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

作者:米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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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上路,如月与两个粗使丫鬟杏儿、柳莺并坐一辆车。如月虽然生性少言寡语,毕竟三人年纪相仿,处了一路,便熟络起来。
      杏儿尤其能说会道,听如月提起欲在针线上谋个差使,点点头道:“针线上管事的周婆婆倒是个好说话的人,跟着她吃不了大亏,只是针线上的要进里边可就不大容易了。”
      如月笑笑,说:“我只图个安稳,可没有那些个念头。”
      “也是。进了里头看着光鲜,也未必好,像前些日子进去的同喜,没几日就给撵了出去,听说如今她家里人也不给她好脸色,整日要死要活的,那倒不如外院的自在了。”
      柳莺在一旁问:“我听人说同喜给撵出去是因为偷了吴昭训的一个镯子,是不是真的?”
      “哪儿啊!”杏儿压低了声音,“她是不知因为了什么,冲撞了孙婆儿,你想想,那还能有她的好么?”
      “噢!”柳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呢,同喜挺老实的人,从来没听说她手脚不干净过,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杏儿叹了口气,“她老实归老实,脾气却是挺倔的,要不怎么会顶了那个老婆子呢?”转脸见如月怔怔地听着,便跟她说:“你记着,往后进了府,那个孙婆儿是头一个不能惹的。她是吴昭训的奶娘,吴昭训从小跟着她,一日也离不开她,带着她入了王府。这些年王妃身子不好,府里的事都是吴昭训管着,她自己倒还好,身边这个婆子却不好相与。”说着冷哼了一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下人,有了几分体面,作践起人来倒比谁都狠。”
      柳莺慌忙冲她摆手。
      杏儿朝如月看看,扮个鬼脸说:“这儿就我们三个,谁还会去告诉她了?”
      柳莺笑道:“你就是这张嘴太冲,要不早进里头去了。”
      杏儿却说:“我也不稀罕攀那个高枝儿。”侧过身仍对如月说:“你要是遇见孙婆儿,就老实躲在一边。她那个人倒是顶好认的,又瘦又高——”
      柳莺插了句:“像个竹竿一样。”
      杏儿拍着手大笑,“对极了,她还偏爱穿绿的,可不活脱脱一根竹竿?”
      如月听着她们说的,想像那婆子的模样,到底也忍不住乐了,三人笑成一团。
      等止住了,杏儿才又说:“除了孙婆儿,再一个不好惹的是郭良娣。”柳莺说:“她虽脾气不好,不过咱们这些外院伺候的,本也到不了她跟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话,天色已经晚了,此时离京城还有半日的路,也不忙赶。当地的官员早安排了宿处,安置下来,三人又同在一屋。
      晚饭后,玉秀赶着来看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咛如月两句:“明日就进府了,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造化。府里规矩大,千万自己小心。”便匆匆去了。
      杏儿惊异地问:“原来你认得玉秀?”
      如月心想,这里面的事还真不好解释,只“嗯”了一声,含糊过去。
      次日午后,端王车驾回到京中。如月这两天已听说过,端王府是在城东澄清坊的金鱼胡同,这时杏儿她们都不再说话,只听马蹄历落,车轮隆隆,便觉得一股莫名的威赫迎面扑了过来。
      端王的车驾由正门搭起的木鞍桥直驶入内,下人们坐的车停在角门外。
      如月下了车,往两旁看了看,仿佛不到头的府墙,想是这一座端王府将整条胡同都占了。这时有个小太监过来,指着她对刚从门里出来的管事婆子说:“这是新来的,让她先安顿了,再听吴昭训示下,给安排差使。”
      婆子应了,领她往里去,杏儿她们也跟着一块走。
      进门往西北绕,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浓密的樟树枝叶从两旁高高的墙头探出来,沙拉沙拉地在风中轻响,偶尔也能望见楼阁的一角飞檐。
      夹道走到尽头是间院落,横七竖八晾着好些衣裳,里面有两行平房,婆子领她到最西面的一间,告诉她:“你先在这里住下,等安排了差使再说。”又带她领了铺盖。
      那屋里有四张铺,两张上已经有人,却都不在,想是当差去了。如月才放好铺盖,杏儿就进来了,告诉她:“我住在东面第三间,你这里的人既是都不在,先去我那里说话吧。”
      如月到了杏儿房间,柳莺也进来了,她本是厨下伺候的,带来几样小点心。三人坐了,边吃着边说闲话,却毕竟不能像在外面那么肆无忌惮,无非说些谁手绢上绣的样式新,谁头上插的花色儿好。
      话题转来转去,又转到出门的事,杏儿说:“临出门之前高兴得那样,旁人羡慕得那样,等出了门,上路就在车里,老厚的棉布笼子捂着,进了门,一样的屋子一样的地,我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了。”
      说得柳莺也笑了,却道:“毕竟出去透了口气,再说,外头总比府里自在些。”顿了顿,又提起:“可我从出门到回来也没明白,王爷巴巴儿地去趟山里做什么?”
      “这事儿,”杏儿冲两人招招手,让她们都凑近些,方低声说:“我听到了一点儿,说王爷是去……”
      一句话没完,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响,婆子们在招呼什么人:“侍琴姑娘,今儿怎么有闲到这里来?”
      如月听这称谓,揣度着必定是个有头脸的丫鬟,那人答了句什么,说话声音却不高,听不清楚。杏儿走到门边看了看,回头笑着说:“如月,找你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就有个婆子进来叫了如月去,带她进了东首的屋子。炕沿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穿浅蓝绫袄的女子,如月乍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不由愣了愣,这女子肤色极白,穿的衣裳颜色也淡,初初望去,竟如冰雪垛出来的一般。
      开口时,声音也极淡:“你就是如月吧?”又问:“听说你针线上很来得?”
      如月答说:“乡间的粗活儿,会做一点儿罢了。”
      侍琴“嗯”了一声,对坐下首的一个婆子说:“那就这么定了吧。府里规矩多,你慢慢教给她。”稍停又添了一句:“她新来,别让她上里头去。”
      那婆子生得笑眉笑眼,看来十分和善。听了侍琴的话,答说:“这我自然知道。”
      侍琴款款地站起来,走到如月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目光却也是淡漠得仿佛带着一丝凉意。
      “往后你就跟着周婆婆,凡事多上点心。”
      如月福了福,答声:“是。”侍琴只摆摆手,便径自去了。
      如月转回身,又给周婆子行了一礼。周婆子笑着打量她几眼,赞声:“好齐整的模样。”又问她在哪个屋安置,会干些什么活儿。末了领她到旁边一间屋里,指了个二十三四岁、肤色微黑的丫鬟跟她说:“你就先跟荷香好好学起来。”
      荷香看来也是个好相处的,当下又拉着如月说了好一会儿家常。
      等如月回到自己房里,杏儿过来问了问经过。因提起侍琴,杏儿便告诉她:“侍琴如今在吴昭训身边伺候,可其实她在这府里头,比个娘娘都不差什么,王爷都不当丫鬟看的。”
      如月纳闷:“为什么?”
      杏儿是最爱说这些闲话的,见这屋里旁人都还没回来,便挨着如月坐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原本是从小贴身伺候魏姑娘的人。”
      魏姑娘是谁?如月眼波闪了一下,却没问。反正不问杏儿自己也会往下说:“魏姑娘那事儿到底前后怎么一个经过,里头的人嘴紧,我们外头的越发不知道。都说魏姑娘是个神仙样的人物,你看侍琴那说话举动,当然跟魏姑娘差得远,可据说也有她两分意思,你就想想她吧!也不知王爷打哪里找了她来,也没名没份,王爷当露珠儿似的捧在手里,可惜没福,才进府一个多月就去了。王爷伤心得什么似的,听说差点出了大事。侍琴就是她带进府里来的,后来王爷把她放在吴昭训屋里,可谁敢拿她当丫鬟使唤?连吴昭训也只得另眼相看的。”
      “原来是这样。”如月低声自语,眼睛望着窗纸,阳光映着院子里晾的衣裳,在风里轻轻地飘着,倒像几双蝶儿在飞。
      杏儿随手拿了个杯子,自己倒了水来喝了几口,又说:“刚不是提起王爷这趟出门的事儿么?我听说,”她直附到如月耳边,“王爷把她的灵柩在府里停了三年,这趟就是葬她去了,那地方说是她临去时嘱咐的,所以也没什么景致的一处山岗,王爷倒巴巴儿地……哎,如月,你发什么呆呢?”
      如月让她在肩上推了一把,兀自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掩饰地说:“没,没什么。”见杏儿不大相信的神气,便又说:“真没什么,只是想起在家里的时候,这时分该给小弟预备晚饭了。”
      杏儿听了这话,神情也是一黯,再不说什么了。

      次日早起,荷香领着如月到了绣房,与婆子丫鬟们都认得了,便派了活儿给她。先不过是缝补些下人的衣裳,如月不几日就做熟了,荷香看她手艺果然好,偶尔也将上房的衣裳派给她,也一样做得完满,后来便专做上房的活儿了。旁人看她心灵手巧,人又安静不惹是非,自然都与她相处得好。
      转眼入了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这天晚晌,荷香向厨下要了热水,叫了如月过去一块洗澡。
      如月解了衣裳,先帮荷香擦了背,荷香从浴盆里出来,如月又往里添热水。荷香见她只穿了个红肚兜子,项间用红绳系了一只小小的玉蝉,比一节拇指还细巧,翠生生地卧在她胸口,忍不住笑道:“好精致的玩意儿,谁给你的?连洗澡都舍不得摘。”
      如月怔了怔,方明白过来,手指捏着玉蝉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娘给的。”
      荷香没听她提过自己的身世,便随口问:“你娘现在家里?”
      如月摇摇头,“我娘去了三年了。”看看胸口的玉蝉,又说:“就留给我这么一个念心儿。”
      荷香不想会戳到她伤心处,心里歉疚,忙说:“水要凉了,你快洗吧。”自拿了手巾过来替她擦背,见她仍旧神情凄然,不由叹口气说:“咱们都是一样的命。我七岁就进了这府里,再没见过老子娘,如今连他们在不在了都不知道。”
      如月知她被自己勾起了心事,撩起一瓢水浇在肩上,微笑道:“你也别难过了,反正好日子就在眼前。”
      荷香不解,“什么好日子?”
      如月抿嘴一笑,“我都听说了,二门上的刘采已经和里头求了想要了你去呢。”
      荷香顿时红透了脸,恨声道:“必定是杏儿那个多嘴多舌的小蹄子传的!”又小声说:“里头还没答应呢,你可别再跟别人说。”
      “知道。”如月一边答应,一边舀水洗着头发。
      荷香见那乌黑发亮的头发粘在她肩头,越发衬得她的肤色细白,又被热水蒸得透着红晕,不禁叹道:“看你这生得,真正是个千金大小姐的体格儿!”
      如月微红了脸,“你就取笑我吧!”舀起一瓢水就要泼,却被荷香一把抓住了手,握了握,笑说:“这手又不像了。”
      如月一怔,细细端详,这手从前做惯了粗活,自然不免粗糙。
      “原是,”她将手泡进水里,“我本就是个乡间的粗丫头。”
      荷香却说:“你啊,就是生错了人家。就拿咱们府里来说,吴昭训的样貌我看比你还差着一大截呢,可人家的爹爹是当朝顾命。你要是也生在那样的人家,如今府里这几个娘娘准是谁也比不上你。”
      如月先默不作声,忽然抬手将水拨得“哗啦”一声,“这话说得,我哪儿有那个福分?”
      一时两人都洗完,拾掇干净,有个婆子来寻了荷香去,如月便自己端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打散着头发,披在肩头晾着,拿了针黹箧子补自己的一件衣裳。天已长了,这时分日头仍悬在西方,映得半天流金,像铺开的一大片彩锦。蓦地里“吱”地一声脆鸣,抬头看时,正见一只雀儿掠过墙头。她顺着望去,墙那边,高阁老树,在夕阳里威仪森森。
      转回脸,却见周婆儿抱着一个包袱进了院子。
      “荷香哪儿去了?”
      如月说:“后头李婆婆叫了她去,这会儿不知在哪里。”
      周婆子“哟”了一声,“这可不巧,我家里也有急事儿呢,偏郭良娣赶着要这两件衣裳,下午已经来催过一趟,我说了晚晌一定给送去,这要不送去,明天可有的脸色看了。”
      如月往肩上摸了摸,头发已经干了,便说:“那我替你老走一趟就是了。”
      周婆子迟疑了一下,“这行么?”
      如月笑道:“左右就是送两件衣裳,有什么难的呢?”
      周婆子想了一想,点点头说:“那就这么着。”便叮嘱了她几句,把包袱交给她,自去了。
      如月进屋里拢了头,也不盘,只打了一根粗辫子,便拿着包袱往内院走。按周婆子教给的,在角门寻了个小丫鬟,让她领着往里走。一条粉墙掩映的石子小径到头,折向东,过了一扇垂花门,里面清溪曲绕的一个小园子。再往前,拐过了假山,才见房舍。如月第一次进到这里,迎面而来的景致各不相同,她也不敢十分留意去看,只得匆忙扫过。
      走了一阵子,小丫鬟忽然沿着墙边站住了脚,朝她摆了摆手。如月忙学着她的样,也避到一旁。只见几个人从游廊那头拐出来,却并未朝这边来,远远地走过去了。如月也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只隐约瞧见当中那个穿绿袄的妇人,极瘦极高,心头一动,便猜想那大概就是杏儿她们提过的孙婆儿了。
      等那簇人走得不见了,小丫鬟才又往前走,进了一片梅花林,虽不是开花时节,梅树骨干清奇,仍叫人觉着鼻端浮着暗香一般。如月心想,这样好的一片林子,不知到了开花时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冷不防听小丫鬟说:“那就是了。”顺着她手指的,出了梅林,一东一西各有一面影壁,掩着后面的院子。小丫鬟指了东面说:“那是吴昭训住的。”便领如月往西面来。
      绕过影壁,小丫鬟正要跟门上的小厮说话,忽然里面的丫鬟们都往外跑,说:“良娣回来了。”小丫鬟忙一拉如月的袖子,两人退在门边站了。
      不多时,只听脚步杂乱,一群丫鬟拥着一个贵妇过来了。如月自然不敢抬头,只看见当中那幅豆绿绣金的裙子,款款地从面前过去。
      眼看就要进门了,那裙摆冷不丁一颤,突然有人“呀”地惊叫了一声。
      丫鬟们忽地一拥而上,纷纷问:“良娣,怎么了?”
      却又半晌不听人言语。如月只觉得有人死死盯着自己看,越发不敢抬头。过了许久,方听悉悉嗦嗦一阵衣衫轻响,一群人进院子去了。
      如月这才深深透了口气,只觉背上泛凉,想是出了冷汗被风吹的。
      忙和小丫鬟找门上交代了事情,小厮上里面去转了一转,领了个头脸整齐的丫鬟出来。如月此时只想早早离开,交了包袱便转身往回走。
      才进梅林,就听见身后有丫鬟追着过来,喊:“针线上的,等一等!”
      如月想作没听见,身旁的小丫鬟扯了她一把,说:“叫你呢。”只得站住了。
      “你走得可倒真快!”那丫鬟追得气喘吁吁,十分没好气,“良娣叫你回去问话呢。”拽了她便走。
      进了院子径往东厢走,丫鬟挑起帘子,便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这味道很有几分熟悉,却不及细辨。如月进了屋,也不敢抬头,只望见炕沿中间垂下的豆绿裙摆,便在那下首跪了,口中称:“奴婢如月见过良娣。”
      上头却半天没动静。如月只管垂首跪着,好一会儿,才听茶碟轻响。
      郭良娣吃过了茶,又洗了手,接过丫鬟递上来的热手巾慢慢地擦干了,方问了句:“你是几时进府的?”
      “二月初十。”
      “二月初十……”郭良娣正沉吟,侍立在旁的一个大丫鬟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郭良娣一挑眉毛:“我说呢,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又问:“谁弄你进来的?”
      如月心知这话不好答,正犹豫着,郭良娣冷笑了一声:“凭他是谁呢!”却又不追问了。只冷冷地盯着她看:“怎么又把你放到针线上了呢?”
      如月说:“奴婢只有针线上还来得……”
      “哦。”郭良娣便叫丫鬟拆了她交来的包袱看,才一上眼,就变了脸色:“我明明要的是连烟锦,怎么又用的云锦?这花样儿更错得狠,说的是百蝶穿花,却拿一件大百花来充数!有这么蒙混差使的么?”说着便连包袱带衣裳往地上一掼。
      丫鬟们忙劝:“良娣别生气,看气坏了身子。”又催如月:“良娣问你话呢,这是怎么当的差?”
      如月只得说:“这两件衣裳奴婢原不曾经手过,奴婢只是交了来,怎么回事还得问问周婆婆。”
      郭良娣哼了声,向两边说:“你们听听她说的话。”丫鬟便叱道:“既是你交来的,便是你的差使,你怎么能推说不知道?”
      “都进府这么久了,还这么不懂规矩。”郭良娣凉凉地说了这么一句,突然拍了下案几:“来人!拖她出去,抽四十鞭子,叫她知道知道规矩!”
      谁也没想到郭良娣发作得这样厉害,连满屋的丫鬟们都愣在当场,想劝也不敢劝。
      如月脸色煞白,想要分辩,却已被人架起胳膊,拖到了外面滴水檐下。早有人端了条凳过来,将她按倒上去,撩起衣裳。到这地步,如月心里已空空荡荡,如木头人一般任他们摆布。
      正这时,门上小厮急急忙忙地进来,站在堂屋门边喊:“王爷来了!”
      行刑的人听说,忙又放下如月,将她架到一边。跟着郭良娣领着丫鬟们迎了出去。
      不多时,一群人拥着端王进来,郭良娣在旁边又说又笑。进门的那一瞬间,端王无意地朝如月这边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轻轻一碰,端王已经进屋去了。
      如月只觉得那两道目光掠过时冷漠得有如空无一物,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

      端王进了屋,靠东璧坐在炕上。郭良娣命丫鬟们端来水盆一应,服侍他洗了脸,方倚着他坐了。
      一时上了热茶果盘,郭良娣见有打了片的苹果,便捻了一片过来递给端王。端王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忽然问了句:“外面那个丫鬟是怎么回事?”
      郭良娣一怔,盱着端王的神色,陪笑道:“她原是针线上的,活儿出了错,又不守规矩,我命人教训她。”
      端王听了,便没有言语。
      郭良娣见他神情飘忽,似乎在想什么,可又揣摩不出来。
      此时天色已暗,外面乌沉沉的。院子里行刑的声音杂着痛极的呜咽透过纱窗传进来。郭良娣本是三天两头心里不痛快就责打下人出气的,这样的声音早就听惯了,然而不知怎地,此刻却心底一阵发寒。
      忍了一忍,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要是王爷觉得责罚得狠了,那……”
      “唔?”端王惊醒过来,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淡然一笑,道:“既是犯了错,自然该责罚,这些事情你自管处置。”
      郭良娣听他声音温和,这才透出一口气,将身子挨紧他,叽叽咕咕地说起家常话。端王握了她一只手,心不在焉地听着。
      因提起靖王妃的生日快到了,她是端王的表姐,素来与郭良娣交好,自要备份厚礼,问起端王的意思,端王只不作声。问了两遍,郭良娣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冷不防右手一紧,郭良娣吃痛,“哎哟”了一声,端王这才缓过神来。低头细看,那白净的手背上已被捏出淤红的指印来,不免歉然,轻轻抚着她的手说:“想着朝中棘手的事情走了神,倒让你疼着了。”
      郭良娣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欲怒不敢怒地嗔道:“王爷人在我这里,心也不在。”
      端王一时未响。院子里静了下来,想是行刑已毕,屋里更显得安静。他似乎又走了神,默然片刻,转脸忽见郭良娣依旧撅着嘴,这才笑说:“别委屈了,你不是一直喜欢那盆翡翠松景么?我叫人拿给你。”
      “真的?”郭良娣听了这话,立时脸上放出光来,一转念,却又偎着端王的臂膀,小声说:“王爷此刻说的话,出了这个门就该忘了。”
      端王大笑,“好好,我现在就让人拿去。陈明——”
      陈明听了吩咐,径往端王住的延德堂来。因那松景是玉秀收着,便寻了她来,拿钥匙开箱子。
      玉秀诧异:“大黑天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一面开了箱子,把用锦盒装了的松景拿出来放到桌上,打开查看一遍,又说:“郭良娣想要这个好几回了,明里暗里都说过,王爷一直没答应,怎么今儿又松了口?”
      “这个缘故——”陈明左右看看没人,悄悄地把如月的事情告诉了她。
      “哟!”玉秀懊恼地跺了跺脚,“这事儿闹得!我还特意叫人嘱咐过周婆子,别让如月往里头去,怎么到底还是招惹了那位呢?”
      陈明叹了口气,“唉!四十鞭子……如月这回苦头吃大了。”却又说:“今儿王爷这行事也叫人看不懂。咱们都跟了王爷这些年了,郭良娣那院里成日骂人打人,你听王爷问过半句没有?没有吧?可今儿王爷他就问了!我在旁边瞧着,郭良娣的脸色都变了。可问了之后呢,他却又不管,依旧任着闹去。你说这是为什么?”
      玉秀怔了半晌,才说:“王爷这是为什么,你问我有什么用?”将那锦盒包起来,递给陈明,方叹口气:“我只怕这才开了头儿,既已叫那位看见了,往后……”
      陈明怔了怔,心知这话再说下去,玉秀又要数落他,忙拿了包袱出去。他提了灯笼,沿着游廊往前走,两侧树影悄悄,在月光里微微地晃着。不知怎么,初见如月时,她的模样又浮上来,那一双如水清泓的眼眸似比眼前的月光还要澈透,含着楚楚的怯意……再想起她此刻的境遇,确实也感觉歉疚,不禁唉地叹了口气。
      冷不防肩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发什么愁呢?”
      陈明只一听这声音,便满脸堆起了笑,转过身恭恭敬敬叫声:“师傅。”正是端王府管事大珰赵如意。
      “怎么回事儿?说给师傅听听。”
      陈明却不想提,抬了抬手里的包袱,推说:“徒弟赶着给郭良娣送东西去呢,去晚了徒弟又该挨骂了。”
      赵如意皱起那张白胖老太太似的脸,嘿嘿干笑了几声,突然抬手照着陈明脑门就是狠狠一记:“你个小兔崽子,敢拿郭良娣来压你师傅我了?去晚一会儿能剥了你的皮?再说了,这会儿你没工夫跟我说话,刚才倒有工夫跟玉秀说那么半天?”
      陈明心知赖不掉了,只得又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当初回到府中,赵如意听说如月的事情,便把他叫去,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说他这事没有办成后患无穷,落进别人耳朵里那就等着倒霉。眼下又提起来,陈明心中惴惴,边说边不时地从眼皮底下窥着他的脸色。
      赵如意倒没有骂他。听完沉吟一会儿,问了句:“你说过,那个如月很像前头没了的魏姑娘,是不是?”
      “像!”陈明语气重重地说,“像极了,当然她不如魏姑娘气派,可那眉眼,真想不到天下竟能找出那么像的人来,师傅你要看见就知道……”
      赵如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问你那么多!”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库里还有上回靖州供来的伤药?”
      “是。”
      “你明天送一包去给她,就说我给她的。”
      “啊?师傅你不是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陈明咽了口唾沫,答声是,又涎脸笑道:“师傅,你的心思快跟王爷的心思一样难猜了……”
      话没说完,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叫你没上没下地瞎比方!”赵如意骂完,却又一笑,“小兔崽子,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吧。揣摩王爷心思的道道儿要是那么容易都让你学着了,我就该倒过来管你叫师傅了。”

      如月受了重刑,由背至胫,竟无一点好处,早疼得人事不省,如何让人弄回外院自己房中也全然不知。昏沉沉地直到后半夜,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黄,瞧出去什么都在晃动,看不清楚。却听有人在身边呜呜咽咽地哭泣,分辨了半晌,才渐渐听出是杏儿的声音。
      “……说人心肉长的,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呢?”
      旁边又有个人说:“原本……全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可巧儿出去了这一趟,哪来这场祸事?”那人哭得嗓子都哑了,如月听她说的话,才知道是荷香。
      两人悲悲戚戚,又不敢放声,拿手绢捂着嘴,一味地抽噎,叫人听了心里更加难受。
      如月不忍,想说句话安慰,然而才略动一动,背上便如千万根针扎着一般,疼得她冒出一身冷汗,喉咙里不禁呻吟了一声。
      那两人听见动静,也顾不上抹把脸,急忙凑到床头来。如月疼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们说得什么一时全听不见,却只见一豆灯光下,两张泪光宛然的脸,心里面忽然安定了不少,身上虽仍旧疼得厉害,却也不那么难熬了。
      杏儿说:“……这会儿府门关了,没地儿找大夫去,才刚大家凑了点药,虽不是多对症,总有些好处。你既醒了,我给你熬药去,好歹喝几口。”
      如月连应一声的气力也没有,杏儿也不待她应,便上外头去了。
      荷香依床头坐了,轻轻掀开被子,察看她背上的伤势,只见她一件沙地小衣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全让血渍浸透了,粘在身上,禁不住又要落泪,却因如月已经醒了,强自忍下,轻声说:“你这衣裳得用热水湿了一点一点揭下来才好,你忍着点。”
      便去端了热水,打湿布巾,往如月背上沾去。
      才刚挨着她的伤口,就听她“啊”了一声,虽然低弱,却明显是痛极。荷香本来心软,一怔,停了手,看她面白气弱地喘息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时杏儿熬了药端进来,唤如月喝,唤了好几声,她却只是闭着眼睛不应。
      杏儿大急,“如月,你好歹喝点儿,哪怕一口也好啊……”
      喝点儿吧,就喝一口也好……
      如月昏沉沉的,只觉得这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说话的妇人葱管儿似的十根手指,捧着描金缠枝梅的青花碗,雪白的冰糖银耳,白玉似的莲子一颗一颗浮浮沉沉,便似妇人腕上的翡翠镯子,微微地晃,微微地晃……
      我的儿,你喝一口吧,没胃口么?那吃一口菜好不好?妇人放下碗,拿起筷子,一样一样地指,银针炒翅、鹿羧水鸭、蟹黄鲜菇……这个?那个呢?都不好么?
      妇人的筷子悬在半空,再无处可去,尴尬又无奈。
      真的一口都不想吃?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如月,喝了这药,好不好?”杏儿在她耳边唤,“喝了才能够好……”
      如月强撑着睁开眼睛,她人动不了,只拿眼睛望着杏儿手里的药碗。荷香忙过来,在她胸前托了一把,杏儿把碗凑到她嘴边。那药汁甚苦,如月却不理会,一口一口用力都咽了下去,方又伏倒。
      荷香见她只挣扎了这么一回,额头上便亮晶晶地全是汗,贴在枕头上,不住地喘气。几绺散开的头发粘在面颊旁,越发衬得那张脸苍白如纸,连嘴唇也没有半分血色,看去就如同雪捏出来的人儿,太阳晒晒就化成水气,风吹吹就散了去。忍不住又扑索索地掉下泪来。
      如月却似未留意,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窗户,夜还深着,窗外只是一片不见底的黑。她蓦地想起在檐下,端王扫过的目光,心里便如那目光一样,空无一物。
      “你们放心,我不会死的。”如月轻轻地说,“我怎么能死呢?我是绝不能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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