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暗

　　那 那一切已是十年前的往事。远远地从深沉淡漠的时光这一头看过去，一大片漫漫冗长的暗影。五弦琴日渐蒙尘。记忆中曾经光鲜璀璨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浮灰——连同那个人干净柔美的容颜，清澈明亮的声音，温暖柔软的身体。
　　那一年，出身西域芙蓉宫慕容世家的慕容灵还只有十七岁。虽然年纪尚轻，一手“玉碎昆山剑”却早已舞得天下尽知，人人交口称赞，深得穆掌门真传。慕容灵十岁离家学武，拜入了武林中首屈一指的正道门派昆山派门下。因了他出身名门，悟性极高，又兼秉性坚韧温和，掌门人穆灵玉便将他收做了关门嫡传弟子，掌上明珠一般地珍爱。江湖上人人传言，昆山派日后的掌门之位，定会是这个出身西域芙蓉宫的小弟子囊中之物。
　　然而，就在那一年，本已注定的命数悄然改变了，曾经的预言土崩瓦解——慕容灵遇见了崔雪暗。
　　那时，十七岁的他刚刚遵从师父之命，自中原一路追赶江湖大盗“闪电鼬”，直将对方逼上了天山去。那“闪电鼬”狡猾得紧，一路周旋着逃了三天两夜，此时早已精疲力竭，豁出了性命想要做一番困兽之斗，两人便在天山上动起手来。一场恶斗之后，慕容灵用尽全身解数将对方格杀当场，然而自己却也动了真气，想要立时下山启程是万万不能。慕容灵喘息着靠在了山间一块积雪的大石上，清心运气，静静地等待体力恢复。
　　没等他恢复气力，天山上忽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高低起伏的无垠山峰覆盖上迷蒙的雪色，在纯净的阳光照射下晶莹璀璨，飘散的雪片轻柔落寞，柳絮一般轻缓地挂在他身上。虽然山上寒冷刺骨，可毕竟是少年人心性，慕容灵停下了运功，站起身来细细欣赏着雪景，毫不顾忌山上冰冷的寒风。
　　“天山雪景，还真是美得出奇。”四顾银白的山川，刚刚战胜劲敌的慕容灵心下愈加舒畅，竟提起气息，长啸了一声。霎时间，清越的回声响彻山谷，连缓缓落下的飘雪都为之一振。
　　“你不要喊！”随着他长啸的结束，一个焦灼急促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音色清澈明亮，让他陡然间吃了一惊：“快些走。”
　　他看了看四周：野旷天低，空无一人的落雪山坡，根本无法发现适才声音的来源……是传音入密的高手么？然而，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方位，慕容灵只得再次向雪山深处大声呼喊道：
　　“阁下是何人？为什么要让我快走？”
　　还没来得及喊出全部话语，慕容灵就明白了对方不让自己喊叫的用意所在：他看见山头上巨大的成块积雪随着自己未落的话音骤然纷纷掉落，伴着奇异的惊天巨响汹涌而来，大片流动的白色几乎要将整个山头压倒。
　　……是……雪崩？！他心头陡然一震，顾不得自己身体疲倦，立即提起气息向山下飞掠而去。然而饶是他轻功再好，又怎能快得过急遽崩塌的雪块？肆虐的白雪转瞬之间已经在他身后，震耳欲聋的声响刺痛他的耳膜，几乎将他吞没。他竭尽全力地奔逃着，急促地呼吸着向前掠去——绝对不能被雪埋住！行走江湖也有不少时日，慕容灵早就听过雪崩的厉害：如果被埋在了白雪之下，一定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又一次加快了速度，想要尽力逃出这片崩塌的白色，转瞬之间掠出数丈。可是未及他稍稍停顿，海浪一般的白雪又如海潮般追赶而至。无奈控制着气息，他继续不顾一切地奔逃，眼角不经意地一瞥，慕容灵陡然一惊：
　　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就是悬崖。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泛起幽蓝冷光的山谷。
　　前方，是黑暗的深渊；
　　后面，是蜂拥的白雪。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慕容灵的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地朝悬崖之外飞了出去。
　　“……难道……就这样……死了？”慕容灵心里一沉，眼前的景色在他眼中渐渐暗淡。他听见轰然崩落的白雪在他身后坠落山谷，脑海中一片死寂。呼救？呼救也是徒劳……慕容灵默然闭上了双眼。
　　然而，就在他自悬崖边上落下的一瞬间，有一双手，托起了他的身体，止住了他继续下落的趋势。
　　“我适才告诉你，不要喊。你怎的不听？”清澈明亮的声音，在慕容灵的耳边蓦然响起。这是……什么？是幻觉么？还是……自己已经死了？慕容灵惊讶地睁开双眼，看见了眼前明净柔美的陌生脸庞。
　　这是一张令十七岁的慕容灵惊为天人的脸，细腻无瑕，光洁如玉，五官俊美仿佛自画中走出。黑色锦缎一样闪烁着光泽的长发在天山凛冽的风中飞扬起来，落在慕容灵的脸颊上。他感到一阵冰凉丝滑。而此时，这头长发的主人，正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的心弦，忽然在这有些奇怪的人的注视下微微颤抖起来，急忙别过了目光，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人救下后落在什么地面上，而是被横抱着，在半空中诡异地飞行。雪片夹杂着寒风，从他身畔飒飒掠过，让他一阵清醒。
　　危急被救，慕容灵已经是惊诧不已；而搭救他的人，居然悬在半空中飞行？慕容灵禁不住狠狠咬了一下下唇……很疼……竟然是真的！这……不是梦境？
　　“你，是仙子？”慕容灵恍惚地断续发问，声音有些颤抖。天山的风雪在半空中席卷而过，即便是内力强劲的慕容灵也有些受不了。好冷……他不禁往那人的怀里缩了一缩。
　　奇怪的是，那人的身体，却仿佛要比常人要温暖几分。在天山冰冷的半空之上，依旧保持着慕容灵所没有的温暖。似乎感觉到慕容灵的寒意，那个绝美的人又将他向怀中揽了一分，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声音清脆地回答说：
　　“亏你是个江湖人，便没有听说过‘凭虚御风’的功夫么？”
　　凭虚……御风？慕容灵陡然间一惊：“凭虚御风”是在江湖中被人反复传说了许多年的高深武学，据说需要极其强大的灵力操控，只可惜早已失传多年，见过这种武学施展的人都已经入了黄土。不想今日，自己却在这人迹罕至的天山之上亲眼目睹。
　　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慕容灵忽然听见那人说了一句“抱紧我”，便向下方的山谷之内急速俯冲下去。依言抱紧了了对方，慕容灵依然感到裸露的脸庞和手臂被激烈的冷风夹杂着雪片狠狠地击打着。他闭上了双眼，只感觉飒飒寒风一重一重从身畔掠过，唯一不变的，却是身畔这个高深莫测的奇人身上的温暖。
　　“下来。到了。”身侧冰凉的风消失了，那人清澈明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慕容灵睁开了眼睛：面前，居然是一座坐落在山谷中精巧别致的小木屋。刹那间，一种不可名状的温馨感涌上心头：他出身西域芙蓉宫，自小养尊处优，居室自然总是宽大明亮；少年时在昆山学武，仍旧是住在厢房之中，从未住过这般雪谷木屋，一时间感到说不出的新鲜趣味，竟然生生愣住，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还被刚才那人打横抱着。
　　“你还赖在我身上做什么？快下来。”那人侧头看了看他，似笑非笑地提醒道。慕容灵这才发现，自己还牢牢地抱着那人脖颈，缩在那人怀里。他急忙松了手，想要站立在雪地上，可是腿却不听使唤，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下。
　　“站不起来么？”那人咧嘴笑了，牙齿雪白整齐：“你先前打斗脱力，又加上穿得单薄，冻坏了腿。”打开了小木屋的门，那人回过头看着地上狼狈的慕容灵：“应该穿成我这般，才不会冻伤。”
　　慕容灵挣扎着从地下爬了起来，挪动着僵硬的腿在那人的搀扶下缓慢地走进小屋。他忽然注意到，对方穿了雪白的狐裘大氅，衣衫上绣满了鲜血一样红艳耀眼的硕大花朵，鲜亮旖旎摄人心魄。
　　“呃……敢问……阁下衣衫上所绣的，是什么花？”脚步踉跄中，慕容灵微微抬了抬头，忽然发问道。
　　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那人有些莫名其妙，然而片刻之后脸上就再次浮现出了璀璨的微笑。那个笑容如此美丽，甚至令慕容灵不禁呆了一呆。
　　“这花么，是天山雪莲中最名贵的一种，极其稀少。因为颜色血红，也被称为‘血莲花’。”

　　直到今天，慕容灵还是不明白，为何当时已经江湖经验丰富的自己，却会那样相信一个无缘无故搭救自己的“世外高人”。
　　或许……那就是一见……
　　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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