了,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仿佛……”,萧皇后心中一凛,正欲开口,侍从通报,南院枢密使夫人,大宋卫国长公主赵慎益求见。
“既然来了,本宫也见见她的言行,看看她是否对此事有什么想法。”
“娘娘,微臣可否隐在一旁静听?”
萧皇后欲点头,但沉吟片刻却道:“算了,本宫一向光明正大,卫国公主毕竟是宋人,万一被她看见你在一旁,反而为外人小瞧了去。你明日再觐见,到时再图对策。”
“臣告退。”
慎益一身素缟,缓步进殿。
“赵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慎益跪下,叩头。
“免礼,本宫已说过,公主乃大宋皇家之女,身份贵重,不必行此大礼,况且现在枢密使刚刚故去,本宫知你心中悲痛,赶紧起来。赐座!”
“慎益不敢,娘娘,慎益中夜求见,实是有一言不得不发,但如说与皇上,恐天威震怒,故求见娘娘,还请娘娘恕臣妾妄言之罪。”
“你但说无妨。”
“臣妾家中的仆从管家,昨日已悉数被带走,以彻查大人之事,据说枢密院中,也有多人被带走。”
“本宫已另派了仆人和侍女去往你府中,可曾到达?”
“谢娘娘天恩,臣妾进殿,不为府中仆从之事,”慎益微微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字字说:“而是斗胆恳请皇上和娘娘,立刻停止彻查大人暴卒一事,尽快将大人安葬!”
萧皇后一言未发,先将粉拳扣在案上,将托盘茶具震得微微跳起,唬得一干侍从纷纷下跪。
“枢密使大人”,萧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安静下来,放缓了语气:“不仅是你的夫君,更是国之重臣,也是我的兄长。此番他于危难之际为国效命,却突然身死,难道你不怀疑,?”
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大,隐隐竟透出金石之感。
闻说萧皇后乃女中巾帼,虽然和自己年龄相仿,但果然高贵又颇有豪气,慎益心中不由赞叹。
“公主,延哥去得蹊跷,皇上亦为之扼腕,已有旨要查清此事,即便你不愿意查,我也要给圣上,给我大辽百姓一个交待,难道,夫人竟恐惧查出真相吗?”
赵慎益仍然跪在殿上,她似已预计到现在的状况,仍是平静地启口:“娘娘,臣妾有一些念头,不知娘娘愿否容禀,待臣妾说完,娘娘若要治罪,臣妾无怨。”
“你说!”
“娘娘,大人一死,臣妾亦是震惊,但昨日,府中和枢密院大批人被带走,已是一片恐慌;臣妾冷眼旁观,却思考起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大人确是被人所害,此人杀害大人原因何在?目的何在?”
萧皇后不禁一愣,自己确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皇后,慎益自思大人为人恭良俭让,平日不见有嫉恨他之人;况且,大人位高权重,身份贵殊,若谋害他,一旦被检,则是灭门之祸,谁又会不顾这一切而痛下毒手?然则,如思大人一旦故去,彻查此事可能造成的后果,慎益不禁锋芒在背,且对于夫君的死因,似乎也若明若暗有了回答。”
“会有什么后果?”
“只要皇上下令彻查,不外乎两种后果。第一,怀疑大人乃臣妾所害。”
萧皇后的眉棱轻轻挑了一下,这女子,竟如此聪慧直白!
“娘娘,臣妾平日和大人最为接近,如要彻查,臣妾必首先不能洗脱嫌疑。若是怀疑臣妾,或发现有关证据,臣妾虽身份鄙薄,但难言辽宋之间,全然不可能再起争端。”
“自檀渊盟后,两国已近三十年和睦相处,可是,对于当初先帝和慎益的父皇之盟约,两国朝中皆有不悦之声,此次若臣妾有谋害夫君之嫌,就可能成为争端再起的口舌,到时生灵涂炭,两国百姓遭殃。而两国近年来刚刚兴起的贸易,则又会功亏一篑,实非慎益所愿。”
檀渊之盟,以宋少量赔款而结束,宋朝庭上下,许多主战大臣多有不满,而辽国中的一些官员,也不悦于辽国兵强马壮却偃旗息鼓之举。不过,萧皇后却知道,升国公主是绝对的主和派,并极力赞成两国贸易,当年也是因此,才结识了萧延。本来皇后心中对慎益存留的一丝怀疑,经这番解说,便也就消逝干净了。
“其二,皇后娘娘,您自思若枢密院中一小吏,抑或是府中一仆自认了此罪,娘娘会想什么?可是想,必对此人继续拷问,查找幕后主使?”
萧皇后沉默,心中却不由承认,确乎如此。
“娘娘,这其二,就是怀疑朝中大臣有图谋不轨者,这一来,便是让朝中人人自危。况且,酷刑之下,难免有软弱之人胡乱招认,到时,岂难保有人蒙冤,酿成亲者痛之事呢?退一步,那些忠贞之臣受到怀疑,岂不让他们寒心?”
轻者痛、则仇者快,萧皇后通晓汉学,已渐渐尝出话外之音。
“娘娘,南院官吏,汉人居多,加之现在疫情仍未消退,如果继续彻查大人的死,必然使更多的人受到牵连,到时一旦出现混乱,后果怕是难以收拾。轻则,辽国南境瘟疫扩散,民不聊生,重责,则汉臣寒心,辽宋结怨,烽烟再起。”
萧皇后的眼光已转为柔和。
“公主,你且平身,坐下说。”
心知皇后已经被说服,慎益谢恩,起身。
“公主,那依你之见,谁会藏此祸心?”
“皇后,臣妾不敢胡妄猜度,只是臣妾自思,大人之亡故,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确被他人所害,此人的目的,恐怕是期盼皇上彻查此事,引起政局动荡,之所以选择大人,恐怕正因为他的身份;二是因染疫病故去,可是有人却借此故意造谣,希望生出事端。”
身份,萧延的身份,不仅是大辽重臣,大宋驸马,更是皇后之兄。萧延一死,皇后悲痛之下,可能行为过激;也可能让皇后对臣子产生怀疑,嫌隙一生,则后患无穷。四年前太后意图废皇上另立新君,虽然被及时阻止,但毕竟母子牵心,去岁皇上又将太后接回宫中,但太后为人狠毒,难保不再兴风作浪;而皇弟耶律重元,虽然在四年前选择效忠皇上,却始终是一个看不透的角色,每每想到他心中总是不安定;朝局看似稳定,其实波涛暗涌,加上瘟疫使国家惶恐,延哥的事情如果处理不当……
思及此,萧皇后竟感到背上激灵,想必是出了冷汗。
会是谁?我已是失了镇定,若非这女子之言,恐怕真的会……
萧皇后取奶茶啜了一口,让自己平静下来,温言道:“慎益,其实,若撇开国家身份,你是本宫的嫂嫂,可是天子皇家,君臣分际,亲情也不得不生疏了。你的话有些道理,但将事情想得过于严峻了,大辽目前国基稳固,断不会因为一场瘟疫或是一个大臣身死而动荡,你的话,我会回禀圣上,再加参详。但你有这份心思,企望辽国稳定,宋辽和平,本宫也甚欣慰,延哥的在天之灵,也必甚幸有你这位贤妻。”
听到皇后提到萧延,慎益起身跪下。
“慎益不敢,慎益进言,为的是辽国和睦,为两国百姓能安享太平。这是为辽,也为慎益之母邦。皇后,夫君的死,其实,慎益深为愧疚,慎益感自己生而不祥,才致夫君有此劫难。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慎益企望皇后将慎益治罪,以平心中之罪。”
“慎益,本宫知道你心中难过,但你这言论,过于荒诞,你且回府好好歇息,我自有计较,对了,我已差人去接隆昌回国,等见到女儿,也许你的心情能平复一二。我知道,丧夫之痛必痛而彻骨,其实,本宫心中也悲痛,只是身在此位,不能随兴罢了。”说着不禁垂泪,“你且退下吧,好好照顾自己。”
慎益叩头告退。
皇后已是深信了此言,却能平静地掩饰内心的波澜,慎益不由佩服起她的镇定风范。
然而,她也知道,将女儿接来,是必免不了的,虽然祈祷过百遍,还是徒劳。
看着慎益的身影消失,皇后唤来侍从:“取一尊镶金玉如意,十二副上好水貂皮,三十六颗金锭,六十根极品红参,赐给枢密使夫人,现在就送到府中。”
“遵旨。”
“还有,今晚我和萧夫人在殿中说的话,如若泄漏一句,殿上所有的人,本宫必不轻饶!”
说着冷冷起身离去。
“举哀!”
又是一阵纷乱的哭声。
南院枢密使的丧礼,基本上是仿照宋制,这是汉人愿意看到的,当两个民族的风俗逐渐同化的时候,纷争是否也能远去呢?
卫国长公主的女儿,隆昌县主萧弥哥,就跪在赵慎益的身边,小小的孝衣还是把四岁的小女孩遮去了大半,隆昌的面庞完全埋在孝帽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见众人都哭起来,便也放声大哭。
父亲去了,以后,没有人像父亲一样,常常抱着自己,骑马、散步、做游戏,没有人会用胡渣和自己闹着玩了。临走的时候,父亲还说要给自己一顶特别好看的小帽子,但是回来的时候,却只有灵堂。
慎益看着大哭的女儿,悠悠叹了口气。
心事袭来,也不禁泪流满面。
萧延不仅文韬武略样样出众,而且和皇上耶律宗真也自幼交好,更是皇后的兄长。他的暴毙引起流言纷纷,朝廷先摆出一幅彻查到底的姿态,将其府中和枢密院的仆从官吏全部拘禁,但不久却又将其释放,定论萧延萘因疫病而亡,下旨赐尽身后荣宠,似乎对他的死因不再华裔。不久,在皇后的授意下,朝廷内大臣的官职开始慢慢变动,皇弟重元也被明升暗降,一切进行得井然有序。赵慎益冷眼旁观,朝中本来潜藏的隐患已经渐渐化解。而此时,皇后才刚刚二十五岁。
一年后。
暮春时节,上京已是彻底温暖起来,萧皇后忙里偷闲,召唤赵慎益母女进宫。萧延在世时,因慎益曾嫁李衡,后又丧夫,皇后并不十分钟爱这位弟媳,据说萧延欲娶慎益之时,皇后表示反对。但自萧延故去,皇后对慎益和弥哥格外亲近,将她们母女接到上京,居于萧家一所单独的别院,并请旨晋封隆昌县主为郡主——萧家虽然为辽国望族,但毕竟非皇家,将萧家女儿封为郡主,已是最大的恩眷了。
本来只是闲话家常,话题自然渐渐转移到孩子身上,萧皇后已有三子,长子梁王洪基、次子洪道、三子洪德。隆昌此时也已经六岁,因经常进宫,和几位王子相与甚熟。萧氏乃辽之名门,为耶律皇族皇后之必出,因此,萧氏一门的这一代,必有一女子将为皇后。北宋之时,朱氏礼学未成,男女大防并无后世那般严格,加上辽本为北方外族,因此,反倒是鼓励萧家和耶律家之幼辈常常接触。
萧延本是萧皇后的兄长,加上这一年多的接触,萧皇后对隆昌郡主的印象甚佳,到了皇子适婚的年纪,皇后可能会将仅小洪基两岁的郡主作为太子妃的人选。这却正是慎益最为担心的。
果然,皇后又提到了隆昌:“洪基最近好像和弥哥闹气了呢。”
“这孩子调皮,想必又对梁王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皇后笑道:“那倒也没有,小郡主前日见本宫的一只红狐皮腕圈漂亮,竟盯着发愣,洪基看出她喜欢,就向本宫讨了来。可谁知……”皇后禁不住笑起来:“隆昌要这腕圈,却是拿去送给了舅舅的小女儿。”枢密使萧惠,乃太后之弟,也是皇后的舅舅。萧惠新近添一小女儿,因生来长得眉目端庄,粉妆玉琢,取乳名“观音”,甚是可爱。那日隆昌郡主和洪基去看这小妹妹,见她穿一件鹅黄色小外衣,便想着如果能搭配一条红色围脖必然更加可爱。回宫看到皇后的腕圈,突发奇想觉得拿来作观音的围脖必然合适——本来也就是有此想法,哪知道洪基真的帮她讨了来。于是她就将这腕圈给了观音。洪基知道隆昌郡主拿了腕圈给别人,心中不悦。
原来是这样,慎益闻听也觉好笑。
“娘娘,弥哥眼看也六岁了,臣妾想,将她送回大宋,学文识礼修女红,这样才配得上皇后封她郡主的美意,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微微一笑:“公主,弥哥在这里不也能找到汉人师傅教习吗?她自幼聪颖,本宫想,不妨让她进宫和几位皇子一起学□□子的几位师傅,学问人品就是在大宋,也属一流,你总该放心了吧?”
“皇后厚爱小女,慎益感铭于心。其实,慎益想送回女儿,乃因为最近曹皇后不慎流产,皇后因此忧郁悲伤,皇兄知道皇后钟爱小女,而且也已逾年未见,所以有意将隆昌接回,以慰皇后丧女之痛。”
曹皇后为名将曹彬之后,自幼和慎益交好,现在不幸丧女,萧皇后也不禁叹息:“你这么一提醒,本宫也想起了此事,既然如此,不如你带弥哥暂时归宋,本宫另备薄礼赠予曹皇后,如何?”
“多谢娘娘,只是夫君新丧未经年,慎益当留在大辽为妥。”
萧皇后点头道:“难得你一片心意,如此,我遣萧惠亲自送隆昌回宋。”
几日后,辽北院枢密使萧惠秘密造访大宋,一来送隆昌郡主,二来也亲自了解两国通商的状况。其时中原有不少工匠来到辽国,无论是农桑水利医药纺织,都带去了先进的技艺,萧惠拟和大宋朝廷商讨,由辽国向大宋提供战马、貂皮、人参,大宋则由朝廷派出辽国需要的工匠和技术作为交换。
这是隆昌郡主第二次返宋,上一次,是因为去岁的瘟疫,因为父亲亡故而回辽。此次再离开辽国,孩子大了一些,也有些不舍。慎益心疼女儿,为了怕伤心,萧惠一行出发之时她狠心未相送,倒是年幼的梁王洪基一直将隆昌送出上京。
“洪基哥哥,上次的事情,娘已经斥责过我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隆昌怯怯问道。
梁王虽只有八岁,个子却颇挺拔了,笑着道:“本来也是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此去路途遥远,你娘又不随行,你多保重。大宋是世间繁华所在,大辽可不能与之相比,但是,这里始终是你的家,记得要回来。到时候,本王为你挑选一样真正的礼物。”
“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的!”小郡主承诺。
这一去,就是两年。
隆昌郡主回宋不久,慎益便坚持搬出宅邸,到圣贝尼寺中带发修行。萧皇后苦劝无益,加上皇上本来也热衷佛事,对此表示赞同,便也由她去了。
重熙九年,此时的梁王已经十岁,正式册立为太子,遴选太子妃也就是日程中的事了。
嫁给西夏王元昊的兴平公主已逝三年,公主嫁入西夏后受冷落,郁郁寡欢,公主未嫁时与皇上感情颇深,因公主之死,辽曾遣使诘问但西夏却态度傲慢。当时辽国境内疫乱横行,无力深究。但皇上始终对公主之死耿耿于怀,又因与宋议和,南境安宁,遂令北院枢密使萧惠秘密操练兵士,要为姊之死雪恨。
因梁王册立太子,萧惠回京庆贺,一夜,皇后突然宣召萧惠进宫。
本来是册立太子的喜事,但皇后却神色僵硬。
萧惠看着面色凝重的皇后:“皇后,难道,卫国公主当真不同意?”
皇后摇头:“如果是不同意,倒不出本宫的意料,可是现在……唉,我应当想到的。”
“难道,事情出现什么变故了?”
“公主说,隆昌根本就不是延哥的女儿!”
“皇后……”萧惠也被这消息震惊,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有可能,公主在李衡故去后,很快再嫁,可能就是因为有孕在身。我刚刚差人查了,公主出嫁是在重熙三年四月初,于十一月初生产,之间间隔了七月多而已。”
“难道,郡主竟是李衡的女儿?”
“慎益说,弥哥确是李衡的遗腹女,李衡故去时,她已有孕在身。”
“可是,公主当年嫁给李衡是不得已,他和延儿其实早就互相钦慕,会不会……是她不愿隆昌郡主为太子妃,故意找的托词?因为当年,婚期急促,我也曾劝阻过延儿,但他坚持急急迎娶公主,似乎已知道公主有孕,如果那孩子不是他的骨肉,延儿岂不是……”
皇后叹了口气:“延哥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一旦认定的是,是更改不了的,他对公主的痴心再明显不过,即使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也可能为了公主隐瞒。而且,这并不是公主的拒婚的托词。”
“那,她拒婚的理由是?”
“公主说,因为她是再嫁之身,所以孩子的身份必然招来非议。而且,她并非由两国皇帝正式册封赐婚,并不能为郡主带来高贵的身份,反而会有污点。本宫细想也觉得有理。当时你不在上京,我本想等你回京后再祥商太子妃一事。但今日公主突然求见,请我去圣贝尼寺,向我坦诚隆昌的身份,并说自己当年活下来,是因为自己一死,必然会使朝中对延哥的死产生猜度,使辽宋矛盾。现在郡主已经回大宋,延哥的三年祭日在即,回想两个夫君都死去,她觉得自己是罪孽之身,希望能够正式出家,以绝凡尘。”
萧惠点头:“也许,公主虽然身份贵重,但真的不祥。”
“延哥在世时,本宫并不喜欢这公主,但后来交往之下,本宫发觉,其实慎益是一个聪慧贤德的女子,延哥这么爱她,也有延哥的道理,现在事情这样,本宫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你以为如何。”
皇后虽因隆昌郡主的身份不悦,但显然有偏袒卫国公主之心,略一思忖已经有了计较:“皇后,臣看,不如就准许公主之请。”
“可是,公主尚年轻,从此青灯古佛,还和女儿两地阻隔,岂不令人叹息?”
“皇后,公主的心境,臣也能猜度一二,想来延儿逝世,她已断无再嫁之心。但是,如果让公主在大辽出家,则不免招致议论,小人可能妄自以为此乃皇后所迫。两年前,卫国公主借故将隆昌送回,可能已经有了要向皇后坦诚的准备,此时她说出一切,其实臣明白,皇后也不知怎样处置最为妥当。因此,臣愚见,既然小郡主已经在大宋,不如让卫国公主归宋,一来,让大宋的皇帝决定公主的将来,如果是大宋皇帝准公主削发,那自是无可厚非;二来,公主和小郡主母女团聚,或许就绝了这念头。现在延儿已然不在,小郡主又不适合选为太子妃,他们在辽在宋,其实差别不显。”
“不错,那就如此处置,弥哥的郡主封号也不去除,这样事情就不会张扬。只是这样一来,就要和他们长期分别了。”皇后自失地一笑,“不知为何,对弥哥,本宫还是……”
“皇后仁爱,皇后如果想念小郡主,尽可嘱她来小聚,您对此事不加追究,卫国公主必感铭于心,又怎会阻你们相见?”
萧皇后闻得此言,已是面色霁和:“舅舅,如此一来,家里的近支中,只有选观音为妃了。”
萧惠闻言,急忙行礼:“谢皇后抬爱,只是观音刚刚三岁……”
“那也只能如此,其实洪基也还年幼,只是先订下名分而已,观音住到宫中,有本宫照料,尽可放心,你们也不妨常来探望。册妃大典就等到明年,先教授举止礼仪,这个大典,也要充分准备,操办得风光。舅舅,虽然萧家和洪基年纪相仿的女子不少,但本宫最喜欢最放心的,也就是观音了。”
萧惠是何能精明,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萧家世代乃皇后所出,当今太后便是皇后的姑母,萧惠的姐姐。但皇上自幼跟随齐天皇后,感情甚深,太后得到权利,便逼迫齐天皇后自尽,并大兴冤狱,时皇上年幼,性格软弱,不能阻止,但和生身母亲却存了芥蒂。后来太后意图废帝,失败后被囚,现在,虽然皇上免去太后之罪,奉养如初,太后却仍有蠢蠢欲动之念。皇后虽为太后家族所出,却对太后之行为颇为不满。因此,虽同出萧家,却分了太后、皇后两派。在太子妃的挑选中,太后想选自己的亲信之女,皇后自然反对。现在,萧延之女不能为太子妃,选忠于皇上的萧惠之女,也是唯一可靠的办法了。
萧惠于是躬身谢恩:“既如此,谢娘娘,臣会尽力准备。”
萧延告退,已是丑时,皇后拿起毛笔,毛笔却不听话地滚落,宫女要捡起递给皇后,皇后濡墨在面前的白绢上写下“观音”二字,不期然想到自己的腕圈,心中浮起感慨:“册立观音,也是天意。”放下毛笔准备回寝宫,却发现白绢上一点血迹漾开——原来,毛笔落地后开裂,竹子绽开,竹丝划伤了自己的手指。
不期然地,心中微微颤动:难道,选择观音为洪基的太子妃竟是终究不妥吗?
注:
1. 我个人对檀渊之盟持肯定态度,公主是虚构的,名字有些奇怪,但古代公主有记载的名字都不脂粉气,仁宗登基前,本名“受益”,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其实宋代是没有和辽和亲的。“探头病”是明朝时北方流行过的,借来使用。萧延是虚构的人物,是小说中第一个萧皇后的弟弟,辽官制仿宋,枢密院是管理军国要政的最高国务机构之一,枢密使的权力与宰相相当。辽分南、北两院,北院契丹人多,南院汉人多,所以南院官吏的低位相对低。
2.文中的时间按照宋朝年号+辽年号同时排列
李位是历史上有记载的,其父李继成。他的曾祖父李无裕曾任辽兴军掌书记,祖父李审瞨曾任安次县令,父亲李凝曾任卢龙军观察判官。李家家世显赫,李继成不是在南京的中央机构任职,就是任南京的地方官或财赋官。李继成的夫人是辽代汉人大臣马得臣的长女,李继成有子二人,长子李宅相先他而逝。次子即李位,重熙十一年(1042)任知北安州(位于今河北省承德市西南),后任大定少尹、永丰库都监等官职。文中的时间是重熙七年,此时李位的官职无历史记载,随便杜撰了一个。
3.卫国公主:宋代公主的称谓:皇帝之女是公主,等皇帝崩了,公主就是现任皇帝的同辈,称长公主,现任皇帝再崩,公主为皇帝的长辈,称大长公主。卫国公主历史上有记载,先封卫国公主,后来封升国公主,和仁宗是一母所出(宸妃李氏),后来仅记载出家了,和小说情节吻合度大。
4.辽国皇后这个群体还是很有意思的,契丹可能因为是北方外族,女子都很有性格,辽国历史上的皇后,很多都比较有名,有魄力、有主见,不让须眉。
5. 本节中,又牵涉到一些历史人物。
首先还是萧家的问题,实在是复杂。辽兴宗的父亲,也就是圣宗,其皇后为萧氏,小名菩萨哥。这个名字有些奇怪,但是古代取小名都很有性格,特别是少数民族,比如唐代长孙皇后的小名就叫观音婢,呵呵。这位萧皇后史载很贤德,但是无子。当时宫内有个名叫萧耨斤的妃子,生子宗真,被皇后收养,这就是后来的兴宗皇帝,皇后待宗真如己出,母子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圣宗崩后,兴宗皇帝继承了皇位。辽国的嫡庶之分不像中原,萧耨斤于是自立为皇太后,并且摄政,此后萧家又层出皇后,画了一个图,希望能说清楚:
萧和→女儿萧耨斤(兴宗母亲,后为钦哀皇后)
萧和→长子萧孝穆→女儿萧挞里(兴宗皇后)
萧和→五子萧(孝)惠→女儿萧观音(道宗皇后)→儿子耶律浚(太子,后被废)→天祚帝
萧和→→→曾孙子萧德温→女儿萧坦思(道宗第二个皇后)
萧和→次子萧孝先→→→曾孙女萧夺里懒(天祚帝皇后)
萧和→萧知微→女儿(耶律浚妻,太子妃,追封为贞顺皇后)
从中可以看出,辽后期的皇后基本上都是从萧和一族出来的。但是辈份已经彻底乱套了。萧耨斤是萧挞里的姑姑兼婆婆;萧挞里是萧观音的婆婆兼堂姐;萧观音是贞顺皇后的婆婆兼堂姐;贞顺皇后又是萧夺里懒的堂奶奶兼婆婆……太复杂了啊,而且总是近亲结婚,基因必然会越来越差的啊。
6. 公主这个封号在古代管制是很严格的,从唐代起,皇帝的女儿称公主,太子的女儿称郡主,县主是王爷的女儿。《包青天》中,太后有收义女的癖好,公主就因此特别多,但实际的情况并不如此。萧延不是王,女儿封县主是很大的恩典,再封郡主就是特别的荣宠了。
7. 耶律洪基的皇后萧观音是辽国历史上著名的女诗人,才华横溢,但是后来因被奸臣陷害,诬陷其红杏出墙,不仅自己被赐死,连儿子(太子)和家人也受到牵连。所以,当被册立为太子妃时,小说中的萧挞里被加上了一些不详的预感。
8. 兴平公主是兴宗的姐姐,辽国的兴平公主,是辽兴宗的姐姐,姐弟俩感情深厚。兴平公主嫁给拓跋元昊(李元昊)。婚后两人一直相处得很不愉快。兴平公主生了病,元昊既不前去探望,又不告知辽兴宗,兴平公主长年抑郁,愁闷难解,黯然辞世。辽兴宗为此伤心不已,他派耶律庶带着自己的诏书去谴责拓跋元昊,辽夏同盟从此产生裂痕,后来摩擦不断升级,最终导致了1044年的河曲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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